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1 / 3)

“這不是進步嗎?”

“進步呢原是進步,可借總是替外國人銷貨色。從前的草紙、紅紙,不消說是中國貨,現在的牛皮紙、收音機是外國貨。

良鄉栗子已著洋裝了!你想,我們今天吃兩毛錢的良鄉栗子,要給外國賺幾個錢去?外國人對於良鄉栗子一項,每年可銷多少牛皮紙?多少收音機?還有印刷紙袋用的油墨、機器?……”

“這是一段很好的提倡國貨演說啊!去年是國貨年,今年是婦女國貨年,明年大概是小孩國貨年了吧。有機會時你去上台演說倒好!”

“可惜沒人要我去演說,演說了其實也沒有用。中國的軍備、交通、衛生、文化、教育、工藝,那一件不是直接間接替外國人推銷貨色的玩意兒?”

“唉!——還是吃良鄉栗子吧。——這是‘良鄉栗子大王’,你看,紙袋上就印著這幾個字。”

“這也是和從前不同的一點,從前是叫‘良鄉名栗’,‘良鄉奎栗’的,現在改稱‘大王’了。

外國有的是‘鋼鐵大王’,‘煤油大王’,‘汽車大王’,我們中國有的是‘瓜子大王’,‘花生米大王’,‘栗子大王’,再過幾天‘湖蟹大王’又要來了。什麼都是‘大王’,好多的‘大王’嗬!”

“還有哩!‘鴉片大王’,‘馬將大王’,‘牛皮大王’……”

“現在不但大王多,皇後也多。什麼‘東宮皇後’咧,‘西宮皇後’咧,名目很多,至於‘電影皇後’,‘跳舞皇後’,更不計其數。”

“這是很自然的,自古說‘一陰一陽之為道’,有這許多‘大王’,當然要有這許多‘皇後’才相稱。否則還成世界嗎?”

“哈哈!”兩個家

“呀,你幾時出來的?夫人和孩子們也都來了嗎?前星期我打電話到公司去找你,才知道你因老太太的病,忽然變卦,又趕回去了,隔了一日,就接到你寄來的報喪條子。你今年總算夠受苦了,從五月初上你老太太生病起,匆匆地回去,匆匆地出來,據我所知道的,就有四五次,這樣大旱的天氣,而且又帶了家眷和小孩,光隻川費一項也就可觀了吧。”

“唉,真是一言難盡!這回趕得著送老太太的終,幾次奔波還算是有意義的。”

“現在老太太的後事,想大致舒齊了吧。”

“那裏!到了鄉間,就有鄉間的排場,回神咧,二七咧,五七咧,七七咧,都非有舉動不可,我想不舉動,親戚本家都不答應。這次頭七出殯,間壁的二伯父就不以為然,說不該如是草草。家裏事情正多哩,公司裏好幾次寫快信來催,我隻好把家眷留在家裏,獨自先來,隔幾天再趕回去。”

“那末還要奔波好幾趟呢。唉!像我們這樣在故鄉有老家的人,不好吃都市飯,最好是回去捏鋤頭。我們現在都有兩個家,一個家在都市裏,是亭子間或是客堂樓,廂房間,住著的是自己夫婦和男女。一個家在故鄉,是幾開間幾進的房子,住著的是年老的祖父,祖母,父母和未成年弟妹。因為家有兩個的緣故,就有許多無謂的苦痛要受到。像你這回的奔波,就是其中之一啊。”

“奔波還是小事,我心裏最不安的,是沒有好好地盡過服侍的責任。老太太病了這幾個月,我在她床邊的日子合計起來,不滿一個星期。在公司裏每日盼望家信,也何嚐不刻刻把心放在她身上,可是於她有什麼用呢。”

“這就是家有兩個的矛盾了。我們日常不知可因此發生多少的矛盾,譬如說:我和你是親戚,照禮,老太太病了,我應該去探望,故了,應該去送殮送殯,可是我都無法去盡這種禮。又譬如說:上墳掃墓是我們中國的牢不可破的舊禮法。一個墳頭,如果每年沒有子孫去祭掃,就連墳頭要被人看不起的。我已有好幾年不去掃墓了,去年也曾想去,終於因為離不開身,沒有去成。我把家眷搬到都市裏,已十多年了,最初搬家的原因是因為沒有飯吃,辦事的地方沒有屋住,當時我父母還在世,也讚同我把妻兒帶在身邊住。不過背後卻不免有‘養兒子是假的’的歎息。我也曾屢次想接老父老母出來同居,一則因為都市裏房價太貴,負擔不起,而且都市的房子也不適宜於老年人居住。二則因為家裏有許多房子和東西,也不好棄了不管,終於沒有實行。遷延複遷延,過了幾年,本來有子有孫的老父老母先後都在寂寞的鄉居生活中故世了。你現在的情形,和我當日一樣。”

