搜輯的材料,第一須分為兩大類,前麵已經說過。分類定後,可再就那些含有文學趣味的裏麵,審察一番,看那些是值得再為傳播的。然後將這些理應該解釋、考訂的,分別加以解釋、考訂;那要修改的也就可著手修改。修改隻須注意內容,形貌總以少加變動為是;便是內容底修改,也隻可比原作進一步、兩步,不可相差太遠。——太遠了,人家就不請教了!修改這件事本不容易;我們隻記著,不要“求全責備”便好!現在該說到創作了。創作比修改自然更難,但也非如有些人所說,是絕不可能的事。有些人說,所謂民眾底知與情和我們的在兩個範圍之內,我們至多隻能立在第三者底地位,去了解他們,啟發他們,卻不能代他們想,代他們感,而民眾文學底創作,正要設身處地做了民眾,去想,去感,所以是不可能。但我不信人間竟有這樣的隔膜;同是“上帝底兒子”,雖因了環境底參差,造成種種的分隔,但內心底力量又何致毫不相通呢!從前趙子昂畫馬,伏地作馬形,便能揣摩出幾分馬底神氣;異類還能這樣相通,何況同類?而且以事實論,現在所有的民眾讀物裏,除第一種大半出自民間,無一定的作者之外,其餘兩類東西,多出於我們所謂民眾以外的作者之手;但都很風行,都很為民眾所好。若非所寫的情思與民眾欣合無間,又何能至此?這多少可證明異範圍底人們全然不能互相了解一說底謬誤了。講到民眾文學底創作,可分題材與藝術兩麵。我慚愧得很,對於民眾讀物還不曾有著實的、充足的研究,實在說不出什麼精彩的話來;隻好將現在所能想到的拉雜的寫下些,供同好底參考。要得創作新的,先須研究舊的;現在流行民眾讀物底題材是些什麼呢?我所能知的是:
第一類超自然的奇跡,有現實意味的幻想,語逆而理順的機智,單純而真摯的戀愛等。
第二類肉欲的戀愛,俠義的強盜底事跡,由窮而達底威風,鬼神底事跡,中下層社會生活實況等。
第三類才子佳人式的戀愛,禮教,黑幕,偵探案,不合理的生活等。
這些讀物裏的敘述與描寫總有多少遊戲、誇張底色彩,第二、三類裏更甚;因此不能鑄成強大、鮮明的印象。第二、三類裏更有將穢褻、奸詐等事拿來挑撥、欣賞的;那卻簡直是毒物了;我們現在要創作,自然也得酌量采用這些種題材;不過從舊有的裏麵生吞活剝,是無效力的;我們親自到民間去體驗一番才能確有把握,不至遊移不切。我們雖用舊材料,卻要依新方法排列,使他們有正當不偏的傾向;態度宜鄭重不苟,切忌帶一毫遊戲底意味!至於藝術方麵,舊有的讀物,除第一類外,似乎很少可取的地方。粗疏、浮淺、散亂是他們的通病,第一類裏卻多簡單、明了、勻整的東西,所以是好。這裏我們應該截長補短。創作民眾文學第一要記著的,是非個人的風格,凡是流行的民眾讀物,必具有這種風格。非個人的風格正與個人的風格相反,一篇優美的文學,必有作者底人格、底個性,深深地透映在裏邊,個性表現得愈鮮明、濃烈,作品便愈有力,愈能感動與他同情的人;這種作品裏映出底個性,叫個人風格。個人的風格很難引起普遍的(多數人格)趣味。而民眾文學裏所需要的正是這種趣味;所以便要有非個人的風格。一篇民眾文學底目的不在表現一個作者——假定隻有一個作者——底性格,而在表現一類人的性格。一類人底性格大都是坦率、廣漠的地方多,所以用不著委曲、鋒利之筆。我們創作時,得客觀地了解民眾底心,不可妄加己見;不然,徒勞無益!作第一類底文學自然以簡單、明了、勻整為主;第二、三類雖可較為複雜、曲折、散緩,但須因其自然,不可故意用力。篇幅長短,也宜依類遞進,民眾文學裏又有一個特色,是“鄉土風”,有些創作裏必須保存這個,才有生命;我們也得注意。創作這種東西,要求妥適無疵,最好用托爾斯泰所做底方法。一篇東西作好,可將他讀給預定的一類裏比較聰明的人們聽;讀完,教他們照己意以為好的改頭換麵地複述一遍;便照複述的寫下來,那一定容易有效。有時或可請他們給簡單的批評,作修改底憑借。——以上是就寫下來的民眾文學立論。但民眾文學單靠寫與作,效力還不能大。我們須知民眾除讀物外,還有演戲,還有說書、唱曲。讀物的影響固然大了,演戲、說書、唱曲底影響又何曾小呢!所以我們不但要求有些人能寫,並要有些人能演、能說、能唱;肯演、肯說、肯唱,才能完成我們的民眾文學運動!那演的、說的、唱的,舊有的或新作的都可;但演、說、唱底技術,卻需一番特殊的練習。——另有影戲底創作與映演也極為緊要,但是比較難些了。
現在還剩一個問題,民眾文學底目的是享樂呢?教導呢?我不信有板著臉教導的“文學”,因為他也不願意在文學裏看見他教師底端嚴的麵孔。用教師底口吻在文學裏,顯然自己已搭了架子,誰還願意低首下心來聽你嘮叨呢?羅曼·羅蘭說得好:“……其說法、教訓,尤非避去不可。平民底朋友有一種法術,能夠使極愛藝術的都嫌起藝術來。”又說:“……民眾較之有人教他們,還是希望有人把他們弄到能夠了解。……他們希望有人把他們放在能夠想、能夠行動的狀態。較之教師,他們還是希望朋友。……”可見在民眾文學裏,更不宜於嚴正的教導了。所以民眾文學底第一要件還在使民眾感受趣味。但所謂使他們感受趣味,也與逢迎他們的心理,僅僅使他們喜悅不同。——若是這樣,舊有的讀物盡夠用了,又何必要建設什麼民眾文學呢?我的意思,民眾文學當有一種“潛移默化”之功,以純正的、博大的趣味,替代舊有讀物、戲劇等底不潔的、褊狹的趣味;使民眾底感情潛滋暗長,漸漸地淨化、擴充,要做到這一步,自然不能全以民眾底一時底享樂為主,自然也當稍稍從理性上啟發他們;不過這種啟發底地方,應用感情的調子表現,不可用教導底口吻罷了。若竟做到這一步,民眾自然能夠自己向著正當的方向思想和行動;換句話說,民眾就覺醒了,他們底文學賞鑒權也恢複了!
