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希望對於各種教育思潮方案等有確實的信念和實際的試驗。杜威來就流行“教育即生活”,孟祿來就流行“學製改革”,推士來就流行“科學教育”,羅素來就自負“國學”和什麼。忽而“設計教學”,忽而“道爾頓製”等類的走馬燈式的轉變,總是猴子種樹難望成蔭的。三、日本式的教育固然不好,但須知美國式的教育也未必盡合於中國。參考或者可以,依樣葫蘆似地盲從卻可不必。趕快考案出合於中國的方案和製度來才是!但把“手工”改為什麼“工用藝術”,把國語英文並稱“言文科”,是算不了什麼大發明的。
四、希望教育者自愛,對於學校風潮有真實的反省,多現在的狀況,學潮是難免的。不,如果在現狀之下學生不起風潮,反是奇怪的事了。憤激點說,我以為中國教育的生機的有無,全視學生能作有意義的廓清運動——所謂“風潮”與否?學生真能有識別力,真能鬧“風潮”,中國教育或者還有希望!可惜現在一般的所謂“學生風潮”,或是被人利用為人捧場,或是事理不清一味胡鬧,程度還幼稚得很!
五、希望教育者凡事切實,表裏一致。離了以辦教育為某種事業的手段的惡劣觀念,赤裸裸地照了自己的信念做去。教育在某種意味上可以說是英雄的事業,真摯就是英雄的特色。
教育界諸君啊!我為悶氣所驅,已把要說的話毫不客氣地說了。說錯的地方,伏求指正,對不起的地方,伏求原諒。我不幸,也是教育界中的一人,從今以後大家努力吧。再過幾日就是一九二四年元旦,恭賀新禧!近事雜感
無論如何種類的教育方法,說它有益固然可以,說他有害也可以。嚴師固然可以出高徒,自由教育也未嚐不可收教育上的效果。循循善誘,詳盡指導,固然不失為好教育,象宗教家師弟間的一字不說,專用棒喝去促他的自悟,也何嚐不對。隻要腸胃健全的,什麼食物都可使之變為血肉,變為養料,而在垂死的病人,卻連參苓都沒有用處,他是他,參苓是參苓。人可以牽牛到水邊去,但除了牛肚渴要飲水的時候,人無法使牛飲水,強灌下去,牛雖不反抗,實際上在牛也決不受實益。所以替牛掘井造河,預備飲料,無論怎樣地周到,在不覺得渴的牛是不會覺到感謝的。“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足見即使我們個個都是孔老先生,對於無自覺的學生也是無法的了!
冷暖自知!現在學校教育的空虛,隻要有良心的教育者和有良心的學生都應該深深地痛感到。從前學校未興時,教育雖未普及,師生的關係全是自由。佩服某先生的往往不憚千裏,負笈往從。隻此一“從”字的精神,已盡足實現教育全體的效果,學生雖未到師門,已有了精進向上之心,教育當然容易收效。學校既興,師生的關係近於運命的而非自由的。我們為師的人呢,更都是從所謂“教匠製造廠”的師範學校出來,各有一定的型式。在種種的事情上,要使學生做到那“從”字樣的心悅誠服的精神是不容易的事情。於是學校教育就空虛了!
不但此也,現在的學校教育在一般家屬及學生眼中看來,隻是一個過渡的機關,除了商品化的知識及以金錢買得的在校生活的舒服以外,是他們所不甚計較的,學生入校時原並不會帶了敦品周行的誌向來。特別是中學校的學生,他們本來大半是少爺公子,家庭於他們未入校以前,又大半早已用了父兄地位金錢的力,使他們養成了惡癖。每年隻出若幹學費要叫學校把他們教好,學校又把這責任歸諸教員,於是教員苦了。
“教員”與“教師”,這二名辭在我感覺上很有不同。我以為如果教育者隻是教員而不是教師,一切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教育畢竟是英雄的事業,是大丈夫的事業,夠得上“師”的稱呼的人才許著手,仆役工匠等同樣地位的什麼“員”,是難擔負這大任的。我們在學生及社會的眼中被認作“員”,可憐!我們如果在自己心裏也不能自認為“師”,隻以“員”自甘,那不更可憐嗎?我們作教員的,應該自己進取修養,使夠得上“師”字的稱呼。社會及學生雖仍以“員”待遇我們,但我們總要使他們眼裏不單有“員”的印象。這是一件非常辛苦艱難的事,也是一件偉大莊嚴的事!
