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1 / 3)

這個人字的解釋將來不知還要如何變遷,現在的理想大概是靈肉一致了。所以我們看人不可看得太高,也不可看得太低。進化論一派的學者說人不過為生物的一種,這樣看人未免太低。但是用一般所說的人為萬物之靈、可以支配一切的看法來看人,也未免看得太高。這兩種都不是人的真相。人原本是兩麵兼有的:一麵有肉欲的本能,一麵還有理性的本能;一麵有利己的傾向,一麵還有利他的傾向;一麵有服從的運命,一麵還有自由的要求。這兩方麵使他調和一致,不生衝突,這就是近代人的理想。近代倫理學上主張自我實現,教育上主張調和發達,也無非想滿足這個要求。“不管學生將來入何等職業,先使他成功一個人。”盧騷這句話說在百年以前,到現在還是真理。現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都是養成人的材料,不是教育之目的物,也不是學問。地理是從麵的方麵解釋人生的,曆史是從直的方麵解釋人生的,數學是鍛煉人的頭腦的,理科是說明人的周圍及人與自然界之關係的,語言文字是了解人與人的思想的,體操是鍛煉人的身體意誌的,其他象手工農業等,雖似乎有點帶著職業的色彩,但是在普通教育中,仍是注重陶冶品性的一麵。總之,現在普通教育上所列的科目,除了以人為背景以外,完全是毫無意義的。若當作教育之目的物看,當作學問看,那就大錯了。

我們中國辦學已經二十年光景,這個道理好象大家還沒有了解。社會上大概批評學校裏的課程無用。有幾種父兄竟要求學校說:“我的子弟隻要叫他學些國文算學。體操手工沒有什麼用場,不必叫他學。”普通學校裏的學生也有專歡喜國文的,也有專歡喜數學的,也有專歡喜史地的。遇著灑掃勞動的作業,大家就都不耐煩。這種都是將材料當做目的物看,當做學問看,不當它養成人的方便看的緣故。不但社會和學生不曉得這個道理,就是教育者,不曉得這個道理的也很多。現在大多的教育者,無非將體操當作體操教,將算術當作算術教,將手工當作手工教罷了。課程自課程,人自人,這種無背景的教育,就是再辦幾十年也沒有什麼效果。所以教育上第一件是要以人為背景。人是教育第一種的背景了。無論何物,不能離開空間與時間的兩大關係,這個空間時間,在人就是境遇和時代了。不論英雄豪傑,都逃不了境遇和時代的支配。印度地處熱帶,山川動植物皆極偉大,自然界恍如撲倒人生,所以有佛教思想。中歐氣候溫和,山川柔媚,所以有自由思想。批評家看見繪畫詩文,就是無名的,也能大略辨別它是哪代的製作。這都是人不能離開境遇和時代的證據。所以教育上,第二應當以境遇和時代為背景。

從前斯巴達以戰爭立國,獎勵敏捷,教育上至提倡盜竊。這雖是已甚的例,足見時代和境遇所要求的知識,才是有用的知識。現在是何等時代,我們現在是何等境遇,這都是教育家所應當考求的問題。教育家雖然不能促進時代,改良境遇,斷不可違背大勢而誤人子弟。已經這個時候了,還要去講春秋的大義,冕旒的製度,教人讀《李斯論》、《封建論》的文章,出《嶽飛論》、《始皇論》的題目,學少林、天台派的拳棒,使學生變成半三不四的人物,學了幾年,一切現在的製度,生活上應有的常識,仍舊茫然。這不是現在教育界的罪惡麼?八股時代有一句譏誚讀書人的話,說道“八股通世故不通”,現在的教育界能逃避這個譏誚麼?

一國有一國的曆史,自然不能樣樣模仿他人,但是一般的趨勢,也應該張開眼來看看。一味的保守因襲,便有不合時宜、阻止進步的流弊。舊材料並非不可用,就是用這個材料的態度,很宜注意。一切曆史上事實,無非人文進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並無可寶貴的價值。若用了這些材料來說明現在的文化的來曆,使人了解所以有新文化的道理和新文化的價值,自然是應該的事。若食古不化,拘泥了這個過程,這就是於現在生活無關係的,這種教育就是無背景的教育了。時勢既到了今,不能再回到古去。曆史上雖然也有複活的事實,但所謂複活者,並不是與前次一式一樣,毫無變易的。譬如以前衣服流行大的,後來流行小的,近來又漸漸地流行大的了。近來的大的與以前的大的,究竟式樣不同,以前的大,卻不失為現在的大的過程。但若是要想拿來混充新的,這是萬不能夠的事。現在教育家隻求博古,不屑通今,所以教育界中完全是尊古卑今的狀態。十幾歲的學生一動著筆便是古者如何,今則如何,居然也有“江河日下,世風不古”的一種遺老的口吻。這雖是他們思想枯窘聊以塞責的口頭禪,也可算是教育不合時勢的流毒了。所以要主張以境遇時代為教育的背景。

