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1 / 3)

同樣的例證,在外國也可隨時可見,隨舉數則於下!中世紀的哲學完全替基督教建築基礎,這是誰都知道的哲學史上明顯的事實。黑格爾哲學在德國皇家保護之下發達,他的“一切實在的都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都是實在的”一句原則,被德皇解作“現存的是正當的”了。亞丹斯密的經濟說,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是資本階級所擁護的。因為亞丹斯密主張利用個人的利己心,放任自由,不加幹涉,這在資本家看來真是最好沒有的學說。馬爾薩斯說人口是依幾何級數倍加,食物隻依算術級數增加,人口每二十五年增加一倍,食物斷不能增加一倍,人不能沒有食物,結果必至自相殘殺,無論如何救濟,斯世終是個可悲觀的局麵。這思想在主張用社會主義以改造現世的人實是很大的打擊。如果事實真是如此,社會主義就要失去基礎,而在資本家方麵,卻因此得了暫時的緩衝地了。

最有趣的是犯罪學上的例。意大利犯罪學者中,差不多同時有兩個人,一個叫龍勃羅梭,一個叫佛爾利,都於犯罪學上有所發見。龍氏的犯罪學是以骨相術為基礎的。他以為凡是犯罪的人,都是骨相異常的人,凡骨相異常的人,先天的就非作惡犯罪不可的。佛爾利呢,把犯罪的原因分有三類:一、人類學的原因,二、風土的原因,三、社會的原因。其中所謂人類學的原因,和龍氏所說大致相類,至於風土的原因和社會的原因,實是龍氏所未發的創見。在學說的精粗上,佛氏當然勝於龍氏。可是龍氏的犯罪學為一般人所推崇,而佛氏卻受人冷遇。因為龍氏把犯罪的原因全歸諸犯罪者先天的骨相,社會上的特權階級對於犯罪者可以不負責任,龍氏的所說不啻替特權階級辯護罪惡。佛氏於犯罪的原因中列著社會的原因,他說:“在人的身心上,沒有再勝於饑餓的害惡的。饑餓是一切非人情的反社會的感情之源,饑餓存在之時,什麼愛,什麼人情,都不可能。”這正觸著特權階級的痛處了。在特權階級握著勢力的期內,他的被世人冷遇寧是當然的事。

此外可舉的例證很多,僅上麵的若幹事例,已足窺見大概了吧。如果用了這眼光去觀察一切,我們實不能不把一切懷疑。法律、男女道德等的所以如此,覺得都另有原因,並不是非如此不可的。

階級的權力總有時可以移轉。馬克斯的經濟學說,漸有取亞當斯密而代之的狀況了,女子的勢力如果再發展一點,男女間的關係或許更改。東洋留學生勢盛的時候,學校一切製度都流行日本式,現在是美國留學生得意的時代,學校一切製度當然要變成美國風。不信,但看現在大吹大擂的新學製!

我們對於世間一切須有炯眼,須看出一切的狐狸尾巴,不要被瞞過了。《子愷漫畫》序

新近因了某種因緣,和方外友弘一和尚(在家時姓李,字叔同)聚居了好幾日,和尚未出家時,曾是國內藝術界的先輩,披剃以後,專心念佛,見人也但勸念佛,不消說,藝術上的話是不談起了的。可是我在這幾日的觀察中,卻深深地受到了藝術的刺激。他這次從溫州來寧波,原預備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華山去的。因為江浙開戰,交通有阻,就在寧波暫止,掛搭於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雲水堂中住著四五十個遊方僧。鋪有兩層,是統艙式的。他住在下層,見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說:“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裏的。”

“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罷。”我說。

“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隻。主人待我非常客氣呢!”

他又和我說了些在輪船統艙中茶房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搭怎樣舒服等等的話。

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忻然答應。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裏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寧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麵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那裏!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隻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裏所有的原隻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丁寧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裏,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鹹得非常的,我說:“這太鹹了!”