學問要學生自求,人要學生自做。我們以前種種替學生謀便利的方案,都可以說是強牛飲水的愚舉。最要緊的就是促醒學生自覺。學生一日不自覺,什麼都是空的。除了我們自己做了“師”的時候,難能使學生自覺。其實,學生隻要自覺了以後。什麼都可為“師”,也不必再賴我們。“竹解虛心是我師”,在真渴仰“虛心”的人,竹就可以為師。“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隨時隨地皆師,覺後的境界何等廣闊啊!“中”與“無”
我在數年前,曾因了一時的感想,作過一篇題曰《誤用的折中和並存》的文字(見《東方雜誌》十九卷十號),對於國人凡事調和不求徹底的因襲的根性有所指摘,對於誤解的“中”的觀念有所攻擊,但卻未曾說及“中”字的正解。近來讀書冥想所及,覺得“中”可與老子的“無”作關聯的說明的。不揣淺陋,發為此文。
先把我的結論來說了吧:“中”與“無”是同義而異名的東西,是一物的兩麵。“中”就是“無”,“無”就是“中”。
“中”字在我國典籍上最初見於《易》的“時中”《論語》有“允執其中”,說是堯舜禹相傳的話,可是《尚書》裏卻不見有此。《洪範》說“極”而不說“中”,“極”義似“中”。其“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幾句,似乎亦就是“中”字的解釋。把“中”字說得最丁寧反複者,不用說要推子思的《中庸》了。
堯舜禹的是否曆史上實有的人物,《洪範》的真偽,以及《中庸》的是否為子思所作,老子的所謂“無”是否印度思想,這樣煩瑣的考證學上的議論,這裏預備一概不管。姑承認“中”與“無”是中國古代的兩種的思想,如果不承認,那麼說世界上曾有過這兩種思想也可以。因為我所要說的隻是這兩種思想的異同,並不想涉及其史的關係。並且“中”的觀念也不是中國獨有的。
事實上,“中”字在佛教的典籍裏比儒書用得更多。我們隻要略翻佛乘,就隨處可見到“中”字。天台宗的所謂“空”“假”“中”三諦,法相於教相判釋上以中道為最後之佛說,所謂第三時教,就是中道,都用著“中”字。至於龍樹的《中論》,那是專論“中”字的書了。“中”是甚麼?世人往往以妥協調和為“中”,這大錯特錯。“中”決不是打對折的意思,決不是微溫的態度,決不是任何數目、程度或方向的中央部分。“中”的觀念,非把它作為一元的,非把它提高到絕對的地位,竟是無法解釋的東西。
“中”是具否定的性質的,“未”、“不”、“空”等都與“中”相近似。“中”的解釋,至少要乞靈於這類的否定辭。換句話說,“中”就是“無”。以下試就典籍來略加論證。
先就《中庸》說,《中庸》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所謂“未”,已是否定的了。朱子把“中”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這和《洪範》的“無偏無黨”“無黨無偏”“無反無側”幾乎是同樣的話,也都用著否定辭。孔子稱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讚之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又《中庸》用“誠”字來說明“中”字,而同時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試看,“中”字與否定辭的關係何等密切啊!
