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為弘一和尚出家前?古習作。和尚當湖人,俗姓李,名與字皆屢更,其最為世所知者名曰息,字曰叔同。才華蓋代,文學演劇音樂書畫靡不精。而書名尤藉甚,胎息六朝,別具一格。雖片紙,人亦視如瑰寶。居常雞鳴而起,執筆臨池。碑版過眼便能神似。所窺涉者甚廣,尤致力於《天發神讖》《張猛龍》及魏齊諸造像,摹寫皆不下百餘通焉。與餘交久,樂為餘作書,以餘之酷嗜其書也。比入山,盡以習作付餘。伊人遠矣,十餘年來什襲珍玩,遐想舊遊,輒為悵惘。近以因緣,複得親近。偶出舊臧,共話前塵,乃以選印公世為請,且求親為題序。每體少者一紙,多者數紙。所收蓋不及千之一也。蟋蟀之話
“誌士悲秋”,秋在四季中確是寂寥的季節,即非誌士,也容易起感懷的。我們的祖先在原始時代曾與寒冷饑餓相戰鬥,秋就是寒冷饑餓的預告。我們的悲秋,也許是這原始感情的遺傳。入秋以後,自然界形貌的變化反應在我們心裏,引起這原始的感情來。
天空的顏色,雲的形狀,太陽及月亮的光,空氣的觸覺,樹葉的色澤,蟲的鳴聲,凡此等等都是構成秋的情緒的重要成分。其中尤以蟲聲為最有力的因子,古人說“以蟲鳴秋”,鳴蟲實是秋季的報知者,秋情的挑撥者。秋季的鳴蟲可分為螽斯與蟋蟀二類,這裏想隻說蟋蟀。說起蟋蟀,往往令人聯想到寂寥與感傷。“蟋蟀在堂,”“今我不樂”,三百首中已有這樣的話。薑白石詠蟋蟀《齊天樂》雲:“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寫入琴絲,一聲音更苦。”凡是有關於蟋蟀的詩歌,差不多都是帶著些悲感的。這理由是什麼?如果有人說,這是由自然的背景與詩歌上的傳統口吻養成的觀念情緒,也許是的。實則秋季鳴蟲的音樂,在本質上尚有可注意的地方。
蟋蟀的鳴聲,本質上與鳥或蟬的鳴聲大異其趣。鳥或蟬的鳴聲是肉聲,而蟋蟀的鳴聲是器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國從來有這樣的話,意思是說器樂不如肉聲。
其實就音樂上說,樂器比之我們人的聲帶,構造要複雜得多,聲音的範域也廣得多。聲帶的音色決不及樂器的富於變化,樂器所能表出的情緒遠比聲帶複雜。簫笛的表哀怨,可以勝過人的悲吟;鼓和洋琴的表快說,可以勝過人的歡呼。鳥的鳴聲是和人的叫唱一樣,同是由聲帶發出的,其鳴聲雖較人的聲音有變化,但既同出於肉質的聲帶,與人聲究有共同之點。蟬雖是蟲類,其鳴聲由腹部之聲帶發出,也可以說是肉聲。
蟋蟀等秋蟲的鳴聲比之鳥或蟬的鳴聲,是技巧的,而且是器械的。它們的鳴聲由翅的鼓動發生。把翅用顯微鏡檢查時,可以看見特別的發音裝置,前翅的裏麵有著很粗糙的钅慮狀部,另一前翅之端又具有名叫“硬質部”的部分,兩者磨擦就發聲音。前翅間還有一處薄膜的部分,叫做“發音鏡”,這是造成特殊的音色的機關。秋蟲因了這些部分的本質和構造,與發音鏡的形狀,各奏出其獨特的音樂。其音樂較諸鳥類與別的蟲類,有著如許的本質的差異。
螽斯與蟋蟀的發音樣式大同小異:螽斯左前翅在上,右前翅在下;蟋蟀反之,右前翅在上,左前翅在下。又,螽斯的钅慮狀部在左翅,硬質部在右翅;而蟋蟀則兩翅有著同樣的構造。此外尚有不同的一點:螽斯之翅聳立作棱狀,其發音裝置的部分較狹;蟋蟀二翅平疊,因之其發音部分亦較為發達。在音色上,螽斯所發的音樂富於野趣,蟋蟀的音樂卻是技巧的。
無論鳥類、螽斯或蟋蟀,能鳴隻有雄,雌是不能鳴的。這全是性的現象,雄以鳴音誘雌。它們的鳴,和南歐人在戀人窗外所奏的夜曲同是哀切的戀歌。蟋蟀是有耳朵的,說也奇怪,蟋蟀的耳朵不在頭部,倒在腳上。它們共有三對腳,在最前麵的腳的脛節部具著附有薄膜的細而長的小孔,這就是它們的耳朵。它們用了這“腳耳”來聽對手的情話。
蟋蟀的戀歌似乎很能發生效果。我們依了蟋蟀的鳴聲,把石塊或落葉撥去了看,常發見在那裏的是雌雄一對。石塊或落葉叢中是它們的生活的舞台,它們在這裏戀愛,產卵,以至於死。