上麵兩種背景以外,還有第三種的背景,就是教育者的人格。現在的學校教育是學店的教育,教育者與被教育者的中間但有知識的授受,毫無人格上的接觸;簡直一句話,教育者是賣知識的人,被教育者是買知識的人罷了。機械的大家賣來賣去,試問這種知識有什麼用處?真正的教育需完成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識不過人格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體。現在學校教育何嚐無管理訓練,但是這個管理訓練與教授絕對的無關係。教育者大概平日隻負教授的責任,遇著管理訓練的時候,便帶起一副假麵具,與平時絕對成兩樣的態度了。這種管理訓練除了以記過除名為後盾以外,完全不能發生效力。而且愈發生效力,結果愈不好,因為於人格無關係的緣故。

人格恰如一種魔力,從人格發出來的行動,自然使人受著強大的感化。同是一句話,因說話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這就是有人格的背景與否的分別。空城計隻好讓諸葛亮擺的,換了別個便失敗了;諸葛亮也隻好擺一次的,擺第二次便不靈了。

“以言教者訟,以身教者從”,教育者必須有相當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悅誠服。隻靠規則是靠不住的。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凡是教育者必須賢人聖人。理想的人物本是不可多得的,我並不要求教育者皆有完美之人格。原來學校所行的教育,都不過是一種端緒,一切教科,無非是基本的事項,不是全體。所以教育者於人格方麵,也隻求能表示基本的端緒夠了。這個人格的基本端緒,比了教科的基本端緒成就雖難,但是不能說這是無理的要求。

這三種是教育的背景,教育離開了這三種,就無意義。試問現在的教育用什麼做背景?有沒有背景?回顧和希望

一九二三年快過完了。這一年中,世界的大事,我們所記得起的有空前的日本大地震,在法國人占領德意誌土地,有墨西哥革命;在中國,有臨城大劫案,有黎元洪退位,曹錕登基,“憲法”公布,有大同教謠言,有數年來連續著的在各省的南北戰爭,最近還有蘇浙風雲。我們雖不信“今年是陰曆癸亥,照例是個不祥之年”的話,但也不能不說今年是多事之年了!

在這多事的一年中,我國教育界的經過如何?有什麼值得我們回顧與記憶的大事?教育原是不能絕對地超然獨立與周圍毫無關係的東西,國內大勢既糟到如此,這一年來,教育界的沒有好印象給我們,也許是當然的事。但平心而論,教育界究處著比較地先覺的位置,有著比較地獨立的可能的,教育的良不良,如果一味要委責於周圍的情形如何,未免太自恕了!我們試以此見地為立腳點,把這一年來的教育界的情形來一瞥吧!

固然,“不如意事常八九”,教育界方麵偶然有一二出於意表的事,原不好就算特別;隻是在這被認為不祥的一年中所留給我們的可痛可羞的事,在質的方麵已經特別,而在量的方麵也不為少。

最足使人感著苦痛而驚為破天荒的怪事的,要算三月中浙江一師所發生的毒案了;同時受禍的二百數十人,其中十分之一不免於死亡。這件事情雖已經過第一次的法庭判決,但實在帶有幾分滑稽,不能將真相完全宣示,使人得到完全的了解。不知道其中究有著什麼說不出的黑幕!在這件事過去許久以後,所留給人們的悲慘的印象漸漸地淡漠下去,大家都安於運命中,以為意外的破壞當不至再光顧可憐的教育界了;孰知東南大學的火災,又在今年將終的曆史上添了一件可悼的事!不幸嗬!教育界!自然,這類的事大部分可以說是屬於天災,但人事方麵的可歎的事也正不少。

文化中心的國立大學校長蔡孑民氏,卻於盛倡好政府主義以後不久而轉倡不合作主義,依然隻有“背著手”。從此北京的教育界又成和政治界對立的狀態,而國民優秀分子的學生的血竟濺在國民代表聚會的議院門前。結果,除犧牲了無數青年的無數光陰以外,一無所得。不合作的終於作,無人格的也依然無,這總算得可憐而可羞吧!大事小事都看一看,中國近世教育史中,到了這一年真是醜象百出了!公立學校方麵,每換一個校長總有一篇照例文章:舊的抗不交代,新的由抗爭而妥協;出錢私和的也有,虧款潛逃的也有。官廳漠不追究,社會也視若無睹。至於私立學校方麵,“當仁不讓”卷款出奔的,掛大學招牌詐財的,登廣告騙郵票的,……雖不是罄竹難書,卻也指不勝屈。教育界底人格嗬!

