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3 / 3)

好沒骨氣!

呸!蘆兒白了頭。

是遊絲?素些;雪珠兒?細些。

迷離——不定東西,讓人家送你。

怎沒主意?

看哪!蘆公脫了衣。”(《蘆》)

天外的白雲,

窗麵前綠洗過的梧桐樹;

雲盡悠悠的遊著,

梧桐呢,自然搖搖擺擺的笑啊!

這關著些什麼?且正遠著呢!

是的,原不關些什麼!

……………………”(《樂觀》第一節)

這兩節裏,任一行都經錘煉而成,所以言簡意多,不豐不嗇,極攝斂,蘊蓄之能事;前人說,“納須彌於芥子”,又說,“尺幅有千裏之勢”,這兩節庶乎仿佛了。至於音律,平伯更有特長。新詩底音律是自然的,鏗鏘的音律是人工的;人工的簡直,感人淺;自然的委細,感人深:這似乎已不用詳說的。所謂“自然”,便是“宣之於口而順,聽之於耳而調”底意思。但這裏的“順”與“調”也還有個繁簡,粗細之殊,不可一概而論。平伯詩底音律似乎已到了繁與細底地步;所以凝煉,幽深,綿密,有“不可把捉的風韻”。如《風底話》,《黃鵠》,《春裏人底寂寥》底首章末節等。而用韻底自然,也是平伯底一絕。他詩裏用韻底處所,多能因其天然,不露痕跡;很少有“生硬”,“疊響”(韻促相逗,叫作疊響),“單調”等弊病。如《小劫》,《淒然》,《歸路》等。今舉《小劫》首節為例:

“雲皎潔,我的衣,

霞爛縵,我的裙裾;

終古去翱翔,

隨著蒼蒼的大氣。

為什麼要低頭呢?

哀哀我們的無儔侶。

去低頭,低頭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蕩;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看這口單緩舒美的音律是怎樣地婉轉動人啊。平伯用韻,所以這樣自然,因為他不以韻為音律底唯一要素,而能於韻以外求得全部詞句底順調。平伯這種音律底藝術,大概從舊詩和詞曲中得來,他在北京大學時看舊詩,詞,曲很多;後來便就他們的腔調去短取長,重以己意熔鑄一番,成了他自己的獨特的音律。我們現在要建設新詩底音律,固然應該參考外國詩歌,卻更不能丟了舊詩,詞,曲。舊詩,詞,曲底音律底美妙處,易為我們領解,采用;而外國詩歌因為語言底睽異,就艱難得多了。這層道理,我們讀了平伯底詩,當更了然。

平伯詩底第二種特色是風格底變化。風格是詩文裏作者個性底透映。個性是多方麵的,風格也該是多方麵的。但因作者環境,情思和表現力底偏畸的發展,風格受了限製:所以一個作家很少有多樣的風格在他的作品裏。這個風格底專一,好處在有一方麵的更深廣的發展,壞處便是“單調”。我一年前讀泰戈爾底《偈壇伽利》,一氣讀了二十餘首,便覺有些厭倦。泰戈爾底詩何嚐不好?隻是這二十餘首風格太相同了,不能引起複雜的刺激,所以便覺乏味。平伯底詩卻多少能戰勝這乏味;她們有十餘種相異的風格。約略說來,《冬夜之公園》,《春水船》等有質實的風格;《僅有的伴侶》,《哭聲》等有委婉,周至的風格;《潮歌》,《孤山聽雨》等有活潑,美妙的風格;《破曉》,《鷂鷹吹醒了的》等有激越的風格;《淒然》有纏綿悱惻的風格;《黃鵠》,《小劫》,《歸路》有哀惋,飄逸的風格;《願你》有曲折的風格;《一勺水啊》,《最後的洪爐》等有單純的風格;《打鐵》有真摯,普遍的風格。在五六十首詩裏,有這些種相異的風格,自然便有繁複,豐富的趣味。我喜歡讀平伯底詩,這正是一個緣故。

