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 3)

總計我的中學時代,經過許多的周折,東補西湊,斷續不成片段。我為了修得區區的中學課程,曾經過不少的磨難,空費過長期的光陰。這種困苦的經驗,當時不但我個人有過,實可謂是一般的情形。現在的中學生,在這點上真足羨豔,真是幸福。新年的夢想

我常做關於中國的夢。我所做的都是惡夢,驚醒時總要遍身出冷汗。夢不止一次,故且把它拉雜寫記如下,但願這景象不至實現,永遠是夢境。

我夢見中國遍地都開著美麗的罌粟花,隨處可聞到芬芳的阿芙蓉氣味。

我夢見中國捐稅名目煩多,連撒屁都有捐。我夢見中國四萬萬人都叉麻雀,最旺盛的時候,有麻雀一萬萬桌。

我夢見中國要人都生病。

我夢見中國人用的都是外國貨,本國工廠煙筒裏不放煙。

我夢見中國市場上流通的隻是些印得很好看的紙。

我夢見中國日日有內戰。

我夢見中國監獄裏充滿了死人。

我夢見中國到處都是匪。讀書與瞑想

並存和折中

從小讀過《中庸》的中國人,有一種傳統的思想和習慣,凡遇正反對的東西,都把他並存起來,或折中起來,意味的有無是不管的。這種怪異的情形,無論何時何地,都可隨在發見。

已經有警察了,敲更的更夫依舊在城市存在,地保也仍在各鄉鎮存在。已經裝了電燈了,廳堂中同時還掛著錫製的“滿堂紅”。劇場已用布景,排著布景的桌椅了,演劇的還坐布景的椅子以外的椅子。已經用白話文了,有的學校同時還教著古文。已經改了陽曆了,陰曆還在那裏被人沿用。已經國體共和了,皇帝還依然坐在北京,……這就是所謂並存。

如果能“並行而不悖”原也不妨。但上麵這樣的並存,其實都是悖的。中國人在這裏有一個很好的方法來掩飾其悖,使人看了好象是不悖的。這方法是什麼?就是“巧立名目”。

有了警察以後,地保就改名“鄉警”了;行了陽曆以後,陰曆就名叫“夏正”了;改編新軍以後,舊式的防營叫做“警備隊”了;明明是一妻一妾,也可以用什麼叫做“兩頭大”的名目來並存;這種事例舉不勝舉,實在滑稽萬分。現在的督軍製度,不就是以前的駐防嗎?總統不就是以前的皇帝嗎?都不是在那裏借了巧立的名目,來與“民國”並存的嗎?以彼例此,我們實在不能不懷疑了!至於折中的現象,也到處都是。醫生用一味冷藥,必須再用一味熱藥來防止太冷;發辮剪去了,有許多人還把辮子底根盤留著,以為全體剪去也不好;除少數的都會的婦女外,鄉間做母親的有許多還用“太小不好,太大也不好”的態度,替女兒纏成不大不小的中腳。“某人的話是對的,不過太新了”,“不新不舊”也和“不豐不儉”“不亢不卑”……一樣,是一般人們底理想!“於自由之中,仍寓限製之意”,“法無可恕,情有可原”,……這是中國式的公文格調!“不可太信,不可太不信”,這是中國人底信仰態度!

這折中的辦法是中國人的長技,凡是外來的東西,一到中國人底手裏就都要受一番折中的處分。折中了外來的佛教思想和中國固有的思想,出了許多的“禪儒”;幾次被他族征服了,卻幾次都能用折中的方法,把他族和自己的種族弄成一樣。這都是曆史上中國人的奇跡!“中西”兩個字觸目皆是:有“中西藥房”,有“中西旅館”,有“中西大菜”,有“中西醫士”,還有中西合壁的家屋,不中不西的曼陀派的仕女畫!

討價一千,還價五百,不成的時候,就再用七百五十的中數來折中。不但買賣上如此,到處都可用為公式。什麼“妥協”,什麼“調停”,都是這折中的別名。中國真不愧為“中”國哩!