蟋蟀的生活狀態在自然界中觀察頗難,飼養於小瓦器中,可觀察到種種的事實。蟋蟀的戀愛生活和他動物及人類原無大異,可是有一極有興趣的現象:它們是極端的女尊男卑的,雌對於雄的威勢,比任何動物都厲害。試把雌雄二蟋蟀放入小瓦器中,彼此先用了觸角探知對方的存在以後,雄的即開始鳴叫。這時的鳴聲與在田野時的放聲高吟不同,是如泣如訴的低音,與其說是在伺候雌的意旨,不如說是一種哀懇的表示。雄的追逐雌的,把尾部向雌的接近,雌的猶淡然不顧。於是雄的又反複其哀訴,雌的如不稱意,猶是淡然。雄的哀訴,直至雌的自願接受為止。交尾時,雌的悠然爬伏於雄的背上,雄的自下麵把交尾器中所挾著的精球注入雌的產卵管中,交尾的行為瞬時完畢。飼養在容器中的蟋蟀,交尾可自數次至十餘次,在自然界中想必也是這樣。這和蜜蜂或蠶等隻交尾一次而雄的就死滅的情形不同了。說雖如此,雄蟋蟀在交尾終了後,不久也就要遇到悲哀的運命。就容器中飼養的蟋蟀看,結果是雌的捧了大肚皮殘留著,雄的所存在者隻翅或腳的碎片而已。這現象已超過女尊男卑,入了極端的變態性欲的範圍了。雄的可說是被虐待狂的典型,雌的可說是虐待狂的典型了吧。
原來在大自然看來,種的維持者是雌,雄的隻是配角而已。有些動物的雄,雖逞著權力,但不過表麵如此,論其究竟,負重大犧牲的仍是雄。極端的例可求之於蜘蛛或螳螂。從大自然的經濟說,微溫的人情——蟲情原是不值一顧的,雄蟋蟀的悲哀的夙命和在情場中疲於奔命而死的男子相似。
蟋蟀產卵,或在土中,或在樹幹與草葉上。先入泥土少許於玻璃容器,把將產卵的雌蟋蟀儲養其中,就能明了觀察到種種狀況。雌蟋蟀在產卵時,先用產卵管在土中試插,及找得了適當的場所,就深深地插入,同時腹部大起振動。產卵管是由四片細長的薄片合成的,卵瀉出極速,狀如連珠,卵盡才把產卵管拔出。一個雌蟋蟀可產卵至三百以上。雌蟋蟀於產卵後亦即因饑寒而死滅,所留下的卵,至次年初夏孵化。
蟋蟀在昆蟲學上屬於“不完全變態”的一類,由卵孵化出來的若蟲差不多和其父母同形,隻不過翅與產卵管等附屬物未完全而已。這情形和那蝶或蠅等須經過幼蟲、蛆蛹、成蟲的三度變態的完全兩樣。(象蝶或蠅等叫做“完全變態”的昆蟲。)自若蟲變為成蟲,其間須經過數次的脫皮,不脫皮不能生長。脫皮的次數也許因種類而有不同,學者之間有說七次的,有說八次或九次的。每次脫皮以前雖沒有如蠶的休眠現象,可是一時卻不吃東西,直至食道空空,身體微呈透明狀態為止。脫皮時先從胸背起縱裂,連觸角都脫去,剩下的是雪白的軟蟲,過了若幹時,然後回複其本來特有的顏色。這樣的脫皮經過相當次數,身體的各部逐漸完成。變為成蟲以後,經過四五日即能鳴叫,其時期因溫度地域種類個體而不同,大概在立秋前後。它們由此再象其先代的樣子,歌唱,戀愛,產卵,度其一生。蟋蟀能草食,也能肉食。普通飼養時飼以飯粒或菜片,但往往有自相殘食的。把許多蟋蟀置入一容器中,不久就會因自相殘食而大減其數。
雄蟋蟀富於鬥爭性,好事者常用以比賽或賭博。他們對於蟋蟀鑒別甚精,購求不惜重價,因了品種予以種種的名號。坊間至於有《蟋蟀譜》等類的書。我是此道的門外漢,無法寫作這些鬥士的列傳。我之於書
二十年來,我生活費中至少十分之一二是消耗在書上的。我的房子裏比較貴重的東西就是書。我向無對於任何一問題作高深研究的野心,因之所買的書範圍較廣,宗教,藝術,文學,社會,哲學,曆史,生物,各方麵差不多都有一點。最多的是各國文學名著的譯本,與本國古來的詩文集,別的門類隻是些概論等類的入門書而已。
我不喜歡向別人或圖書館借書,借來的書,在我好像過不來癮似的,必要是自己買的才滿足。這也可謂是一種占有的欲望。買到了幾冊新書,一冊一冊地加蓋藏書印記,我最感到快悅的是這時候。
書籍到了我的手裏以後,我的習慣是先看序文,次看目錄。頁數不多的往往立刻通讀,篇幅大的,隻把正文任擇一二章節略加翻閱,就插在書架上。除小說外,我少有全體讀完的大部的書,隻憑了購入當時的記憶,知道某冊書是何種性質,其中大概有些什麼可取的材料而已。什麼書在什麼時候再去讀再去翻,連我自已也無把握,完全要看一個時期一個時期的興趣。關於這事,我常自比為古時的皇帝,而把插在架上的書,譬諸列屋而居的宮女。
我雖愛買書,而對於書卻不甚愛惜。讀書的時候,常在書上把我所認為要緊的處所標出。線裝書大概用筆加圈,洋裝書竟用紅鉛筆劃粗粗的線。經我看過的書,統體幹淨的很少。據說,任何愛吃糖果的人,隻要叫他到糖果鋪中去做事,見了糖果就會生厭。自我入書店以後,對於書的貪念,也已消除了不少了。可是仍不免要故態複萌,想買這種,想買那種。這大概因為糖果要用嘴去吃,往往擺存毫無意義,而書則可以買了不看,任其隻管插在架上的緣故吧。白馬湖之冬