“老太太在日,我每年總要帶了妻兒回去一次,她見我們回去,就非常快樂,足見我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是寂寞不快的。現在老太太死了,我越想越覺得難過。”

“像我們這種人,原不是孝子,即使想做孝子,也不能夠。如果用了‘晨昏定省’‘湯藥親嚐’等等的形式規矩來責備,我們都是犯了不孝之罪的。豈但孝呢,悌也無法實行。我常想,中國從前的一切習慣製度,都是農業社會的產物,我們生活在近代工商社會的人,要如法奉行,是很困難的。大家以農為業,父母子女兄弟天天在一處過活,對父母可以晨昏定省,可以湯藥親嚐,對兄弟可以出入必同行,對長者可以有事服其勞,掃墓不必化川資,向公司告假,如果是士大夫,那末有一定的年俸,父母死了,還可以三年不做事,一心住在家裏讀禮守製。可是我們已經不能一一照做。一方麵這種農業社會的習慣製度,還遺存著勢力,如果不照做,別人可以責備,自己有時也覺得過不去。矛盾,苦痛,就從此發生了。”

“你說得對!我們現在有兩個家,在都市裏的家,是工商社會性質的,在故鄉的家,是農業社會性質的。我在故鄉的家還是新屋,是父親去世前一年造的。父親自己是個商人,我出了學校他又不叫我學種田,不知為什麼要花了許多錢在鄉間造那麼大的房子。如果當時造在都市裏,那末就是小小的一二間也好,至少我可以和老太太住在一處,不必再住那樣狹隘的客堂樓了。”

“我家裏的房子,是祖父造的,祖父也不曾種田。——過去的事,有什麼可說的呢?現在不是還有許多人從都市裏發了財,在故鄉造大房子嗎?由社會的矛盾而來的苦痛,是各方麵都受到的。並非一方受了苦痛,一方會得什麼利益。你因覺得到對老太太未曾盡孝養之道,心裏不安,老太太病中見了你因她的病,幾次奔波回去,心裏也不會爽快吧。你住在都市中的客堂樓上嫌憎不舒服,而老太太死後,那所巨大的空房子,恐也處置很困難吧。這都是社會的矛盾,我們生在這過渡時代,恰如處在夾牆之中,到處都免不掉要碰壁的。”

“老太太死後,我一時頗想把房子出賣。一則恐怕鄉間沒有人會承受,凡是買得起這樣房子的人,自己本有房子,而且也是空著在那裏的。一則對於上代也覺得過意不去,父親造這房子頗費了心血,老太太才故世,我就來把它賣了,似乎於心不忍。”

“這就是所謂矛盾了。要賣房子,沒有人會買;想賣,又覺得於心不忍,這不是矛盾的是什麼?”

“那末你以為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曾把故鄉的房子賣去,我隻說這是矛盾而已。感到這種矛盾的苦痛的人,恐不止你我吧。”鋼鐵假山

案頭有一座鋼鐵的假山,得之不費一錢,可是在我室內的器物裏麵,要算是最有重要意味的東西。

它的成為假山,原由於我的利用,本身隻是一塊粗糙的鋼鐵片,非但不是什麼“吉金樂石”片,說出來一定會叫人發指,是一二八之役日人所擲的炸彈的裂塊。

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日軍才退出,我到江灣立達學園去視察被害的實況,在滿目淒愴的環境中徘徊了幾小時,歸途拾得這片鋼鐵塊回來。這種鋼鐵片,據說就是炸彈的裂塊,有大有小,那時在立達學園附近觸目皆是,我所拾的隻是小小的一塊。闊約六寸,高約三寸,厚約二寸,重約一斤。一麵還大體保存著圓筒式的弧形,從弧線的圓度推測起來,原來的直徑應有一尺光景,不知是多少磅重的炸彈了。另一麵是破裂麵,皮削凹凸,有些部分像峭壁,有些部分像危岩,鋒棱銳利得同刀口一樣。

江灣一帶曾因戰事炸毀過許多房子,炸殺過許多人。僅就立達學園一處說,校舍被毀的過半數,那次我去時瓦礫場上還見到未被收斂的死屍。這小小的一塊炸彈裂片,當然參與過殘暴的工作,和劊子手所用的刀一樣,有著血腥氣的。論到證據的性質,這確是“鐵證”了。

