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3 / 3)

惟其以實用實利為標準,結果愈無利可得,無用可言。因為對於一切的要求太低,當然不會發生較高的欲望來。例如中國人娶妻的目的在生子,那麼就隻要有生殖機關的女子就不妨作妻了!社會上實際情形確是如此。你看這要求何等和平客氣,真是所謂“所欲不奢”了!

中國人因為幾千年抱實利實用主義的緣故,一切都不進化。無純粹的曆史,無純粹的宗教,無純粹的藝術,無純粹的文學,並且竟至於弄到可用的物品都沒有了!國民日常所用的物品,有許多都要仰給外人,金錢也流到外人的手裏去!

幾千年來抱著實利實用主義的中國人啊!你們的“用”在哪裏?你們的“利”在哪裏?讀書與瞑想

如果說山是宗教的,那麼湖可以說是藝術的、神秘的,海可以說是革命的了。

梅戴林克的作品近於湖,易卜生的作品近於海。湖大概在山間,有一定數目的鱗介做它的住民,深度性狀也不比海的容易不一定。幽邃寂寥,易使人起神秘的妖魔的聯想。古來神妖的傳說多與湖有關係:《楚辭》中洞庭的湘君,是比較古的神話材料。西湖的白蛇,是婦孺皆知的民眾傳說。此外如巢湖的神姥(劉後村《詩話》:薑白石有《平調滿江紅》詞,自序雲:“《滿江紅》舊詞用仄韻,多不協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祝曰:‘得一夕風,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言訖,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芙蓉湖的赤鯉(《南徐州記》:“子英於芙蓉湖捕得一赤鯉,養之一年生兩翅。魚雲:‘我來迎汝。’子英騎之,即乘風雨騰而上天,每經數載,來歸見妻子,魚複來迎”)、小湖的魚(《水經注》:“穀水出吳小湖,徑由卷縣故城下。”《神異傳》曰:“由拳縣,秦時長水縣也。”始皇時縣有童謠曰:“城門當有血,城陷沒為湖。”有老嫗聞之憂懼,旦往窺城門,門侍欲縛之,嫗言其故。後,門侍殺犬以血塗門。嫗又往,見血走去,不敢顧。忽又大水長欲沒縣,主簿令幹入白令。令見幹曰:“何忽作魚?”幹又曰:“明府亦作魚”,遂乃淪為穀矣)、白馬湖的白馬(《水經注》:“白馬潭深無底。傳雲:創湖之始,邊塘屢崩,百姓以白馬祭之,因以名水。”又,《上虞縣誌》:晉縣令周鵬舉治上虞有聲,相傳乘白馬入湖仙去)等都是適當的例證。湖以外的地象,如山、江、海等,雖也各有關聯的傳說,但恐沒有象湖的傳說的來得神秘的和妖魔的了,可以說湖是地象中有魔性的東西。

將自己的東西給與別人,還是容易的事,要將不是自己的東西當作自己的所有來享樂,卻是一件大大的難事。“雖他鄉之洵美兮,非吾土之可懷”,就是這心情的流露。每遊公園名勝等公共地方的時候,每逢借用公共圖書的時候,我就起同樣的心情,覺得公物雖好,不及私有的能使我完全享樂,心地的窄隘,真真愧殺。這種窄隘的心情,完全是私有財產製度養成的。私有財產製度一麵使人能占有所有,一麵卻使人把所有的範圍減小,使擁有萬象的人生變為可憐的窮措大了。

熟於辦這事的曰老手,曰熟手,殺人犯曰凶手,運動員曰選手,精於棋或醫的人曰國手,相助理事曰幫手,供差遣者曰人手,對於這事負責任的曰經手,處理船務的曰水手……手在人類社會的功用真不小啊。

人類的進化可以說全然是手的恩賜。一切機械就是手的延長。動物雖有四足,因為無手的緣故,進步遂不及人類。

近來時常作夢,有兒時的夢,有遇難的夢,有遇亡人的夢。一般皆認夢為虛幻,其實由某種意義看,夢確是人生的一部分,並且有時比現實生活還要真實。白日的秘密,往往在夢囈中如實暴露。在悠然度日的人們,突然遇著死亡疾病災禍等人世的實相的時候,也都驚異的說:“這不是夢嗎?”“好比做了一場夢!”

