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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呀!你不是灶君嗎?”

“對了。好麵善!你是那一位尊神?”

“我是財神哪!你怎麼不認識我了?”

“呀!難得在半天裏相會。你一向是手執元寶的,現在怎麼背起槍來了?那手裏拿著的一大卷,又是什麼?”“因為武財神近日忙於軍事,所以由我暫時兼代。你知道我們工作上雖分文武,職務都是掌司錢財,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於是我就成了‘有槍階級’了。手執元寶,那是一直從前的事。近來我老是手執鈔票和公債證券。你從下界來,難道還不知道廢兩改元已實行長久,市上早無元寶,銀行鈔票的準備金大多數就是公債證券嗎?”“哦!原來如此,因為我終日終年在人家廚房裏過活,不大明白財界的情形。如果你不說明,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你的樣子,也與前大不相同了哩!怎麼這樣瘦了?你日日在廚房裏受人供養,難道還會營養不良嗎?”“我一向就不像你的大腹便便,近來真倒黴,自己也知道更瘦得可憐了。連年天災人禍,農村破產已到極度。人民有了早飯沒有夜飯,結果都向都市跑,去過那亭子間及擱樓的日子。這真叫‘倒灶’!灶是簡直沒有了,眠床,便桶旁擺一個洋油爐或者煤球爐,就算是烹調的場所。有的連洋油爐煤球爐都不備,日日咬大餅油條過活。你想,這情形多難堪!回想從前鄉村隆盛時的景象,真令人不勝今昔之感,我的瘦是應該的。可是也幸而瘦,如果胖得像你一樣,怎麼能局促地蹲在洋油爐煤球爐旁去行使職務啊!”

“你的境遇,說來很足同情。也曾把下界的苦況,向天堂去告訴過了嗎?”

“怎麼不告訴!每年的今日,我都有一次定期的總報告。你看,我現在正背著一大包的冊子,這裏麵全是下界的實況。可是,天堂的情形,近來也似乎有些異樣了,什麼都作不來主。我雖然每年忠實地把民間疾苦人心善惡報告上去,天堂總是馬馬虎虎,推三阻四地打官話。有時說:‘這是洋鬼子在作怪,須行文去和耶穌交涉。’有時說:‘交財神核辦。’耶穌那裏的回音如何,不知道。交你核辦的案子,結果怎麼樣?今天恰好碰著你,就乘便請問。”

“也曾有案子移下來過。因為我實在無法辦,至今還是擱著不動。記得有一次交下一個‘善人是富’的指令,還附著一大批善人的名單,——據說是以你的報告為根據的,——要我負責使他們富起來。這實在令我束手,這種老口號和現在的實際情形根本已不相符合,天堂自身都窮,有什麼錢可送這許多善人?這許多善人們自己又不會謀官做,幹公債投機,買航空獎券,叫我有什麼方法幫助他們呢?”

“去年今日,我還上過一個提高穀價的提案,天堂沒有發給你嗎?”

“記得似乎有過這麼一回事,詳細記不清楚了。這也不關我事。我從前管領的是元寶,現在管領的是鈔票和公債證券。目前是金融資本跋扈的時代,田地不值錢,貨物不值錢,下界最享福的就是那些金融資本家。金融資本是流動的,今天在甲的手裏,明天就可流入乙的手裏。這筆流水賬已把我忙殺了。像穀物價目一類的事怎麼還能兼顧呢?況且這事難得討好,穀價賤了固然大家叫苦,從前米賣二十塊錢一石的那幾年,不是也曾大家叫過苦嗎?”

“近來農村裏差不多分分人家都快倒灶了。你沒有救濟的方法嗎?提高穀價的路既然走不通,那末借外債來恢複農村,如何?”

“我何嚐不這麼想!也曾和地獄裏商量過,可是不行。”

“為什麼要和地獄商量呢?地獄裏拿得出錢嗎?”“耶穌曾說過,‘富人入天國,比駱駝穿針孔還難’。富人照例是不能進天堂的,都住在地獄裏。所以地獄成了天下最富的地方。我曾和地獄當局者作過好幾次談判,終於因為他們的條件太苛刻了,事情沒有成功。當此盛唱‘打倒不平等條約’的當兒,誰願接受那種屈辱的條件啊!”

“複興農村的口號,近來不是唱得很響嗎?你有機會時也得常到農村裏去看看實際的狀況,看有什麼具體的救濟策沒有?”“近來,我在都市裏執行職務的時候多,不大到農村裏去。農村衰疲的消息,雖曾聽到,終於沒有工夫去考察。其實,倒灶的何嚐隻是農村!都市裏也大大地不景氣哩!你知道,我是管領錢財的,農村愈破壞,錢財愈集中到都市來,我在都市的事務也就更多。公債漲停板或跌停板了,我要到。航空獎券開獎了,我要到。那裏還顧得到農村?你是每年板定今天上來的,我下去的日子,每年向來是正月初五。可是近來時常要作不定期的奔波,這次的下去,就因為有許多臨時的事務的緣故。”

“正月初五仍須再下去吧?”

“也許事務多,一直要在下界住到那時候,如果事務完畢了就上來。初五下去不下去,隻好再看。現在什麼都是雙包案似地弄不清楚,連正月初五也有兩個了。多麻煩。下界人們真該死,他們還在一相情願,把肉咧,魚咧,蚶子咧,橄欖咧,喚作元寶,要想用了這些假元寶來騙我手裏的真元寶呢。——其實我的手裏早已沒有元寶了,哈哈。”

“他們的待遇你,比待遇我不知要好幾倍。我愈弄愈倒灶,你是現代的紅角兒,這世界是你的。多威風啊!”

