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收入1937年5月上海生活書店版《萍蹤憶語》)大罵學校的當代文豪
英國的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是世界一位很著名的文學家,常能本他冷眼的觀察,發出驚人的議論,最近有一位女記者見著他,這樣的問他道:“假使你現在能夠重複過你小時的學校生活,你肯重新進學校去過那同樣的學校生活嗎?”
這個文學界的怪傑聽了反詰她道:“你想一個人被法庭定了罪去做苦工,做了之後再肯重做一番嗎?”那位女記者倒被他問得發呆!他繼續的說,凡是愛學校的兒童,都是那些怕父母比怕教師還要利害的兒童。講到他自己呢,他老實宣言,他在學校時候是用堅決的怠惰來救了他的腦子,未致破壞!他說他絕對不肯死記那些隻備應考的東西。他又繼續的說,他急欲保全他的腦子的本能,使他在學校裏上地理課的時候,在翻開的地理教科書下麵放著一本小說偷看。
那位女記者聽他這樣把學校痛罵一頓之後,接著問道:“近世學校對於兒童方麵的自由,是否比從前那樣訓練好些?”
蕭伯納答道:“這我卻不知道。不過在我從前所進的學校裏,既無所謂自由,也無所謂訓練。他們隻叫你死讀他們所教的書,隻叫你靜坐,倘若你不照他們的話做,他們就打你幾下,強迫你那樣做!”
那位女記者不因他的痛罵而有所畏卻,臨走的時候還問一句:“照你看起來,現在國家費了許多錢實施教育,能希望得著什麼結果?”他答道:“照現在的情形,所能希望得著的結果是道德的和智慧的萎靡不振,加上文字上及言語上的鄙陋盲塞!要實施一種合理的,真誠的,切合實用的教育製度,也許在一二代之後,能希望全國受得真正的教育。”
我介紹蕭伯納這一番議論,決不是勸做學生的人做什麼“堅決的怠惰”,也不是勸他們做什麼“在翻開的地理教科書下麵放著一本小說偷看”,是要喚起做家長的,做學校當局及教師的,以及做青年的人, 要注意天才,要注意所學的是能合於青年的個性,不要湖塗,不要蠻幹。蕭伯納自己恨極了那些破壞人家腦子的學校,所以很偏激的說他自己在校裏堅決的怠惰,其實他無時不在那裏留心他自己的天性,留心他自己的天才,他的偷看小說是含有意味的,是自己知道天才是在文學界的,不是偷懶的事情,不然,也就糊裏糊塗的過日子,哪裏想得到什麼“保存他的腦子”呢,所以他的“堅決的怠惰”是指不肯讀死書方麵講,他的精力是另有所注的,天下決沒有真正怠惰而能成功的人。
我們自己要常常留心默察我們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朝著這個方向準備修養,尋覓機會作盡量的發展,各盡天賦,希望對社會有最大的貢獻——各人無賦範圍內的最大貢獻。
這不僅是在求學時代應該如此,一個人的一生是天天在進步的路上向前走的,所以就是在社會上做事的人,就是有了多少成功的人,一麵做事,一麵還是要修養的,還是要常常增高自己的知識的,不然,便要做時代的落伍者,就好像停了機的壞了的機器一樣。
蕭伯納還有一句驚人的話,他說“一個人過了四十歲都是無用的”。有人批評他說,蕭伯納自己現在已活到七十多歲了,照他的說法,他自己在過去的三十年中豈不是虛度了嗎?但是我們聽說他卻仍是活潑潑的,仍是很健旺的,筆健,腦健,身健,好劇本仍是源源不斷的寫了出來。講到他的身體,看上去好像是練好來比賽體格似的,他不但在心智方麵有繼續的良好訓練,因此有了“老當益壯”的趨勢,就是體格方麵也有繼續的良好訓練,因此也有“老當益壯”的氣概。所以著作家霍普卿斯(RThurston Hopkins)曾經說過,蕭伯納參加公開辯論的時候,他那樣精神飽滿,持久不懈的精力,已使人覺得他已勝人一籌。
這樣一來,他雖到了七十三歲,還是很有用的,還是很有貢獻於社會的,這就在乎他的繼續不斷的進步,就在乎他年雖老而精神不老能力不老的緣故。像尋常的人,不求進步的人,過了四十歲就說他無用,似乎並不算冤枉,因為你看平日不求進步而過了四十歲的人,他的思想是何等的頑固,他的行為是何等的頑固!他的頑固不但害了自己而且阻礙社會進化是何等的可恨!但是他的頑固,他的無用,不是到了四十歲而由一朝一夕造成的,是在平日,是在四十歲以前的許多平日,不求進步而使然的。所以我們大家要記著:一個人的一生是天天在進步的路上向前走的。