在這並存和折中主義跋扈的中國,是難有徹底的改革,長足的進步的希望的。變法幾十年了,成效在哪裏?革命以前與革命以後,除一部分的男子剪去發辮,把一麵黃龍旗換了五色旗以外,有什麼大分別?遷就複遷就,調停複調停,新的不成,舊的不成,即使再經過多少年月,恐怕也不能顯著地改易這老大國家的麵目吧!我們不能不詛咒古來“不為已甚”的教訓了!我們要勸國民吃一服“極端”的毒藥,來振起這祖先傳下來的宿疾!我們要拜托國內軍閥:“你們如果是要作孽的,務須快作,務須作得再厲害一點!你們如果是卑怯的,務須再卑怯一點!”我們要懇求國內的政客:“你們底‘政治’應該極端才好!要製憲嗎?索性製憲!要聯省自治嗎?索性聯省自治!要複辟嗎?複辟也可以!要賣國嗎?爽爽快快地賣國就是了!”我們希望我國軍閥中,有拿破侖那樣的人;我們希望我國‘政治家’中,有梅特涅那樣的人。辛亥式的革命,袁世凱式的帝製,張勳式的複辟,南北式的戰爭,忽而國民大會,忽而人民製憲,忽而聯省自治等類不死不活不痛不癢的方子,愈使中華民國的毛病陷入慢性。我們對於最近的奉直戰爭,原希望有一麵倒滅的,不料結果仍是一個並存的局麵,仍是一個折中的覆轍!

社會一般人的心裏都認執拗不化的人為癡呆,以模棱兩可。不為已甚的人為聰明。中國人實在比一切別國的人來得聰明!同是聖人,中國的孔子比印度棄國出家的釋迦聰明得多,比猶太的為門徒所賣身受磔刑的耶穌也聰明得多哩!至於現在,國民比聰明的孔子更聰明了!

我希望中國有癡呆的人出現!沒有釋迦、耶穌等類的太癡呆也可以,至少象托爾斯泰、易卜生等類的小癡呆是要幾個的!現在把癡呆的易卜生底呆話,來介紹給聰明的同胞們吧:

“不完全,則寧無!”中國的實用主義

前天,本校數學教師劉心如先生和我說:“有一個學生問我,數學學了有什麼用?”我聽了他的話,不覺想起了從書上看見過的一件故事來。幾何學的老祖宗歐幾利德曾聚集了許多青年教授幾何,其中有一青年對於幾何學也發生學了有什麼用的疑問來,去問歐幾利德。歐幾利德叫人拿兩個銅幣給他。這青年莫名其妙起來。歐幾利德和他說:“你不是問‘用’嗎?銅幣是可‘用’的,你拿去用吧!”

劉先生在本校所用的數學教科書是美國布利士的混合數學。美國是以重實用出名的國度,哲學上的實用主義,美國很有幾個大家,美國的教育全重實用。這重實用的布利士的數學教科書,學了還怕沒有用,中國人的實用狂,程度現在美國以上了!

中國民族的重實利由來已久,一切學問、宗教、文學、思想、藝術等等,都以實用實利為根據。

一、學問中國古來少有獨立的學問:曆史是明君臣大義的;禮是正人心的;樂是易風移俗的;考據金石之學是用以解經的……哪一件不是政治或聖人之經的奴隸?這就是各種學問的用處!

二、宗教中國古來宗教的對象是天,“畏天”“敬天”等語時見於古典中。可是中國人對於天的敬畏,全是以吉凶禍福為標準的,以為天能授福,能降凶,畏天敬天就是想轉凶為吉,避禍得福。這種功利的宗教心,和他民族的絕對歸依的宗教心全異其趣。佛教原是無功利的色彩的,一傳入中國也蒙上了一層實利的色彩。民眾間的求神或為子於,或為免災。所謂“急來抱佛腳”,都是想“拋磚引玉”,取得較多的報酬。

三、思想中國無唯理哲學。《易經》總算是論高遠的哲理的,但也並不是為理說理,是以為明了理可以致用的。什麼吉,什麼凶,什麼禍福等類的詞,充滿於全書中。可見《易經》雖說抽象的哲理,其目的所在仍是具體的實用,怪不得到現在流為占卜的工具了。到了孔子,這實用主義越發明白表示了。“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何等現世的,實利的!孟子以後,這實利主義更加露骨。孟子教梁惠王齊宣王行仁義,都是以“利”或富國強兵為釣餌的。