“那裏的話,我目前已苦於無法應付,並且前途大可悲觀哩。下界嫌我處置得不均,正盛唱著什麼‘社會主義’。聽說這種主義,世間已有一處地方在實行了。如果這種主義一旦在我們的下界實現起來,我的地位就將根本搖動,你是管領民食的,前途倒比我安全得多。無論在什麼世界,飯總是非吃不可的羅!”

“未來的事,何必過慮!咿喲!我到天堂還有一半路程,誤時了不好。再會吧。”

“我也有事呢!今日下午公債跌得停板了,明日又是航空獎券開獎之期啊。再會。”緊張氣氛的回憶

前後約二十年的中學教師生活中,回憶起來自己覺得最像教師生活的,要算在×省×校擔任舍監,和學生晨夕相共的七八年,尤其是最初的一二年。至於其餘隻任教課或在幾校兼課的幾年,跑來跑去簡直鬆懈得近於幫閑。我的最初擔任舍監是自告奮勇的,其時是民國元年。那時學校習慣把人員截然劃分為教員與職員二種,教書的是教員,管事務的是職員,教員隻管自己教書,管理學生被認為職員的責任。飯廳鬧翻了,或是寄宿舍裏出了什麼亂子了,做教員的即使看見了照例可“顧而之他”或袖手旁觀,把責任委諸職員身上,而所謂職員者又有在事務所的與在寄宿舍的之分,各不相關。舍監一職,待遇甚低,其地位力量易為學生所輕視,狡黠的學生竟膽敢和舍監先生開玩笑,有時用粉筆在他的馬褂上偷偷地畫烏龜,或乘其不意把草圈套在他的瓜皮帽結子上。至於被學生趕跑,是不足為奇的。舍監在當時是一個屈辱的位置,做舍監的怕學生,對學生要講感情,隻要大家說“×先生和學生感情很好”:這就是漂亮的舍監。

有一次,×校舍監因為受不過學生的氣,向校長辭職了。一時找不到相當的替人,我在×校教書,頗不滿於這種情形,遂向校長自薦,去兼充了這個屈辱的職位,這職位的月薪記得當時是三十元。

我有一個朋友在第×中學做教員,因在風潮中被學生打了一記耳光,辭職後就抑鬱病死了,我任舍監和這事的發生沒有多日。心情激昂得很,以為真正要作教育事業須不怕打,或者竟須拚死。所以就職之初,就抱定了硬幹的決心:非校長免職或自覺不能勝任時決不走,不怕挨打,凡事講合理與否,不講感情。

×校有學生四百多人,我在×校雖擔任功課有年,實際隻教一二班,差不多有十分之七八是不相識的。其中年齡最大的和我相去隻幾歲。當時輕視舍監已成了風氣,我新充舍監,最初曾受到種種的試煉。因為我是抱了不顧一切的決心去的,什麼都不計較,凡事皆用坦率強硬的態度去對付,決不遷就。在飯廳中,如有學生遠遠地發出“噓噓”的鼓動風潮的暗號,我就立在凳子上去注視發“噓噓”之聲的是誰?飯廳風潮要發動了,我就對學生說“你們試鬧吧,我不怕。看你們鬧出什麼來。”人叢中有人喊“打”了,我就大膽地回答說,“我不怕打,你來打吧。”

學生無故請假外出,我必死不答應,寧願與之爭論至一二小時才止。每晨起床鈴一搖,我就到齋舍裏去視察,如有睡著未起者,一一叫起。夜間在規定的自修時間內,如有人在喧擾,就去幹涉製止,息燈以後見有私點洋燭者,立刻趕進去把洋燭沒收。我不記學生的過,有事不去告訴校長,隻是自己用一張嘴和一副神情去直接應付。每日起得甚早,睡得甚遲,最初幾天向教務處取了全體學生的相片來,一疊疊地擺在案上,像打撲克或認方塊字似地一一翻動,以期認識學生的麵貌名字及其年齡籍貫學曆等等。

我在那時,頗努力於自己的修養,讀教育的論著,翻宋元明的性理書類,又搜集了許多關於青年的研究的東西來讀。非星期日不出校門,除在教室授課的時間外,全部埋身於自己讀書與對付學生之中。自己儼然以教育界的誌士自期,而學生之間卻與我以各種各樣的綽號。當時我的綽號,據我所知道的,先後有“閻羅”“鬼王”“戇大”“木瓜”幾個,此外也許還有更不好聽的,可是我不知道了。

我的做舍監,原是預備去挨打與拚命的。結果卻並未遇到什麼。一連做了七八年,到了後來,什麼都很順手,差不多可以“無為臥治”了。事隔多年,新就職時那種緊張的氣分,至今回憶起來還能大概在心中複現。遇到老學生們,也常會大家談起當時的舊事來,相對共笑。春的歡悅與感傷

四季之中,向推“春秋多佳日”,而春尤為人所禮讚。自古就有許多頌揚春的話,春未到先要迎盼,春一去不免依戀。春繼冬而至,使人從嚴寒轉入溫暖,且為萬物萌動的季節,在原始時代,人類的活動與食物都從春開始獲得,男女配偶也都在春完成。就自然狀態說,春確是值得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