我把這鐵證放在案頭上作種種的聯想,因為鋒棱又銳利擺不平穩,每一轉動,桌上就起擦損的痕跡。最初就想配了架子當作假山來擺。繼而覺得把慘痛的曆史的證物,變裝為骨董性的東西,是不應該的。一向傳來的骨董品中,有許多原是曆史的遺跡,可是一經穿上了骨董的衣服,就減少了曆史的刺激性,隻當作骨董品被人玩耍了。這塊粗糙的鋼鐵,不久就被我從案頭收起,藏在別處,憶起時才取出來看。新近搬家整理物件時被家人棄置在雜屑簍裏,找尋了許久才發見。為永久保藏起見,頗費過些思量。擺在案頭吧,不平穩,而且要擦傷桌麵。藏在衣箱裏吧,防鐵鏽沾惹壞衣服,並且拿取也不便。想來想去,還是去配了架子當作假山來擺在案頭好。於是就托人到城隍廟一帶紅木鋪去配架子。

現在,這塊鋼鐵片,已安放在小小的紅木架上當作假山擺在我的案頭了。時間經過三年之久,全體蓋滿了黃褐色的鐵鏽,凹入處鏽得更濃。碎裂的整塊的,像沈石田的峭壁,細雜的一部分像黃子久的皴法,峰岡起伏的輪廓有些像倪雲林。客人初見到這座假山的,都稱讚它有畫意,問我從什麼地方獲得。家裏的人對它也重視起來,不會再投入雜屑簍裏去了。

這塊鋼鐵片現在總算已得到了一個處置和保存的方法了,可是同時卻不幸地著上了一件骨董的衣裳,為減少骨董性顯出曆史性起見,我想寫些文字上去,使它在人的眼中不僅是富有畫意的假山。

寫些什麼文字呢?詩歌或銘嗎?我不願在這嚴重的史跡上弄輕薄的文字遊戲,寧願老老實實地寫幾句記實的話。用什麼來寫呢?墨色在鐵上是顯不出的,照理該用血來寫,必不得已,就用血色的朱漆吧。今天已是二十四年的一月十日了,再過十八日,就是今年的“一二八”,我打算在“一二八”那天來寫。坪內逍遙

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的文化界現出長足的進步,這進步不能不歸功於幾個特誌的先驅者。就文藝方麵說,近代日本文藝史上,如果沒有了高山樗牛、正岡子規、國木田獨步、二葉亭四迷、坪內逍遙、夏日漱石、森鷗外等幾個,日本的新文藝決沒有今日的成果是可以斷言的。這幾個人在各方麵給與青年以新刺激,樹立了文藝上的各種新基礎,可以說是日本文藝界的恩人。

在這幾個人裏麵,坪內逍遙是死得最後的一個。他名雄藏,號逍遙,又號小羊;生於安政六年(一八五九),本年二月二十八日逝世,享年近八十歲。他原是一個政治科的大學生;因為平日多與小說接近,遂把趣味傾向到文學上去。日本當時離維新不久,各方麵都有崇尚歐化的傾向,這時代的青年,尤其是大學生,皆以新文化的建設者自待,坪內氏是文藝革新的先驅者。

坪內氏的功績,第一步是對於小說界的貢獻。明治初期的日本小說有著兩種傾向,一是封建時代殘餘下來的勸善懲惡的主旨,二是政治主張的宣傳,即所謂政治小說。前者是他們模仿漢學的遺影,後者是以當時維新的政治上變革的影響。坪內氏於學生時代耽讀司各德、莎士比亞等的西洋作品,一壁試行寫作,於明治十八年(一八八五)發表《當世書生氣質》。這是模仿了西洋小說寫成的東西,和從來的日本小說大異其趣。裏麵所寫的是八個求學的青年在首都東京過著奔放生活的情形,以維新後的新空氣做著背景。這小說現在早已沒人讀了,技巧上也未脫舊小說的窠臼,可是在那時是劃時代的作品。日本的寫實風的小說,第一部就是這《當世書生氣質》。

《當世書生氣質》一時頗引起文壇的議論,同年,坪內氏又發表了一本《小說神髓》,主張小說的主眼在人情的描寫,排斥從來勸善懲惡政治宣傳的主義,並論及小說的起源、變遷及批評等等。這部書一方麵是《當世書生氣質》的解釋,一方麵又是指導小說的原理的東西。給後來的日本文壇,開了一條先路,在文學史上很是有名的。坪內氏在《當世書生氣質》以後,也曾寫過好幾篇小說,可是都不曾出名。把他的《小說神髓》裏的主張應用在小說上而成功的,是二葉亭四迷。二葉亭四迷的《浮雲》,出世比《小說神髓》稍後,是至今還有人喜讀的小說,全體用現代語寫,技巧遠在《當世書生氣質》以上。坪內氏見了《浮雲》,就斷念於小說的創作。他說:“有了二葉亭,我不必再從事於這方麵了。”真可謂有自知之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