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 3)

他斷念於小說以後,專心在戲劇上努力。他所作的劇本,第一部是明治二十九年出版的《桐一葉》,此外,如《孤城落日》、《牧者》、《義時的結局》、《名殘星月夜》、《阿夏狂亂》、《良寬與保姆》等,都很有名。他所作的戲劇,大部分是所謂“新歌舞伎劇”,立腳於史實,用日本傳統的“歌舞伎劇”的方法表演。他戲劇上的功績在曆史劇的確立和悲劇的開拓。他的埋頭於莎士比亞的研究,目的就在這上麵,因為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有不少的史劇與悲劇。朗讀法,言語術,是他最所關心的方麵。據說,他在教室中對學生講讀莎士比亞劇本的時候,常用戲子在舞台上說白的口吻;與人雜談,也往往會模仿某劇中某角色的調子。他對於新派劇演員的不講究言語的工夫,很是不滿,曾說:“戲劇是言語的藝術,言語的質、種類、調子都得選擇。”他對於言語的苦心可見一斑了。

他被認為日本戲劇界的恩人,可是他所作的劇本,並沒有全體上演。那最使他出名的《桐一葉》,排演也在發表後的十幾年。因為新歌舞伎劇不比新劇,是需要特種的演員的。他的最可驚異的成功的工作,倒是莎士比亞劇本的翻譯。他的對於莎士比亞的造詣,不但在日本沒有第二個,在全世界也是有數的人。因而他死去的時候,英國駐日本的公使曾親往吊唁,在吊辭中盛稱他對於英國文獻的勞績。他研究莎士比亞劇,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翻譯的劇本,幾十年前早已陸續刊行了,隻管訂正,隻管修改,到去年全部才有定本,由中央公論社出版。這與其說翻譯,不如說是創作。原來,他是從事於新歌舞伎劇的,莎士比亞的劇本經他翻譯,言語的調子已毫無英語色彩,全部成了日本新歌舞伎劇中的說白了。他所譯的莎士比亞劇,可以由新歌舞伎的戲子演出,而於原文的意義卻要力求不差,這是何等艱苦的事!

坪內氏不但是文學上有功的人,在教育上也值得記憶。他最初做過塾師,執過中學的教鞭,後來任早稻田大學教授數十年。他的塾徒,有丘淺次郎、長穀川如是何等的名人。早稻田大學出身的學生裏更有不少在各方麵傑出的分子。

坪內氏在劇本以外還有幾種著作,《小羊漫言》、《文學這時那時》、《英文學史》等較有名。最近出版的還有隨筆集《?的蒂》。他在熱海有一個別莊,名叫雙?舍,《?的蒂》蓋由此命名的。一個夏天的故事

這是希臘蘇格拉底的軼事:蘇格拉底曾當過兵,參與過戰爭。有一回,戰後和許多兵士在曠野中行走,天氣很熱,大家已渴得難耐了。忽然在路旁發見一條小溪,清洌的水潺潺地流著。許多兵士都紛紛到溪邊用手掬水,暢飲稱快,蘇格拉底卻立著不去飲水。別的兵士奇怪了,問他:“為什麼有這樣的好水不飲?”他回答說:“我正渴得難耐,想試試自己的克己的工夫究有多少,預備忍耐到不渴為止。”

一年四季中,炎夏最為人所畏懼。一般人都把夏季看做災難,要設法解消它,避免它,至於有“消夏”“避暑”的名稱。俗語說“過夏好比過難”。夏季的苦難原是很多的,容易生病咧,烈日如焚咧,蚊蚤叮咬咧,汗流浹背咧,熱悶難熬咧,……曆舉起來,說也說不盡。這種苦難如果照上麵所舉的故事說來,都可以作為鍛煉修養的機會,而且都是最切實沒有的機會。蘇格拉底在西洋被稱為千古的聖人,他的奮鬥修養當然是無時無地懈怠的,這故事中所告訴我們的隻是某一個夏天的事,而且隻是關於渴的一件事。如果類推開去,應用是可以很廣的。我們原不一定希望成聖人,把這樣的精神學得一二分也就受用不盡了。

“怎樣過暑假?”少年們作的這類題目的文章是我所常常見到的。文章裏麵大都“一、二、三、四”地分了項目,說著許多過暑假的預備,讀書應該怎樣,救國工作幹些什麼,修養該注意些什麼,各人都定得井井有條。在我看來,這些大部分都不免是抽象的空言。最要緊的是“在事上磨煉”。蘇格拉底的故事,是“在事上磨煉”的一個好例。

