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三民主義”的許多新名詞。
衣食住行為生活四要素,人類原不能不吃。但吃字的意義如此複雜,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煩,吃的範圍如此廣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無別事也者,求之於全世界,這怕隻有中國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國,衣不妨汙濁,居室不妨簡陋,道路不妨泥濘,而獨在吃上,卻分毫不能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遠高於其餘一切,很不調和。中國民族的文化,可以說是口的文化。
佛家說六道輪回,把眾生分為天,人,修羅,畜生,地獄,餓鬼六道。如果我們相信這話,那末中國民族是否都從餓鬼道投胎而來,真是一個疑問。我的中學生時代
中學校時代,在年齡上是指十三四歲至十八九歲的一段的。我今年四十六歲,我的中學校時代已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正是由科舉過渡到學校的當兒,學校未興,私塾是唯一的學校。我自幼也從塾師讀經書,學八股,考秀才,後來且考舉人。及科舉全廢的前兩三年,然後改進學校,可是卻未曾在什麼學校裏畢過業,未曾得過卒業文憑。
我上代是經商的,父親卻是個秀才。在十歲以前,祖父的事業未倒,家境很不壞,兄弟五人中據說我在八字上可以讀書,於是祖父與父親都期望我將來中舉人點翰林,光大門楣,不預備叫我去學生意。在我家坐館的先生也另眼相看,我所讀的功課是和我的兄弟們不同的。他們讀畢四書,就讀些《幼學瓊林》和尺牘書類,而我卻非讀《左傳詩經禮記》等等不可。他們不必做八股文,而我卻非做八股文不可。因為我是要預備將來做讀書人的。
十六歲那年我考得了秀才,以後不久,八股即廢,改“以策論取士”。八股在戊戌政變時曾廢過,不數月即恢複,至是時乃真廢了。這改革使全國的讀書人大起恐慌,當時的讀書人大都是一味靠八股吃飯的,他們平日朝夕所讀的是八股,案頭所列的是闈墨或試帖詩,經史向不研究,“時務”更所茫然。我雖八股的積習未深,不曾感到很大的不平,但要從師,也無師可從,隻是把《大題文府》等類擱起,換些《東萊博議讀通鑒論古文觀止》之類的東西來讀把白摺紙廢去,臨摹碑帖,再把當時唯一的算術書《筆算數學》買來自修而已。
那時我家裏的境況已大不如從前了。最初是祖父的事業失敗,不久祖父即去世。父親的少爺出身,舒服慣了的。兄弟們為家境所迫,都托親友介紹,提早作商店學徒去了。五間三進的寬大而貧乏的家裏,除了母親和一個嫂子,就剩了父子兩個老小秀才。父親的書箱裏,八股文以外,有一部《史記》,一部《前後漢書》,一部《韓昌黎集》,一部《唐詩三百首》,一部《通鑒綱目》,一部《文選》,一部《聊齋誌異》,一部《紅樓夢》,一部《西廂記》,一部《經策通纂》,一部《皇清經解》,還有幾種唐人的碑帖,與《桐蔭論畫》等論書畫的東西。父子把這些書作長日的消遣,父親愛寫字,種花,整潔居室,室裏幹淨清靜得如庵院一般。這樣地過了約莫一年。
親戚中從上海回來的,都來勸讀外國書(即現在的所謂進學校)。當時內地無學校,要讀外國書隻有到上海。據說:上海最有名的是梵王渡(即現在的聖約翰大學),如果在那裏畢業,包定有飯吃。父母也覺得科舉快將全廢,長此下去究不是事,於是就叫我到上海去讀外國書。當時讀外國書的地方也並不多。外國人立的隻有梵王渡震旦與中西書院,中國人立的隻有南洋公學。我是去讀外國書的,當然要進外國人的學校。震旦是讀法文的,梵王渡據說程度較高,要讀過幾年英文的才能進去,中西書院(即現在東吳大學的前身)入學比較容易些。我於是就進中西書院。
