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就學校教育的現狀看吧!壞的呢,教師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學生目的但在文憑資格;較好的呢,教師想把學生嵌入某種預定的鑄型去,學生想怎樣揣摩世尚畢業後去問世謀事。在真正的教育麵前,總之都免不掉淺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顧的,但隻顧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為國家社會的生力軍,如果不從根本上培養能力,凡事近視,貪浮淺的近利,一味襲蹈時下陋習,結果縱不至於“一蟹不如一蟹”,亦隻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國家社會還有什麼希望可說。

“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對於現代青年的毛病曾這樣慨乎言之,征之現狀不禁同感。作者去國已好幾年了,依據消息,尚能分明地記得起青年的病象,則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這十二封信啊,願你對於現在的青年有些力量。關於《倪煥之》

聖陶以從《教育雜誌》上拆訂的《倪煥之》見示,叫我為之校讀並寫些什麼在上麵。

聖陶的小說,我所讀過的原不甚多,但至少三分之一是過目了的。記得大部是短篇,題材最多的關於兒童及家庭的瑣事。這次卻居然以如此的廣大的事象為題材寫如此的長篇了。在作者的文藝生活上,《倪煥之》實是劃一時代的東西。

題材的瑣屑與廣大,在純粹的藝術的見地看來,原是不成問題的事,藝術的生命不在題材的大小而在表現的確度上。文藝徹頭徹尾是表現的事,最要緊的是時代與空氣的表現。經過“五四”“五卅”一直到這次的革命,這十數年是中國曆史上空前的大時代,我們遊泳於這大時代的空氣之中,甜酸苦辣,雖因人時不同,而且和實際的甜酸苦辣的味覺一樣是說不明白的東西,一種特別的情味是受到了的,誰也無法避免這命定的時代空氣的口味。照理在文藝作品上隨處都能嚐得出這情味來,文藝作品至少也要如此才覺得親切有味。可是合乎這資格的文藝創作卻不多見。所見到的隻是千篇一律的戀愛談,或宣傳品式的純概念的革命論而已。在這樣的國內文藝界裏,突然見了全力描寫時代的《倪煥之》,真足使人眼光為之一新。故《倪煥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藝生活上是劃一時代的東西,在國內的文壇上也可以說是劃一時代的東西。

《倪煥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後到最近革命十餘年間中流社會知識階級思想行動變遷的徑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煥之、王樂山,有土豪劣紳的蔣士鑣,有不管閑事的金樹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蔣冰如,女性則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與嶄新的密司殷。作者叫這許多人來在舞台上扮演十餘年來的世態人情,複於其旁放射各時期特有的彩光,於其背後懸上各時期特有的背景,於是十餘年來中國的教育界的狀況,鄉村都會的情形,家庭的風波,革命前後的動搖,遂如實在紙上現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躍有生氣。使我們讀了但覺得其中的人物都是舊識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動言語都是會聞到見到過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動言語。

評價一篇小說,不該因了題材來定區別。因《倪煥之》中寫教育的事,說它是教育小說,原不妥當。至於因主人公倪煥之的革命見解不徹底,就說這小說無價值,更不妥當。作家所描寫的是事實,責任但在表現的確否。事實如此,有什麼話可說呢?作者似深知道了這些,在《倪煥之》中,通常的所謂事實的有價值與無價值,不會歧視,至少在筆端是不分高下的。試看,他描寫鄉村間的燈會的情況,用力不亞於描寫南京路上的慘案,和革命當時的盛況。倪煥之雖取著革命的題材,而不流於淺薄的宣傳的作物者,其故在此。

隻要與作者相識的,誰都知道他是一個中心熱烈而表麵冷靜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熱烈,表麵冷靜,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藝創作上重要素地,因為要熱烈才會有創作的動因,要冷靜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煥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這句話原是對的。

關於《倪煥之》,茅盾君曾寫過長篇的評論,我的話也原可就此告結束了。不過,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誠切。我為作者的虛心所動,於第一回閱讀時,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氣地貢獻過一二小意見,作者皆欣然承諾,在改排時修改過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節也是我所同感的。這回就重排的清樣重讀,覺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來,供作者和讀者的參考。

如前所說,文藝徹頭徹尾是表現的事。所謂表現者,意思就是要具體地描寫,一切抽象的敘述和疏說,是不但無益於表現而反足使表現的全體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隨處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寫,很收著表現的效果。隨舉數例來看:

