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殯的歸途(2)(1 / 3)

“打電報給誰?為了什麼事?”我問。

“我們自己不打電報,是蘭芳的。”四太太說。

“蘭芳家裏出了什麼事?”我不安地向蘭芳看。老四和四太太卻都帶著笑容。

“三伯伯,你看,昨天有人來了這樣一個電報,不知是誰開的玩笑?”蘭芳從衣袋裏摸出一張電報來,電文是“上海×××路××號劉蘭芳,母病,速轉杭州回家”,不具發電人的名字。

“母親沒有生病嗎?”我問蘭芳。

“前天她母親剛有信來,說家裏都好,並且還說如果喜歡在上海過年,新年回來也可以,昨天忽然接到了這樣的電報。問她,她說不知道是什麼人打的。叫她從杭州轉,不是繞遠路嗎?我不讓她去,不好,讓她去,也不放心。後來老四主張打一個電報到她家裏去問個明白。回電來了,說家裏並沒有人生病。你道蹊蹺不蹊蹺?”素來急性的四太太滔滔地把經過說明。

“一個電報變成三個電報了,電報局真是好生意。”老四笑著說。

“那麼打電報來的究竟是誰呢?”我問蘭芳。

“不知道。”蘭芳說時頭向著地。

“電報上的地址門牌一些不錯,如果你不告訴人家,人家會知道嗎?你到此地以後天天要寫信,現在寫信寫出花樣來了。幸而那個人在杭州,隻打電報來,如果在上海的話,還要釘梢上門呢。我勸你以後少寫信了。”四太太幾乎把蘭芳認作自己的親生女,忘記了她是寄住著的客人了。

蘭芳赧然不作聲。

“蘭芳做了被人追逐的目標了。這打電報的人,前幾天一定還在杭州車站等著呢。等一班車,不來,等一班車,不來,不知道怎樣失望啊。這樣冷的天氣,空跑車站,也夠受用了。”我故意把話頭岔開,同時記起前幾天看見的信封上的名字來。“杭州,姓張,一定是他了。”這樣想時,暗暗感到讀偵探小說的興味。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和滿子談起電報的故事。從滿子的口頭知道蘭芳和那姓張的過去幾年來的關係,知道姓張的已經是有妻有女兒的人了。

“這電報一定是他打來的。蘭芳前回住在這裏,曾和我談到夜深,什麼要和妻離婚咧,和她結婚咧,都是關於他的話。”滿子說。

我從事件的大略輪廓上,預想這一對青年男女將有嚴重的糾紛,無心再去追求細節,作偵探的遊戲了,深悔前幾次說話態度的輕浮。

星期日上午,滿子和鄰居的女朋友同到街上去了,家裏除娘姨以外隻我一個人。九時以後,陸續來了好幾個客,閑談,小酌,到飯後還未散盡。忽然又聽見門鈴急響,似乎那來客是一個有著非常要緊的事務。

“今天的門鈴為什麼這樣忙。”娘姨急忙出去開門。我和幾位朋友在窗內張望,見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光滑的頭發,蒼白的臉孔,圍了圍巾,攜著一個手提皮箱。看樣子,似乎是才從火車上下來的。

“說是來看二小姐的。”娘姨把來客引進門來。

“你是夏先生嗎?我姓張,今天從杭州來,來找滿子的。”

“滿子出去了,可有什麼要事?”我一壁請他就坐,一壁說,其實心裏已猜到一半。

“真不湊巧!”他搔著頭皮,似乎很局促不安。“夏先生的令弟家裏不是有個姓劉的客人住著嗎?我這次特地從杭州來,就是為了想找她。”

“哦,就是蘭芳嗎?在那裏。尊姓是張,哦……那麼找滿子有什麼事?”

“我想到令弟家裏去找蘭芳。聽說令弟的太太很古板,直接去有些不便,所以想托滿子叫出蘭芳來會麵。我們的關係,滿子是很明白的。今天她不在家,真不湊巧。”

“那麼請等一等,滿子說不定就可回來的。”我假作什麼都不知道。

別的客人都走了,客堂間裏隻我和新來的客人相對坐著。據他自說,曾在白馬湖念過書,和吉子是同學,也曾到過我白馬湖的家裏幾次,現在杭州某機關裏當書記。“據說吉子的靈柩已運回去了,她真死得可惜!”他望著壁間吉子的照相說。

我苦於無話可對付,隻是默然地向著客人看。小鍾的短針已快將走到二點的地方,滿子還不回來。“滿子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我隻好直接去了。”客人立起身來去提那放在坐椅旁的皮箱。

“戲劇快要開幕了,不知怎樣開場,怎樣收場!”我送客到門口。望著他的後影這樣私忖。

為了有事要和別人接洽,我不久也就出去了,黃昏回來接了好幾次門鈴,才見滿子來開門。

“爸爸,張××來找你好幾次了。他到了四媽那裏,要叫蘭芳一淘出去,被四媽大罵,不準他進去。他在門外立了三個鍾頭,四媽在裏麵罵了三個鍾頭。他來找你好幾次了,現在住在隔壁弄堂的小旅館裏,臉孔青青地,似乎要發狂。我和娘姨都怕起來,所以把門關得牢牢地。——今天我幸而出去了,不然他要我去叫蘭芳,去叫呢還是不去叫?”

“他來找我做什麼?”

“他說要托你幫忙。他說要自殺,蘭芳也要自殺,真怕煞人!”

才捧起夜飯碗,門鈴又狂鳴了。娘姨跑出來露著驚惶的神氣。

“一定又是他。讓他進來嗎?”