這故事是我多年前偶然在某一本書上見到的,對我印象很深,每到夏天,更記憶起來。我有生以來未曾嚐過往廬山、莫幹山避暑的幸福,自丟了教鞭改入工商界以後,連暑假的權利也早已沒有了。每當苦熱難耐的時候,就把這故事記憶了來消遣。這故事是我的清涼散,現在拿來貢獻給少年們。日本的障子

編者要我寫些關於日本的東西,題材聽我自找所喜歡的。我對於日本的東西,有不喜歡的,如“下馱”之類,也有喜歡的,如“障子”之類。既然說喜歡什麼就寫什麼,那麼讓我來寫“障子”吧。

所謂“障子”就是方格子的糊紙的窗戶。紙窗是中國舊式家屋中常見到的,紙戶紙門卻不多見。中國家屋受了洋房的影響,即不是洋房,窗戶也用玻璃了。日本則除真正的洋房以外,窗戶還是用紙,不用玻璃。障子在日本建築中是重要的特征之一。

據近來西洋學者的研究,太陽的紫外線通過紙較通過玻璃容易,紙窗在健康上比玻璃窗好得多。我的喜歡日本的障子,並非立腳於最近的科學上的研究,隻是因為它富於情趣的緣故。

紙窗在我國向是詩的題材,東坡的“歲雲書矣,風雨淒然。紙窗竹屋,燈火熒熒。時於此中,得稍佳趣。”是能道出紙窗的情味的。薑白石的“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當然也是紙窗特有的情味。這種情味是在玻璃窗下的人所不能領略的,尤其是玻璃窗外附裝著鐵杆子的家屋的住民。

日本的障子比中國的紙窗範圍用得更廣,不但窗子用紙糊,門戶也用紙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室內並無桌椅床炕等類的家具,空空的房子,除了天花板、牆壁、席子以外,就是障子了。障子通常是開著的,住在室內,不象玻璃窗戶的內外通見,比較安靜得多。陽光射到室內,燈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愛。至於那剪影似的輪廓鮮明的人影,更饒情趣,除了日本,任何地方都難得看到。

日本障子的所以特別可愛,似乎有幾個原因。第一是格孔大,木杆細,看去簡單明了。中國現在的紙窗,格孔小,木杆又粗,有的還要拚出種種的花樣圖案,結果所顯出的紙的部分太少了。第二是不施髹漆,日本家屋凡遇木材的部分,不論柱子,天花板,廊下地板,扶梯,都保存原來的自然顏色,不塗髹彩。障子也是原色的,木材過了若幹時,呈楠木似的淺褐色,和糊上去的白紙,色很調和。第三是製作完密,拉移輕便。日本家屋的門戶用不著鐵鏈,通常都是左右拉移。製作障子有專門工匠,用的是輕木材,合筍對縫,非常準確。不必多費氣力,就能“嘶”地拉開,“嘶”地拉攏。第四是紙質的良好。日本的皮紙潔白而薄,本是討人歡喜的。中國從前所用的糊窗紙,俗名“東洋皮紙”,也是從日本輸入的,可是質料很差,不及日本人自己所用的“障子紙”好。障子紙潔白勻淨,他們糊上格子去又頂真,拚接的地方一定在窗欞上,看不出接合的痕跡。日常拂拭甚勤,紙上不留纖塵,每年改糊二三次,所以總是幹淨潔白的。

日本趣味的可愛的一端是淡雅。日本很有許多淡雅的東西,如盆栽,如花卉屏插,如茶具,如庭園布置,如風景點綴,都是大家所讚許的。我以為最足代表的是障子,如果沒有障子,恐怕一切都會改換情調,不但庭園、風景要失去日本的固有的情味,屏插、茶具等等的原來的雅趣也將難以調和了吧。

日本的文化在未與西洋接觸以前,十之八九是中國文化的摹仿。他們的雅趣,不消說是從中國學去的,即就盆栽一種而論,就很明白。現在各地花肆中所售的盆栽惡俗難耐,古代的盆栽一定不至惡俗如此。前人圖畫中所寫的盆栽都是很有雅趣的,《浮生六記》裏關於盆栽與屏插尚留有許多方法。因此我又想到障子,中國內地還有許多用紙窗的家屋,可是據我所見所聞,那構造與情味遠不如日本的障子,也許東坡、白石所歌詠的紙窗,不象現在的樣子吧。我們在前人繪畫中,偶然也見到式樣象日本障子的紙窗。

我喜歡日本的障子。寄意

我是《中學生》創辦人之一,從創刊號至七十六期止,始終主持著編輯等社務。所以在我,本誌好比一個親自生育、親手養大的兒女。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戰事起後不多日,在校印中的本誌七十七期隨同上海梧州路開明書店總廠化為灰燼。嗣後社中同人流離星散,本誌也就在上海失去了蹤影。