那時生活程度還很低,可是學費卻已並不便宜,中西書院每半年記得要繳費四十八元。家中境況已甚拮據,我的第一次半年的學費,還是母親把首飾變賣了給我的。我與便友同伴到了上海,由大哥送我入中西書院。那時我年十七。
中西書院分為六年(?)畢業,初等科三年,高等科三年,此外還有特科若幹年。我當然進初等科。那時功課不限定年級,是依學生的程度定的。英文是甲班的,算學如果有些根柢就可入乙班,國文好的可以入丙班。我英文初讀,入甲班,最初讀的是華英初階,算學乙班,讀《筆算數學》,國文,甲班。其餘各科也參差不齊,記不清楚了。各種學科中,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國文,上課與否可以隨便,最注重的是英文。時間表很簡單,每日上午全讀英文,下午第一時板定是算學,其餘各科則配搭在數學以後。監院(即校長)是美國人潘慎文,教習有史拜言謝鴻賚等。同學一百多人,大多數是包車接送的富者之子,間有貧寒子弟,則係基督教徒,受有教會補助,讀書不用化錢的。我的同學中,很有許多現今知名之士。記得名律師丁榕,經濟大家馬寅初,都是我的先輩的同學。
中西書院門禁森嚴,除通學生外,非得保證人來信不能出大門一步,並且星期日不能告假(因為要做禮拜),情形幾等於現在的舊式女學校。告假限在星期六下午。我的保證人是我的大哥,他在商店做事,每月隻來帶我出去一次,有時他自己有事,也就不來領我。我在那裏幾乎等於籠鳥。尤其是禮拜日逃不掉做禮拜覺得很苦。
禮拜真真多極。每日上課前要做禮拜,星期三晚上要做禮拜,星期日早晨要做禮拜,晚上又要做禮拜。每次禮拜有舍監來各房間查察,非去不可。每日早晨的禮拜約須三十分鍾。其餘的都要費一小時以上。唱讚美歌,禱告,講經,厭倦非凡。這種麻煩,如果叫現今每周隻做一次紀念周猶嫌費事的學生諸君去嚐,不知能否忍耐呢。
讀了一學期,學費無法繼續,於是隻好仍舊在家裏,用《華英進階華英字典》(這是中國第一部英文字典,商務出版)《代數備旨》等書自修。另外再作些策論四書義,請邑中的老先生評閱。秋間再去考鄉試。舉人當然無望,卻從臨時書肆(當時平日書店很少,一至考試時,試院附近臨時書店如林)買了嚴譯《原富》《天演論》等書回來,莫名其妙地翻閱。又因排滿之呼聲已起,我也向朋友那裏借了《新民叢報》等來看,由是對於明末清初的故事與文章很有興味,《明季稗史》,《明夷待訪錄》,《吳梅村集》,《虞初新誌》等書都是我所耽讀的。
十八歲那年,因了一位朋友的勸告,同到紹興府學堂(即現在浙江第五中學的前身)入學。在那一二年中內地學堂已成立了不少。當時辦學概依奏定學堂章程,學製很劃一。縣有縣學堂,性質為現在的高小程度,府學堂則相當於現在的中學,省學堂相當於大學預科,京師大學堂即現在的所謂大學了。學堂的成立,並無一定順序,我們紹屬,是先有中學,後有小學的。府學堂學費不收,宿費更不須出,飯費隻每月二元光景,並且學校由書院改設,書院製尚未全除,月考成績若優,還有一元乃至幾毛錢的“膏火”可得(膏火是書院時代的獎金名稱,意思是燈油費)。讀書不但可以不化錢,而且弄得好還有零用可獲得的。
府學堂的科目記得為倫理,經學,國文,英文,史學,輿地,算學,格致(即現在的理化博物),體操,測繪(用器畫與地圖),功課亦依程度編級,一如中西書院的辦法。我因英文已有每日三點鍾半年及在家自修的成績,居然大出風頭,被排在程度頂高的一級裏,算學與國文的班次也不低。同學之中年齡老大的很多,班級皆低於我,我於是頗受師友的青眼。