選《金藏集》(GoldenTreasury)的巴爾格來夫(Palgrave)說抒情詩底主要成分是“人的熱情底色彩”(ColorofHumanpassion)。在我們的新詩裏,正需要這個“人的熱情底色彩”。平伯底詩,這色彩頗濃厚。他雖作過幾首純寫景詩,但近來很反對這種詩,他說純寫景詩正如攝影,沒有作者底性情流露在裏麵,所以不好。其實景致寫到詩裏,便已通過了作者底性格,與攝影底全由物理作用不同;不過沒有迫切的人的情感罷了。平伯要求這迫切的人的情感,所以主張作寫景詩,必用情景相融的寫法;《淒然》便是一個成功的例子。也因了這“人的情感”,平伯他極同情於一般被損害者;從《鷂鷹吹醒了的》,《無名的哀詩》,《哭聲》諸詩裏,可以深摯地感到這種熱情。這是平伯詩底第三種特色。

以上是我個人的一孔之見,有無誤解或誤估底處所,還待作者和讀者底判定。但有一層,得加說明。我雖佩服平伯底詩,卻不敢說《冬夜》便是止境。因為就他自己說,這隻是第一詩集;他將來的作品必勝於現在,必要進步。就詩壇全部說,我們也得要求比他的詩還要好的詩。所以我於欽佩之餘,還希望平伯繼續地努力,更希望詩壇全部協同地努力!

然而現在,現在呢,在新詩才誕生了三四年以後,能有《冬夜》裏這樣作品,我們也總可以稍稍自慰了!

1922年1月23日,揚州南門禾稼巷。《蕙的風》序

約莫七八個月前,汪君靜之抄了他的十餘首詩給我看。我從來不知道他能詩,看了那些作品,頗自驚喜讚歎。以後他常常作詩。去年十月間,我在上海閑住。他從杭州寫信給我,說詩已編成一集,叫《蕙的風》。我很歆羨他創作底敏捷和成績底豐富!他說就將印行,教我做一篇序,就他全集底作品略略解釋。我頗樂意做這事;但怕所說的未必便能與他的意思符合哩。

靜之的詩頗有些像康白情君。他有詩歌底天才;他的詩藝術雖有工拙,但多是性靈底流露。他說自己“是一個小孩子”;他確是二十歲的一個活潑潑的小孩子。這一句自白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他的人格和作品。小孩子天真爛漫,少經人世間底波折,自然隻有“無關心”的熱情彌滿在他的胸懷裏。所以他的詩多是讚頌自然,詠歌戀愛。所讚頌的又隻是清新,美麗的自然,而非神秘,偉大的自然;所詠歌的又隻是質直,單純的戀愛,而非纏綿,委曲的戀愛。

這才是孩子們潔白的心聲,坦率的少年的氣度!而表現法底簡單,明了,少宏深,幽渺之致,也正顯出作者底本色。他不用錘煉底工夫,所以無那精細的藝術。但若有了那精細的藝術,他還能保留孩子底心情麼?

我們現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與淚底文學,不是美與愛底文學;是呼籲與詛咒底文學,不是讚頌與詠歌底文學。可是從原則上立論,前者固有與後者並存底價值。因為人生要求血與淚,也要求美與愛,要求呼籲與詛咒,也要求讚歎與詠歌:二者原不能偏廢。但在現勢下,前者被需要底比例大些,所以我們便迫切感著,認為“先務之急”了。雖是“先務之急”,卻非“隻此一家”,所以後一種的文學也正有自由發展底餘地。這或足為靜之以美與愛為中心意義的詩,向現在的文壇稍稍辯解了。況文人創作,固受時代和周圍底影響,他的年齡也不免為一個重要關係。靜之是個孩子,美與愛是他生活底核心;讚頌與詠歎,在他正是極自然而適當的事。他似乎不曾經曆著那些應該呼籲與詛咒的情景,所以寫不出血與淚底作品。若教他勉強效顰,結果必是虛浮與矯飾;在我們是無所得,在他卻已有所失,那又何取呢!所以我們當客觀地容許,領解靜之底詩,還他們本來的價值;不可僅憑成見,論定是非:這樣,就不辜負他的一番心力了。