學生為不足重輕的事而爭打,趕校長,次數雖未必比往年少,這還不是今年開的新紀元。而搗豬窩的運動,倒是政治史和教育史的大好材料。

“太太生日丫頭磕頭,丫頭生日丫頭磕頭”,總是丫頭晦氣。千不是萬不是,教育的一切罪惡都歸到學生身上。新文化運動的教育家們抱著這樣的成見,由他們所承受的數千年的中國人的複古思想,就發出了許多複古的主張。

教育界的前途在這一年中很顯開倒車的傾向了。其實這頁醜史的功勞,學生實在不配享受大勳位的榮典。利用學生的是誰?純粹教育者所集合的教育會,有哪一個不是因選會長而鬧得烏煙瘴氣?而我們浙江對於本年的教育聯合會,不是因為路途遙遠沒有人願吃勞苦,居然官僚式地就近派代表參與嗎?這就是教育者的精神了!至於教育行政最高機構的拍賣,也是中外空前的創聞!用這種精神所演成的事實,怎能不在曆史上留些可羞的痕跡呢?

除了這種的記載以外,可以引起我們注意的就是些根柢不固雜亂開著不會結果的花了。或者相形之下可以算得不拙吧!

最值得注目的就是看似矛盾而實都有提倡必要的兩件事,在教育界裏出現了:一是科學教育的輸入,一是國學整理的鼓動。從表麵看來似乎前一件由推士博士率領了許多人,藉著公私機關之力,在各地竭力鼓吹宣傳了一年,應該有較大的影響,但是它的結果,除了幾種測驗之外,可說是在教育界裏分毫不生效力。或許是科學的種子本來非五年十年不發芽的,現在是已在教育地界裏暗暗地下了種子,我們不易看出吧。但在國學整理的方麵,自梁啟超等鼓動了之後,他的影響到教育界的勢力實在不少,我們隻要把這一年來的出版物檢一檢就能明白。我想這兩者全是和我們國民脾胃合不合而起的分別。而教育界複古的傾向,從此也表現得更明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時代或者又要以今年為關鍵而再現了吧!

前一兩年在中國教育界裏流行極一時之盛的是設計教學法,今年又把從美國輸入的道爾頓製起來代替了。我不敢說道爾頓製本身的價值不及設計教學法,或是在中國的現在的情境下麵,前者不如後者的適宜,我卻敢斷言,一年來道爾頓製的結果總不如設計教學法的大。這也和我們國民的脾胃是大有關係的。數千年來,中國教育的精神本是有許多地方和道爾頓製相合。從舊有教育的精神所培植成功的寄生蟲,仍舊滿布在國民的脾胃裏,現在又遇到同樣的飲食料進出,這些寄生蟲當然馬上要活動起來。這是道爾頓製前途的大障礙,也就是眼前施行道爾頓製者所實感的困難。

還有,大學的勃興也是近來可注目的一件事。把Univisity譯做大,已是不成譯了。再在這個不大的Univisity前麵加了什麼師範、什麼藝術,這竟成什麼話呢?然而這也確是一年來中國幾個大教育家大出風頭的大運動。由學製會議在空中放了幾響無邊際的大炮,確實在教育界裏開了不少的方便之門。最作怪的要算混合教授了,由專以營利為目的的幾家書坊急切雜亂地編譯了許多混而不合的教科書,強學生硬食料理不調、烹煮未熟的東西,怎叫他不生胃病呢?

綜計這一年來的教育界,所可勉強稱為好的事情,都還是未成形的一點萌芽,算不得什麼具象的東西。或者竟止是一種從別家病人那裏抄錄來的一張藥方,不但沒有藥,即使有了藥,合乎所患的病與否也無把握。而所謂壞的處所,卻都是贓論確鑿,無論你怎樣解辯也無法國護的事實。這不能不說是教育界的恥辱了!

這恥辱何時能雪?就現在情形看來,原沒什麼把握可說。因為二十年來教育狀況都沒曾使我們滿意過。轉瞬就是新年,我們姑且循了例來對於教育界提幾種希望吧:一、中國教育的所以不良,是否原於學製,姑不具論。既大吹大擂地改了學製了,希望速將課程審定,學校與學校間銜接規定,新的趕快設立,舊的趕快廢除。象現狀新舊並存,實令人茫無適從。須知光是三三製二四製等類的空名詞,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沒有藥的藥方,有了也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