在我過去四十餘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嚐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馬湖的時候了。十年以來,白馬湖已成了一個小村落,當我移居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野。春暉中學的新建築巍然矗立於湖的那一麵,湖的這一麵的山腳下是小小的幾間新平屋,住著我和劉君心如兩家。此外兩三裏內沒有人煙。一家人於陰曆十一月下旬從熱鬧的杭州移居於這荒涼的山野,宛如投身於極帶中。
那裏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係新建,構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椽縫中卻仍有透入,風刮的厲害的時候,天未夜就把大門關上,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裏,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後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子中是風最少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燈下工作至深夜。鬆濤如吼,霜月當窗,饑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我於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劃著爐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
現在白馬湖到處都是樹木了,當時尚一株樹木都未種,月亮與太陽都是整個兒的。從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為止。在太陽好的時候,隻要不刮風,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間曝日,甚至於吃午飯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飯一樣。日光曬到那裏,就把椅凳移到那裏,忽然寒風來了,隻好逃難似地各自帶了椅凳逃人室中,急急把門關上。在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旁晚的時候,半夜即息。至於大風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嚴寒的幾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黯,湖波泛深藍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厭的,下雪的日子,室內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燈,遠山積雪,足供半個月的觀看,舉頭即可從窗中望見。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過一二次,我在那裏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味,幾乎都從風來。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是有著地理上的原因的,那裏環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裏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裏的人都知道的。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占著重要的因素,而白馬湖的風尤其特別。
現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於夜深人靜時聽到風聲的時候,大家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樣厲害哩!”灶君與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