國文是一位王先生教的,選讀《皇朝經世文編》,作文題是“範文正公為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之類。經學是徐先生(即刺恩銘的徐烈士)擔任的,他叫我們讀《公羊傳》,上課時大發揮其微言大義。測繪也由這位徐先生擔任。體操教師是一位日本人。他不會講中國話,口令是用日本語的,故於最初就由他教我們幾句體操用的日本語。如“立正”,“向前”之類。倫理教師最奇特,他姓朱,是紹興有名的理學家,有長長的須髯,走路踱方步,寫字仿朱子。他教我們學“灑掃應對”,“居敬存誠”,還教我舞佾,拿了雞尾似的勞什子作種種把戲。據他的主張,上課時書應端執在右手,不應挾在腋下,上班退班,都須依照長幼之序“魚貫而行”,不應作鳥獸散,見先生須作揖,表示敬意。我們雖不以為然,但卻不去加以攻擊,隻以老古董相待罷了。
當時青年界激昂慷慨,充滿著蓬勃的朝氣,似乎都對於中國懷著相當的期待,不像現在的消沉幻滅。庚子事件經過不久,又當日俄戰爭,風雲惡劣,大家都把一切罪惡歸諸滿人,以為隻要滿人推倒,國事就有希望了。《新民叢報》,《浙江潮》等雜誌大受青年界的歡迎,報紙上的社論也大被注意閱讀。那時戀愛尚未成為青年間的問題,出路的關心也不如現在的急切(因為讀書人本來不大講究出路),三四朋友聚談,動輒就把話題移到革命上去,而所謂革命者,內容就隻是排滿,並沒有現在的複雜。見了留學生從日本回來,沒有辮子,恨不得也去留學,可以把辮子剪去(當時普通人是不許剪辮子的)。見了花翎顏色頂子的官吏,就暗中憎惡,以為這是奴隸的裝束。盧梭,羅蘭夫人,馬誌尼等都因了《新民叢報》的介紹,在我們的心胸裏成了令人神往的理想人物。羅蘭夫人的“自由,自由!天下幾多罪惡假汝之名以行!”已成了搖筆即來的文章的套語了。
我在這樣的空氣中過了半年中學生活,第二學期又輟學了。這次的輟學,並非由於拿不出學費,乃是為了要代替父親坐館。原來,父親在一年來已在家授徒了,一則因鄰近有許多小孩要請人教書,二則父親嫌家裏房屋太大,住了太寂寞,於是就在家裏設起書塾來。來讀的是幾個族裏與鄰家的小孩。中途忽然有一位朋友要找父親去替他幫忙,為了友誼與家計,都非去不可。書館是不能中途解散的,家裏又無男子,很不放心,於是就叫我輟學代庖。功課當然是我所教得來的。學生不多,時間很有餘暇,於是一壁教書,一壁仍行自修。家裏人頗思叫我永繼父職,就長此教書下去,本鄉小學校新立,也邀我去充教習,但我總覺得於心不甘。
恰好有一個親戚的長輩從日本留學法政回來,說日本如何如何地好,求學如何如何地便利。我對於日本留學夢想已久了,聽了他的話,心乃愈動。父母並不大反對,隻是經費無著。乃遍訪親友借貸,很費力地集了五百元,冒險赴日。
當時赴日留學,幾成為一種風氣,東京有一個宏文學院,就是專為中國留學生辦的,普通科二年畢業,除教日語外,兼教中學課程。凡想進專門以上的學校的,大概都在那裏預備。我因學費不足兩年的用度,乃於最初數月請一日本人專教日文。中途插入宏文學院普通科去,總算我的自修有效,英算各科居然尚能銜接趕上。在那裏將畢業的前二三月,東京高等工業學校招考了,我不待畢業就去跨考,結果幸而被錄。當時規定,入了官立專門學校,就有官費的。而浙江因人多不能照辦,我入高工後快將一年,猶領不到官費,家中為我已負債不少,結果乃又不得不中途輟學回國,謀職糊口我的中學時代就此結束了。那時我年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