煥之搶著鋪疊被褥。被褥新漿洗,帶著太陽光的甘味,嗅到時立刻想起為這些事辛勞的母親,當晚一定要寫封信給她。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把著一個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近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地談說著。隨後煥之講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躍的力,象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滾燙的沸泉。

前者寫遊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後者寫革命軍快到時黨人與其舊友在酒樓上談話的情形,都很具體地有生氣。諸如此類的例一拾即是。讀者可以隨處自己發見這類有效果的描寫。無論在作者的作品之中,無論在當代文壇上作品之中,《倪煥之》恐怕要推為描寫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但如果許我吹毛求疵的話,則有數處仍流於空泛的疏說的。例如寫倪煥之感到幻滅了每日跑酒肆的時候:

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來。酒,歡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瑣悶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與奮興的道路。

這種文字,我以為是等於蛇足的東西,不十分會有表現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這章述五四後思想界的大勢,幾乎全是抽象的疏說,覺得於全體甚不調和。不知作者以為何如?

我的指摘隻是我個人的僻見,即使作者和讀者都承認,也隻是表現的技巧上的小問題。至於《倪煥之》,是決不會因此減損其價值的。《倪煥之》實不愧茅盾君所稱的“扛鼎”的工作。《鳥與文學》序

壁上掛一把拉皮黃調的胡琴與懸一張破舊的無弦古琴,主人的胸中的情調是大不相同的。一盆芬芳的薔薇與一枝枯瘦的梅花,在普通文人的心目中,也會有雅俗之分。這事實可用民族對於事物的文學曆史的多寡而說明。琴在中國已有很濃厚的文學背景,普通人見了琴就會引起種種聯想,胡琴雖時下流行,但在近人的詠物詩以外卻舉不出文學上的故事或傳說來,所以不能為聯想的原素。薔薇在西洋原是有長久的文學的背景的,在中國,究不能與梅花並列。如果把梅花放在西洋的文人麵前,其感興也當然不及薔薇的吧。

文學不能無所緣,文學所緣的東西,在自然現象中要算草蟲鳥為最普通。孔子舉讀詩的益處,其一種就是說“多識乎鳥獸草木之名”。試翻毛詩來看,第一首《關雎》,是以鳥為緣的,第二首《葛覃》,是以草木為緣的。民族各以其常見的事物為對象,發為歌詠或編成傳說,經過多人的歌詠及普遍的傳說以後,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脈中,遺下某種情調,呈出一種特有的觀感。這些情調與觀感,足以長久地作為酵素,來溫暖潤澤民族的心情。日本人對於櫻的情調,中國人對於鶴的趣味,都是他民族所不能翻譯共喻的。

事物的文學背景愈豐富,愈足以溫暖潤澤人的心情,反之,如果對於某事物毫不知道其往昔的文獻或典故,就會興味索然。故對於某事物關聯地來灌輸些文學上的文獻或典故,使對於某事物得擴張其趣味,也是青年教育上一件要務。祖璋的《鳥與文學》,在這意義上,不失為有價值的書。

小泉八雲(LafcadioHearn)曾著了一部有名的《蟲的文學》,把日本的蟲的故事與詩歌和西洋的關於蟲的文獻比較研究過。我在往時讀了很感興趣。現在讀祖璋此書,有許多地方,令我記起讀《蟲的文學》的印象來。致文學青年

××君:

承你認我為朋友,屢次以所寫的詩與小說見示,這回又以終身職業的方向和我商量。我雖愛好文學,但自慚於文學毫無研究,對於你屢次寄來的寫作,除於業務餘暇披讀,遇有意見時複你數行外,並不曾有什麼貢獻你過,你有時有信來,我也不能一一作複。可是這次卻似乎非複你不可了。

你來書說:“此次暑假在××中學畢業後,擬不升學,專心研究文學,靠文學生活。”壯哉此誌!但我以為你的預定的方針大有須商量的地方。如果許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青年的空想,是所謂“一相情願”的事。你懷抱著如此壯誌,對於我這話也許會感到頭上澆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認我為朋友,把終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違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說的話藏匿起來,別用恭維的口吻來向你敷衍,討好一時。