我們當“作為宣示者而到底裏去”!
1922年1月18日,杭州。《冬夜》序
在才有三四年生命的新詩裏,能有平伯君《冬夜》裏這樣作品,我們也稍稍可以自慰了。
從“五四”以來,作新詩的風發雲湧,極一時之盛。就中雖有鄭重將事,不苟製作的;而信手拈來,隨筆塗出,潦草敷衍的,也真不少。所以雖是一時之“盛”,卻也隻有“一時”之盛;到現在——到現在呢,詩爐久已灰冷了,詩壇久已沉寂了!太沉寂了,也不大好罷?我們固不希望再有那虛浮的熱鬧,卻不能不希望有些堅韌的東西,支持我們的壇坫,鼓舞我們的興趣。出集子正是很好的辦法。去年隻有《嚐試集》和《女神》,未免太孤零了;今年《草兒》,《冬夜》先後出版,極是可喜。而我於《冬夜》裏的作品和他們的作者格外熟悉些,所以特別關心這部書,於他的印行,也更為欣悅!
平伯三年來做的新詩,十之八九都已收在這部集子裏;隻有很少的幾首,在編輯時被他自己刪掉了。平伯底詩,有些人以為艱深難解,有些人以為神秘;我卻不曾覺得這些。我仔細地讀過《冬夜》裏每一首詩,實在嗅不出什麼神秘的氣味;況且作者也極反對神秘的作品,曾向我麵述。或者因他的詩藝術上精煉些,表現得經濟些,有彈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領解,便有人覺得如此麼?那至多也隻能說是“艱深難解”罷了。但平伯底詩果然“艱深難解”麼?據我的經驗,隻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了然;作者底“艱深”,或竟由於讀者底疏忽哩。這個見解也許因為我性情底偏好?但便是偏好也好,在《冬夜》發刊之始,由我略略說明所以偏好之故,於本書底性質,或者不無有些闡發罷。所以我在下麵,便大膽地“貢其一得”之愚了。
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詩,有這三種特色:一,精煉的詞句和音律;二,多方麵的風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
攻擊新詩的常說他的詞句遝冗而參差,又無鏗鏘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關於後一層,已頗有人抗辯;而留心前一層的似乎還少。遝冗和參差底反麵自然是簡煉和整齊。這兩件是言語裏天然的性質:文言也好,白話也好,總缺不了他們;斷不至因文言改為白話而就有所損失。平伯底詩可以作我們的佐證。他詩裏有種特異的修詞法,就是偶句。偶句用得適當時,很足以幫助意境和音律底凝煉。平伯詩裏用偶句極多,也極好。如:
“………………
是平著的水?
是露著的沙?
平的將被陂了,
露的將被淹了。
………………”(《潮歌》)
“………………
白漫漫雲飛了;
皺疊疊波起了;
花喇喇枝兒擺,葉兒掉了。
………………”(《風底話》)
“……………
由著他,想嗬,
恍惚惚一個她。
不由他,睡罷,
清楚楚一個我。
………………”(《僅有的伴侶》)
“……………
雲——他真閑嗬!
上下這堤塘,浮著人哄哄的響。
水——他真悄嗬!
視野分際,疏朗朗的那帆檣。”(《潮歌》)
………………
我走我的路,
你,你的。
………………”(《風底話》)
密織就的羅紋,
亂拖著的絮痕,
………………”(《僅有的伴侶》)
說新詩不能有整齊的格調的,看了這些,也可以釋然了。這種整齊的格調確是平伯詩底一個特色。至於簡煉的詞句,在他的詩中,更是隨在而有。姑隨便舉兩個例:
“呀!霜掛著高枝,
雪上了蓑衣,
遠遠行來仿佛是。
一簇兒,一堆兒,
齊整整都拜倒風姨裙下——拜了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