和孔孟相較,老子的思想似乎去實用較遠,其實內麵仍充滿著實利的分子。老子表麵上雖主張無為,而其目的卻在提倡了“無為”去做到“無不為”;在某種意義上,實利的欲望可謂遠過於孔孟,觀法家思想的出於老子,就可知道老子的精神所在了。

四、文學“文以載道”的中國當然少有純粹的文學。我們試看上古的文學內容怎樣,不是大多數是諷政治之隆汙,頌君後之功德的嗎?一部《詩經》中純粹的抒情詩有幾?偶然有幾首人情自然流露如男女戀愛的詩,也被注家加上別的解釋了。《詩經》以後的詩雖實利的分子較少,但往往被人視為小道,視為雕蟲小技,除一二所謂“好學者”外是少有興味的。戲曲小說也是這樣,教做勸善懲惡或移風易俗的奴隸。無論如何齷齪的戲劇和小說,隻要用著什麼“報”字為名,就都可當官演唱,毫無顧忌。做小說戲曲的人也要用“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為標語。因為文人作文是要有益於世道人心的,無益於世道人心的文字在中國是不能存在的!

五、藝術中國雖是古國,可是藝術很不發達,因為藝術和實用是不相調和的。中國曆史上的舊建築物隻有城壘等等,至於普通家屋,到現在還不及世界任何的文明國。佛教傳入以後,帶了許多的佛教藝術來,造像、塔、寺殿等,到中國後雖無遠大進步,仍不失為中國藝術上的重要部分。中國對藝術皆用實利的眼光去看,替藝術品穿上一件實利的衣裳。秦漢以來金石上的吉祥語就是這心情的表現。再看中國畫上的題句吧!畫牡丹花的,要題什麼“玉堂富貴”;畫竹子的,要“華封三祝”。水墨龍畫是可以避火的,鍾尷像是可以避邪的,所以大家都喜歡掛在廳堂裏。

中國的實利主義的潮流發源可謂很遠,流域也很廣泛,滔滔然幾乎無孔不入。養子是為防老,娶妻是為生子,讀書是為做官,行慈善是為了名聲……除用“做什麼是為什麼”來做公式外,實在說也說不盡!中國對於事情非有利不做,而所謂利,又是眼前的、現世的、個人的利。凡事要用利來引誘才得發生興趣,所謂“利之所在,人必趨之”。凡事要講“用”,凡事要問“有什麼用?”怪不得現在大家流行所謂“利用”的手段了!

中國人經商向來是名聞全球的。其實,中國人是天生的好商人,即不經商的官僚、兵卒、學者、教師,也都含有商人性質的。

這樣傳統的實利實用思想,如果不除去若幹,中國是沒有什麼進步可說的!我們生活在地球上,要絕對地不管實用原是不可能的事,但不應隻作實用實利的奴隸。世界的文明有許多或是由需要而成的,例如因為要避風雨就發明了房屋,因為要充饑就發明了飲食等。但我們究不應說房屋隻要能避風雨就夠,飲食隻要能充饑就夠的。中國人的實用實利主義,實足撲殺一切文明的進化。

又,文明之中,有大部分是發明者先無所為,到了後來卻有大用大利的。瓦特用心研究蒸汽力時,何嚐想造火車頭?居利研究鐳,何嚐想造夜光表?化學學者在試驗室裏把試驗管用心觀察,發明了種種事情,何嚐是為了開工場作富翁?發明電氣的何嚐料到可以駛電車?

人類有創造的衝動,種種文明都可以說是創造衝動的產物。中國人的創造衝動都被淺薄的實利實用主義壓滅了!你看,孜孜於實用實利的中國人,有象瓦特、居利那樣的文明的創造者發明者嗎?舊有的文明有進步嗎?火藥是中國發明的,在中國不是隻做鞭炮嗎?羅盤是中國發明的,不是到現在隻用來看風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