(原載1929年4月14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20期)蕭伯納的夫人
英國的蕭伯納是現代的一位名震世界的文學家,他幼年對於自己個性及特長之愛惜,與後來投身社會之奮鬥生涯,記者曾兩次為文敘述其概略。誠以一個人在學問或事業上真能有所樹立,聞者往往眩於他的聲譽震動寰宇,但見其光耀境域,而初未想到天下無不勞而獲的真正學問,無不勞而獲的真正事業,此種光耀境域的底麵,實含有艱苦困難的處境,咬緊牙根的努力,所以像蕭伯納那樣的經曆,很值得我們的注意。我現在要談談這位文豪的家庭,所以要接著做這篇短文,把蕭伯納夫人之為人,介紹給讀者諸君。
蕭伯納夫人在未嫁以前是平湯馨女士(Charlotte Frances Pagne-Townshend),對於社會服務,非常盡力,所以關於社會改造的各種運動,她無不用全副精神參加。她富有組織的能力和管理的能力,但她不喜歡出風頭,因此在實地去做的方麵常看見她在那裏欣欣然盡其心力的幹,在報紙上和可以吸引公眾注意的場所,卻不大看見她的名字和蹤跡。
她遇著蕭伯納和他做朋友的時候,老蕭還是一個無名小卒,還是一個正在努力競存的新聞記者,但是她已經很敬重他的才學,很敬重他的為人。 有一次蕭伯納因意外受傷,一病幾至不起,由女士盡心看護,竟獲痊愈,痊愈後他感於女士的情誼 ,就在1898年和女士結婚,得女士的鼓勵和安慰,使他能夠棄新聞業而專心致誌於他天性及特長所近的事業——戲劇的著作。當時蕭伯納已經四十二歲了。有誌努力的人,四十二歲也還是可以努力的,不怕遲;年紀更小於此的,更是不必自餒了。所最可怕的是年未老而精神先老,體格先老,誌氣先老,那就雖然不是“老朽”,卻已是“朽木不可雕也”的青年或壯年,實際上已成了“青朽”或“壯朽”了。
蕭伯納至今談起他們倆舉行結婚禮時候的一段笑話,還笑不可抑。據他說,當時他們倆的婚禮是定在一個注冊局裏舉行的。他預先在許多朋友裏麵請定兩位做證人,這兩位之中有一位就是很著名的社會哲學家瓦勒斯(Graham Wallas)。他們這兩位朋友逢此盛會,都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比那天的新郎不知道好了多少,因為當時的蕭伯納所有的衣服,簡直沒有一件夠得上“最好的”形容詞。那位新郎雖在那裏起勁得很,但是那位準備主持婚禮的注冊辦事員卻不以為他是新郎,所以當行禮的時候,證人和新郎新娘立在一起,那位注冊辦事員開口執行主婚的當兒,竟把眼睛望著那位一身穿著“最好的”衣服的瓦勒斯,險些兒把平湯馨女士嫁給他!這個錯誤當然立刻即被糾正,但當時的那幕情景卻令人發噱。
蕭伯納夫人是一位嫵媚悅人藹然可親的女子,她的溫柔和善的性情和態度,凡是遇著她的人,沒有不受感動的。她的幽默的天性,和蕭伯納一樣,無論她的家庭在倫敦的什麼地方——從前在倫敦的愛德爾飛(Adrlphi),最近在倫敦的懷德荷(Whitehall)——那個地方的許多朋友以及他們的家庭,都覺得她的感化力之偉大。
蕭伯納夫人對於自己家庭的布置安排,異常的簡靜而合於美術。這種和諧的環境,愈益引起蕭伯納的文思。這種和諧的環境,任何人的躁急性子,都要被它所融化。
蕭伯納夫人是她丈夫的親密的伴侶;她對於他的事業,對於他的思想,具有十分的熱誠與同情,無時不在那裏協助他,鼓勵他,安慰他。她所以能成為她丈夫的同情伴侶,尤其因為她自己也是有文學的天才,不過因為她丈夫的盛名而掩蔽了不少。
蕭伯納夫人對於英國的舞台上的文學,有一個很重要的大貢獻,便是她不畏艱難的把法國的著名戲劇家白利歐(Eugene Brieux 1858)的劇本介紹到英國來。她敬重白利歐的劇本,好像她丈夫有一時敬重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的著名戲劇家及詩人)的劇本一樣。白利歐 也是一位社會改造家,他有勇氣批評近世文明裏的缺點,以及曆代相傳視為當然的許多問題。蕭伯納夫人自己也是一位社會改造家與理想家,所以對白利歐的著作很表同情,就把他的許多名著,由法文譯成英文,譯本暢達流利,聲譽鵲起,同時因為她自己也是英國舞台協會執行委員之一,用許多方法勸請審查委員會允許白利歐的劇本在英國舞台上演,其初有許多人反對,後來終因她的毅力主持,獲得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