不但《中庸》如此,《論語》亦然。“時中”二字見於《易》孔子是“聖之時”者,又是主張中庸的,當然是能體得中道的人了。而他說:“予欲無言。”子貢問:“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和說了幾千卷的經的釋迦,自謂“一字不說”,幾乎是同樣的風光了。至於《論語》中所載的堯舜禹相傳的心法“允執其中”,表麵上雖沒有否定語氣,但實則和“無”是同義語,是一觀念的兩麵。世間種種的名相,原為分別起見,對它而有的,既“中”了,就除此以外別無所有,也就等於“無”,當然用不著再立別的名稱了。
老子是“無”字的創說者。他在《道德經》裏反複說“無”,“無”就是他的根本思想,但也偶然有“中”字出現。如雲“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守中”就是沉默,就是不說,就是“無”。老子的所謂“無”不是什麼都沒有,乃是什麼都沒有。他說:“無為而無不為”。“無”就是“自然”之意,隨順自然,不妄用己見,雖為等於不為。前麵所說的孔子的“予欲無言”和釋迦的所謂“一字不說”,都是和老子的“無”同樣意味的話。《中庸》開端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率性”就是自然。自然了,就無為而無不為。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中庸》也說:“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可謂一鼻孔出氣的說法了。
就以上所舉的例證來看,說“中”就是“無”,“無”就是“中”,似乎已不是牽強附會的事了吧。“中”的有否定性,到佛乘上更明白,“中”的否定性也因佛家的說法才更徹底更明顯。
龍樹《中論》反複論“中”,他在“中”字上加了“八不”二字,叫做“八不中道”。所謂“八不”者,乃“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這是兩邊否定,所謂“是非雙遣”,比之於儒的“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和老的“不言之教”“無為”之但否定一邊者,不是更徹底了嗎?不但《中論》如此,凡是佛典上的究竟語,無不帶徹底的否定口氣。佛家口裏隻有“否”,沒有“是”,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如《維摩詰經觀阿?佛品》,維摩詰述其觀如來的風光雲:“不一相,不異相,不自相,不他相,非無相,非取相,……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無晦無明,無名無相,無強無弱,非淨非穢,不在方不離方,非有為非無為,無示無說,不施不慳,不戒不犯,不忍不恚,不進不怠,不定不亂,不智不愚,不誠不欺,不來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語道斷。”滿紙但見“非”“不”“無”等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橫也不是,豎也不是,所謂真理者畢竟隻是個“無所得”的“空”的東西。
“中”是否定的,“中”就是“無”。為什麼根本原理的“中”是否定的,而不是肯定的呢?推原其故,實不能不歸咎於我們人類的言語的粗笨。言語原是我們所自豪的大發明,人類的所以自詡為萬物之靈,最重要的一種資格就是能造言語。可是這人類所自命為了不得的巧妙的言語,在究竟原理上竟是個無靈的東西。
言語原是一種符號,人類為了要達到傳授思想感情的目的,不得不用言語來作手段。但象有人自己招供“難以言語形容”的樣子,這所用的手段往往不能達預定的目的;不,有時還會因了手段拋荒目的。大概世間所謂爭論者,就是從言語的不完全而生的無謂的把戲。言語的功用在分別,分別是相對的。如說大,就有中、小或非大來作它的對辭;說草,就有木、花或非草來作它的對辭。至於絕對的東西,無論如何不是言語所能表示的。把生物與無生物包括了名之為物;試問:再把物與非物包括了,名之為什麼?
絕對的東西是“言語道斷”的,無法立名,不得已隻好權用比較近似的名稱來代替。所用的名稱是相對的,二元的,而其所寄托的內容是一元的,絕對的,張冠李戴,好比汽水瓶裏裝了醋,很是名實不符。恐怕人執名誤義弄出真方假藥的毛病來,於是隻好自己說了,自己再來否定。
“中”是個絕對的觀念。叫作“中”,原是權用的名稱。名稱是相對的,於是隻好用否定的字來限製解釋。“中”在根本上不是“偏”“倚”“過”“不及”等的對辭,世人誤解作折衷調和固然錯了,朱子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也未徹底。“中”不是“偏”,亦不是“不偏”,不是“倚”,亦不是“不倚”,不是“過”,亦不是“不過”,不是“不及”,亦不是“非不及”。龍樹《中論》雲:“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為假名,亦是中道義。”
“中”、“空”、“假”是圓融一致的。這是他們有名的“三諦圓融”的教理。
同樣,“無”亦不是“有”的對辭,徹底地說,“無”是應該並“無”而“無”之的。莊子就已有“無無”的話了。儒家釋“中”,老子說“無”,都隻否定一麵,確不及佛家的雙方否定“是非雙遣”來得徹底。
在究竟的絕對的上說,好象沉默勝過雄辯的樣子,否定的力大於肯定。“中”與“無”是同義而異名的東西,可是在字麵上看來,“無”字比“中”字要勝得多。因為“無”字本身已是否定的,不象“中”字的再須別用“不”“非”“無”等否定辭來作限製的解釋了。老在學說上比儒痛快,也許就在直接用了這否定性質的“無”字。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所以不及惠能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無台。原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者,不是因為神秀是肯定,而惠能卻以否定出之的緣故嗎?否定!否定!否定之義大矣哉!我說到這裏不覺記起易卜生的話來了,曰:“一切或無”;又不覺記起尼采的話來了,曰“善惡的彼岸”。寧可被人消我牽強附會,我想,這樣說:“一切”就是“無”。“一切或無”,是否完一邊的見解;“善惡的彼岸”,是“是非雙遣”。前者近於儒老的表出法,後者近於佛家的表出法。《李息翁臨古法書》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