“讓他進來。”我拂著筷子叫娘姨去開門。來的果然就是張××,那神情和方才大兩樣了,本來蒼白的臉色,加添了灰色的成分,從金絲邊的眼鏡裏,閃出可怕的光。我請他一淘吃夜飯,他說已在外麵吃過,就坐下來氣喘喘地向我訴說今天下午的經過。

“我出世以來,不曾受到這樣的侮辱過。戀愛是神聖的,為什麼可以妨害我們?我總算讀過幾年書,是知識階級,受到這樣的侮辱,隻好自殺了。我預先聲明,我要為戀愛奮鬥到底,自殺以前,必定要用手槍把罵我的人先打殺!還有蘭芳,看那情形也要自殺的,說不定就在今天晚上。……”他越說越興奮,仿佛手槍就在懷中,又仿佛自殺的慘變即在目前的樣子。我默然地聽他說,看他裝手勢,一壁趕快吃完了飯。

“請問,你現在到我這裏來為了什麼?”我坐在他旁邊,重新改變了態度從頭問。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

“一來是想報告今天的經過;二來是想請先生幫忙。”

說時氣焰已減退了許多。

“這經過於我無關,用不著向我報告。至於幫忙,更無從談起。我不知道你和蘭芳的情誼,蘭芳又不是我的親戚。我連做媒人的資格都沒有,何況你們是戀愛!”我冷淡地說。

“先生是我們的老前輩,關於戀愛,曾翻譯過好幾種書,又曾發表過許多篇文章。我們對於這些著作,平日是常作經典讀的。在先生看來,我們青年應該戀愛嗎?”“我決不反對戀愛。可是慚愧得很,自己卻未曾有過戀愛的經驗。關於這點,我倒應該向你受教的。聽說你已結過婚,而且有了兒女了。你戀愛蘭芳,本身當然有許多荊棘。你居然不怕,我真佩服你有勇氣。”

他默然了一會,似乎在沉思。

“我已決定回家去離婚了。”

“那麼,蘭芳和你的情誼到了如何程度了呢?今天你到我弟弟家裏去的時候,曾見到她嗎?她曾出來招呼,向女主人介紹嗎?”

“沒有。我去敲門,把名片從門孔裏遞給女傭人,立了一刻多鍾不見來開門,那位太太的罵聲就起來了。蘭芳不出來,也許是怕羞,說不定從中有人在阻撓,破壞我們的戀愛。我和蘭芳相識已四年了,我為了她,曾奮鬥到現在。”說到這裏,他鄭重地從衣袋裏摸出一個紙包來。“唔,這裏麵有她和我合拍的照相,許多封給我的信。愛情這東西培養很難,破壞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人來破壞我們的愛情,我一定要和他拚命。”他又興奮起來了。紙包攤開在桌子上,露出粉紅色和淡藍色的許多信封。我叫滿子替他包好,不去看它。“據你說來,今天的事情,關係還在蘭芳身上。她如果肯直直爽爽地把你當作未婚夫來介紹,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們的那位弟太太待蘭芳並不壞,至於你們的關係如何,當然未曾明了。你知道上海的情形嗎?在上海,陌生的男人上門去追逐女人叫‘釘梢’,是要被打——‘吃生活’的,你隻受罵,還算便宜呢。哈哈!”

我不想再說什麼了。拿起吃飯前已看過的晚報,無聊地來再看,把眼光放在“學生占住北站車輛,滬寧滬杭夜車停開”的標題上。客人仍是“指導”咧“幫忙”咧,說了一大套。

“你要我幫忙些什麼呢?”我打著嗬欠問他。“你的目的是要蘭芳愛你吧?她究竟愛你不愛你,全在她自己,我有什麼方法可想?至於說有人妨害你們的結合,更沒有這回事。蘭芳是在親戚家裏作客的,那裏並沒有你的情敵。你盡可放心。”

客人還沒有就去的意思,低了頭悄然地坐著。

“怎樣?我不是已對你說得很明白了嗎?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叫蘭芳不住在上海。蘭芳這次出來原和我有約,冬至節邊就回家去的。忽然說要在上海過年了,我曾打過一個電報,還是不回去。所以特地跑到上海來找她。她如果一天不回去,我也一天不回杭州,情願死在這裏。”他說到“死”字,又興奮起來。我對於這狂熱而粘韌的青年,想不出適當對付的方法來了。

“蘭芳的回去不回去,照理有她的自由。你既這樣說,我明天就去關照舍弟家裏,叫他們不要留她,送她回去吧。好了,話說到這裏為止,你可放心回旅館去睡覺,明天也不必再來了。”

我立起身來替客人開門,他這才出門去。第二天早晨,我還睡著,又聽得門鈴響。那姓張的客人又來了。據娘姨說,她起來掃地的時候就見他在我家前後蕩來蕩去好幾次了。

我披了衣服下樓去,見他已坐在客堂裏,眼睛紅紅地,似乎昨晚不曾睡著過的樣子。

“不是昨天已答應過你了嗎,由我去勸四太太,叫她不再留蘭芳在上海。我打算今天吃了夜飯就去說,日裏是沒有功夫的。——此外還有什麼事?”我問他的來意。

“我怕蘭芳要自殺,也許昨晚已經……”

“決不會吧。你似乎有些神經異常了。據我的意見,你在上海已沒有事,可以就回杭州去了。蘭芳不日也就可回到自己家裏去。此後的事情,完全看你們的情形怎樣。”

我抑住了厭憎的情緒,這樣勸說。

“我有一封信在這裏,想托滿子替我代為送去給蘭芳,安慰安慰她。”他說著從衣袋裏摸出一封厚厚的信來。“又是信!”我在心裏說。我對於這種粘纏扭捏的青年男女間的文字遊戲,是向所不快的,為了逃避當麵的包圍起見,就答應照辦。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