你愛好文學,有誌寫作,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紈絝子弟的學漂亮,打牌,抽煙,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學實不曾害了你。你說高中畢業後擬不再升大學,隻要你畢業後,肯降身去就別的職業,而又有職業可就,我也讚成。現在的大學教育,本身空虛得很。學費,膳費,書籍費,戀愛費(這是我近來新從某大學生口中聽到的名辭),等等耗費很大,不升大學,也就罷了,人這東西,本來不必一定要手執大學文憑的。愛好文學,有誌寫作,不升大學,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不可,惟對於你的想靠文學生活的方針,卻大大地不以為然。靠文學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賣字吃飯。(從來曾有人靠書法吃飯的叫做“賣大字”,現在賣文為活的人可以說是“賣小字”的。)賣字吃飯的職業(除鈔胥外)古來未曾有過。因文字上有與眾不同的技倆,因而得官或被任為幕府或清客之類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學過活的職業家,在從前卻難找出例子來。杜甫、李白不曾直接賣過詩,左思作賦,洛陽紙貴,當時洛陽的紙店老板也許得了好處,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於近代,似乎有靠文學吃飯的人了。可是按之實際,這樣職業者極少極少,且最初都別有職業,生活資糧都靠職業維持,文學生活隻是副業之一而已。這種人一壁從事職業,或在學校教書,或入書店、報館為編輯人,一壁則鑽研文學,翻譯或寫作。他們時常發表,等到在文學方麵因了稿費或版稅可以維持生活了,這才辭去職業,來專門從事文學。舉例說罷,魯迅氏最初教書,後來一壁教書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數年前才脫去其他職務,他的創作,大半在教書與做事時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還在教書。再說外國,俄國高爾基經過各種勞苦的生涯,他做過製圖所的徒弟,做過船上的仆歐,做過肩販者,挑夫柴霍甫做過多年的醫生,易卜生做過七年的藥鋪夥計,威爾斯以前是新聞記者。從青年就以文學家自命想掛起賣字招牌來維持生活的人,文學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個。

你愛好文學,我不反對。你想依文學為生活,在將來也許可能,你不妨以此為理想。至於現在就想不作別事,掛了賣字招牌,自認為職業的文人,我覺得很是危險。賣文是一種“商行為”,在這行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種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當然也有牌子新老,貨色優劣之別,也有市麵景氣與不景氣之分。並且,文學的商品與別的商品性質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當測度的標準,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確。文字的銷路的好壞,多少還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訂約,叫你寫什麼種類的東西,或翻譯什麼書,那是所謂定貨,且不去管他。至於你自己寫成的爾西,小說也好,詩也好,劇本也好,並非就能換得生活資料的。想以此為活,實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寫作,我己見過不少,就文字論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斷定你將來一定能靠文學來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學畢業所就能靠賣字吃飯養家。最好的方法是暫時不要以文學專門者自居,別謀職業,一壁繼續鑽研文學,有所寫作,則於自娛以外,不妨試行投稿。要把文學當作終身的事業,切勿輕率地以文學為終身的職業。鄙見如此,不知你以為何如?其實何曾突然

日本在滿洲經營已久,陸續投資至十五億餘元之多,當然是不肯白費心力的。此次對華出兵,日本報紙上已喧傳得很久很久,而上海各報登載這消息卻在沈陽的日軍開炮以後。大家都說“日本突然占領我滿洲”,其實何曾突然。

現在已是資本帝國主義的時代了,日本所要的是滿洲的膏血,不是滿洲的軀殼。日本吸去滿洲的膏血已不少,還想多吸,獨吸,故有此橫暴行動。結果也許因了與別國的利益衝突,引起世界大戰吧。

滿洲事件,一方麵是中國的大事,一方麵是世界的大事。中國對於此次大事,除了“逆來順受”、“政治手腕”、“和平抵抗”等等的所謂口號以外,不知最後準備著什麼?我雖是中國人,殊難懸揣,即使懸揣了也不會有什麼把握。問題的如何解決,要看世界方麵的情形怎樣了。但須聲明,我的所謂世界方麵的情形者,不是什麼“公理”之類的東西,乃是著著實實的露骨的資本主義的利害關係。文學的力量

文學的有力量是事實。在幾千年前,我們中國就知道拿文學來做移風易俗、改革社會的工具,這用現在的用語來說,就是所謂文藝政策。足見文學的力量,自古就已經大家承認的了。到了現在,因了印刷與交通的進步,識字者的增多,文學的力量愈益加增。我們可以說,文學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隻要看《黑奴籲天錄》一書使黑奴得到解放,青年人讀《少年維特的煩惱》有因而致自殺者,便可以明了。所以文學之有力量已是明白的事實,無須費詞。今天所要講的是以下三點:第一,文學的力量從何而來;第二,文學力量的特點;第三,文學對於讀者發生力量需要什麼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