兩年以後,我在上海聞知開明同人已在內地取得聯絡,獲得據點,本誌也由原編輯人葉聖陶先生主持複刊了。這消息很使我快慰,好比聞知戰亂中失散的兒女在他鄉無恙一般。——實際上,我真有一個女兒隨葉聖陶先生一家輾轉流亡到了內地的。從此以後,遇到從內地來的人,就打聽本誌在內地的情形。兩地相隔遙遠,郵信或斷或續,印刷品寄遞尤不容易。偶然從來信中得到剪寄的本誌文字一二篇,就同遠人的照片一樣,形影雖然模糊,也值得珍重相看。

直至勝利到來,才見到整冊的複刊本誌若幹期。嗣後逐期將在上海重印出版。上海不見本誌,已有八個多年頭,一般在上海的老讀者見了不知將怎樣高興。

我曾為本誌寫過許多稿子。可是在內地複刊以後,因為郵遞不便,和個人生活不安,心情苦悶等種種原因,效力之處很少。記得隻寄過一篇譯稿。我的名字已和讀者生疏了。從今以後,願繼續為本誌執筆。近來我正病著,如果健康允許的話,一定要多寫些值得給讀者看的東西。關於職業

暑假快到,諸君之中有許多人將在初中或高中畢業了。有錢的不消說正在預備升學,境況不裕的卻不得不就此與學校生活告別,各自分頭奔向社會中去找尋出路,謀糊口之所。“去幹什麼好呢?”“有沒有可幹的事呢?”這兩個問題恐早已占領著諸君心的全部了吧。

“去幹什麼好呢?”這是職業的選擇問題。“有沒有可幹的事呢?”這是職業的有無問題。

關於青年的職業,我們平常所聽到的有兩種議論,想來諸君也曾聽到過。

一派人這樣說:“職業是神聖的,而且是終身的大事。青年於未就職業以前須考察社會環境,審度自己個性,參酌將來的希望,仔細選擇。”

這番議論原不是毫無理由的話,可是按之現今實際,卻不免是一種高調。“審度自己個性”,“參酌將來希望”,這種條件在眼前有許多職業可就的人,也許可作參考。現在還是用人尚未公開、私人可以濫用的時代。假如諸君之中有這樣的一個幸運兒,父親居政界要位,叔子是商界首領,母舅是大工廠主,未婚妻家有一個大大的農場,各方麵汲引有人,他無論到哪一邊去,都不愁跑不進,對於這樣的人,第一種高調是值得傾聽的。可是在大多數的一般人看來,這番議論隻等於空洞的說教,等於一張不能兌現的美麗的支票而已。

又有一派人說:“中國困處在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之下,產業落後,國內即有產業,亦被握於帝國主義走狗或資本家之手。無業,失業,都是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罪惡。我們要有職業,就應該起而革命,趕快打倒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否則就無法解決職業問題。”這番議論有著事實的根據,當然不能說是不對。可是也是一種高調。革命不是一旦可成就的大事,而且要大多數人都不事生產,以革命為專業,也究不可能。未來是未來,現在是現在,未來的合理的自由社會雖當懸為目標,群策群力地求其實現,現在的生活的十字架卻仍無法不負的。

第一派議論偏重於職業的選擇,第二派議論偏重於職業的有無,結果都有有方無藥的毛病。職業問題的糾紛,實起於這職業的有無與選擇兩問題的錯綜。職業的有無原是第一問題,但我們不能說中國人都沒有職業。試看種田的在種田,做工的在做工,做店員的在做店員,他們境況雖不甚佳,何嚐沒有職業?就大體說,職業是有的,可是自詡為士的讀過幾年書的學生,都不把這種職業放在眼裏,他們要選擇,愈選擇,職業的途徑就愈狹小,結果就至走投無路了。

諸君是中學生,除師範部出身的已略受關於小學教師的職業陶冶外,大部分在職業方麵尚未有一定的方向。諸君出校門時,社會未曾替諸君留好一定的交椅,為工為農為商都要諸君自己去為,自己去養成。這在諸君是一件困難的事,但也是一件自由的事:困難的是什麼職業都外行,要從頭學起;自由的是什麼職業都可為,並不受一定的限製。猶之嬰孩初生,運命未定,前途亦因而無限。現在讓我來平心靜氣地提出幾條可走的方向供諸君參考。據我所見,普通人的職業的來路不外下列幾項,諸君所能走的方向當然也不出這幾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