“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吃,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等的話。

“那末逢天雨仍替你送去罷。”

“不要緊!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儼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

我也就無法反對了。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搭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威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我當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丁寧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嚐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麵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凡為實利或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裏,也不限在畫裏,到處都有,隨時可得。能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現的是詩人,用形及五彩表現的是畫家。不會做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隻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

與和尚數日相聚,深深地感到這點。自憐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平日吃飯著衣,何曾嚐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領略到真的情景!雖然願從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經過好好的藝術教養,即使自己有這個心,何嚐有十分把握!言之憮然!正憮然間,子愷來要我序他的漫畫集。記得:子愷的畫這類畫,實由於我的慫恿。在這三年中,子愷實畫了不少,集中所收的不過數十分之一。其中含有兩種性質,一是寫古詩詞名句的,一是寫日常生活的斷片的。古詩詞名句,原是古人觀照的結果,子愷不過再來用畫表出一次,至於寫日常生活的斷片的部分,全是子愷自己觀照的表現。前者是翻譯,後者是創作了。畫的好歹且不談,子愷年少於我,對於生活,有這樣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較,不能不羨子愷是幸福者!

子愷為和尚未出家時畫弟子,我序子愷畫集,恰因當前所感,並述及了和尚的近事,這是什麼不可思議的緣啊!南無阿彌陀佛!文藝隨筆

作家的妻

“你真是幸福的女人啊!”

“為什麼?”

“嫁了那樣的大作家,很愉快吧。”

“作家這東西,與其和他接近,遠不如讀他的著作來得有趣哩。”

這是阿支巴綏夫《嫉妒》中的一節,向日讀了也不覺得什麼。近來因了時與作家相會,認識了不少的作家,有時還得會見作家的夫人,每每令我記起這會話來。

小說的開端

小說的開端,是作家所最苦心的處所,凡是名作家,無有不於開端的文字加以慘淡經營的。

在日本的作家中,我近來所耽讀的是島崎藤村氏的作品。島崎氏在文章上的造詣,實堪驚歎,他的開端的文字,尤為我所佩服,隨舉數例如:

蓮華寺是兼營者寄宿舍的。

《破戒》的開端

橋本的家的廚房裏,正在忙著做午飯。

《家》的開端

拿到鍾表店裏去修的八角形的掛鍾,又在室內柱間,依舊發出走聲來了。

《出發》的開端

什麼說明都不加,開端就把閱者引入事情的深處,較之於凡手的最先敘景,或介紹主人公的來曆等的作法,實在高明得多。

藤村是個自然主義作家,這種筆法,原也就是一般自然主義文學的格調,並不足異。但在藤村卻似別有所自。藤村在其感想集《待著春》中,有一節就是說著這小說開端的文字的。

片上伸君的近著裏有一卷《托爾斯泰傳》。其中有托爾斯泰家人共讀普西金的小說的一節。“恰好托爾斯泰進來了,偶然拿起書來一看,翻開著的恰是普西金的某散文的斷片,開端寫著:‘客人群集到村莊來了。’托爾斯泰見了說:‘開端要這樣才好,普西金才是我們的教師,開始就把讀者誘入事件的中心趣味。如果是別個作者,也許會先細寫一個一個的客人,可是普西金卻單刀直入地進入事件的中心了。’這時在旁有一個人說:‘那麼請你也象這樣寫了試試如何?’托爾斯泰立刻走進自己的書齋裏,把《安那卡萊尼那》的開端寫好了。這書初稿的開端是:‘阿勃隆斯希氏的家裏,什麼都騷亂了。’到了後來,才象現在的樣子,上麵又加了‘凡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皆各別地不幸,’一行的前置。”

讀了這,托爾斯泰所求的東西大概可窺見了吧。又可知道這並不是偶然的事了吧。愛托爾斯泰的不應隻愛讀他的著作,還應求他所求的東西。

“普西金才是我們的教師。”覺得這是托爾斯泰作風的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