1922年2月1日,揚州南門禾稼巷。短詩與長詩

現在短詩底流行,可算盛極!作者固然很多,作品尤其豐富;一人所作自十餘首到百餘首,且大概在很短的時日內寫成。這是很可注意的事。這種短詩底來源,據我所知,有以下兩種:(一)周啟明君翻譯的日本詩歌,(二)泰戈爾《飛鳥集》裏的短詩。前一種影響甚大。但所影響的似乎隻是詩形,而未及於意境與風格。因為周君所譯日本詩底特色便在它們的淡遠的境界和俳諧的氣息,而現在流行的短詩裏卻沒有這些。後一種影響較小;但在受它們影響的作品裏,泰戈爾底輕倩、曼婉的作風,卻能隨著簡短的詩形一齊表現。而有幾位作者所寫理知的詩——格言式的短詩,——更顯然是從泰戈爾而來。但受這種影響的作品究竟是少數;其餘的流行的短詩,在新的瓶子裏到底裝著些什麼呢?據我所感,便隻有感傷的情調和柔靡的風格;正如舊詩、詞和散曲裏所有的一樣!因此不能引起十分新鮮的興味;近來有許多人不愛看短詩,這是一個重要的緣故。長此下去,短詩將向於疲憊與衰老底路途,不複有活躍與伶俐底光景,也不複能把捉生命底一刹那而具體地實現它了。那是很可惜的!所以我希望現在短詩底作家能兼采日本短詩與《飛鳥集》之長,先涵養些新鮮的趣味;以後自然能改變他們單調的作風。那時,短詩便真有感興底意義了。

現在的短詩叫人厭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太濫了!短詩底效用原在“描寫一地的景色,一時的情調”,或說,“表現一刹那的感興”;所以貴凝煉而忌曼衍。勃來克底詩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正可借來形容短詩底意境。在藝術上,短詩是重暗示、重彈性的表現;叫人讀了仿佛有許多影像躍躍欲出底樣子。所以短詩並不容易有動人底力量。現在的作家卻似乎將它看得太簡單了,淡焉漠焉,沒相幹的情感,往往順筆寫出,毫不經意。這種作品大概是平庸敷泛,不能“一針見血”;讀後但覺不痛不癢,若無其事,毫沒有些餘味可以咀嚼,——自然便會厭倦了!作者必以為不過兩三行而已,何須費心別擇?不知如無甚意義,便是兩三行也覺贅疣;何能苟且出之呢?世間往往有很難的事被人誤會為很容易,短詩正是一例。因為容易,所以濫作;因為濫作,所以盛行,所以充斥!但我們要的是精粹的藝術品,不是倉卒的粗製品;雖盛雖多,何濟於事?所以我隻希望一般作者以後能用極自然而又極慎重的態度去寫短詩;量盡可比現在少,質卻要比現在好!

因為短詩底單調與濫作,我便想起了長詩。長詩底長應該怎樣限定,那很難說。我隻能說長詩底意境或情調必是複雜而錯綜,結構必是曼衍,描寫必是委曲周至;這樣,行數便自然很多了。在這兩年的新詩裏,也曾看到幾首長詩,自一二百行至三四百行不等;但這決不是規定的長度,我隻就現狀說說罷了。長詩底好處在能表現情感底發展以及多方麵的情感,正和短詩相對待。我們的情感有時像電光底一閃,像燕子底疾飛,表現出來,便是短詩。有時磅礴鬱積,在心裏盤旋回蕩,久而後出;這種情感必極其層層疊疊、曲折頓挫之致。短詩固萬不能表現它,用尋常的詩形,也難寫來如意。這裏必有繁音複節,才可盡態極妍,暢所欲發;於是長詩就可貴了。短詩以雋永勝,長詩以宛曲盡致勝,都是灌溉生活的泉源,不能偏廢;而長詩尤能引起深厚的情感。在幾年來的詩壇上,長詩底創作實在太少了;可見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豐富與不發達!這樣下去,加以現在那種短詩底盛行,情感將有萎縮、幹涸底危險!所以我很希望有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的人能夠多寫些長詩,以調劑偏枯的現勢!我也曉得長篇的抒情的詩,很不容易產生;在舊詩裏,是絕律多而長古少,在詞裏,是小令、中調多而長調少,可見舍長取短,自古已然。這自然因為一般的作家缺乏深厚的情感或委曲的藝術所致。但我想現在總該有些能寫長詩的作家,但因自己的疏懶或時俗所好尚,所以不曾將他們的作品寫出。我所希望的便在這些有得寫、能夠寫,而卻將機會放過的人!至於情感本來簡單,卻想竭力敷衍一番,或存了長詩底觀念,勉強去找適宜的情感,那都是我所深惡痛絕的!我隻讚歎那些自然寫出的好的長詩!有了這種長詩,才有詩的趣味底發展,才有人的情感底圓滿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