夢是個人行為和社會狀況的反光鏡。正直者不會有竊物的夢,理想社會的人們不會有遇盜劫受兵災的夢。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東西都有大的涵義。或者可以竟說平的就是大的。

人生不單因了少數的英雄聖賢而表現,實因了蚩蚩平凡的民眾而表現的。啊,平凡的偉大啊。

莎翁戲曲中的男性幾乎沒有一個完全的人。《阿賽洛》中的阿賽洛,《敘利·西柴》中的西柴等,都是有缺點的英雄;《哈姆列脫》中的哈姆列脫,是空想的神經質的人物,《洛彌阿與敘列葉》中的洛彌阿是性急的少年。

但是,他的作品中的女性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聰明賢淑,完全無疵的人。《利亞王》中的可萊利亞,《阿賽洛》中底代斯代馬那,《威尼斯商人》中的樸爾謝等,都是女性的最高的典型(據拉斯京的《女王的花園》)。

莎翁將人世悲哀的原因歸諸人性的缺陷,這性格的缺陷又偏單使男性負擔。在莎翁劇中,悲劇是由男性發生,女性則常居於救濟者或犧牲者的地位。

教師對於學生所應取的手段,隻有教育與教訓二種:教育是積極的輔助,教訓是消極的防製。這兩種作用,普通皆依了教師的口舌而行。要想用口舌去改造學生,感化學生,原是一件太不自量的事,特別地在教訓一方麵,效率尤小。可是教師除了這笨拙的口舌,已沒有別的具體的工具了。不用說,理想的教師應當把真心裝到口舌中去,但無論口舌中有否籠著真心,口舌總不過是口舌,這裏麵有著教師的悲哀。

能知道事物的真價的,是畫家,文人,詩人。凡是藝術,不以表示了事物底形象就算滿足,還要捕捉潛藏在事物背麵或裏麵的生命。近代藝術的所以漸漸帶著象征的傾向,就是為此。

生物學者雖知把物分為生物與無生物,其實世間的一切都是活著的。泥土也是活的,水也是活的,燈火也是活的,花瓶也是活的,都有著力,都有著生命。不過這力和生命,在昏於心眼的人卻是無從看見,無從理會。

學畫蘭花隻要象個蘭花,學畫山水隻要象個山水,是容易的,可是要他再好,是不容易的了。寫字但求寫得方正象個字,是容易的,可是要他再好是不容易的了。

真要字畫文章好,非讀書及好好地做人不可,不是僅從字畫文章上學得好的。那麼,有好學問或好人格的人都可以成書畫家文章家了嗎?那卻不然,因為書畫文章在某種意義上是藝術的緣故。學說思想與階級

據說,衣服商作就一種新式花樣的衣服的時候,常雇人穿了去在街上及熱鬧的遊戲場行走,使所作出的花樣成為流行,引人購買,而自己從中取利。帽子的忽平頂忽圓頂,眼鏡的忽大忽小,婦女衣襟的忽直忽圓,以及衣料顏色花樣的忽這麼忽那麼,在遵從者自以為流行時髦,其實這所謂流行時髦,是由製物商操縱而成的。一般趨向流行時髦的人隻是上當罷了。

記得有一年,我在杭州,五月中的一天,天氣很熱,我穿了一件夏市長衫出去,一般講究衣服的朋友們及街路上的人見了都大以為怪。特別是走過綢莊門口的時候,店員都用手指我,好象在那裏批評嘲笑我什麼。其實,那時街上已很多赤膊的人了,綢莊店員自己也有許多赤膊的。夏天早到,穿夏布原是合理的事,有什麼可嗤笑的呢?可以赤膊而不可以穿夏布長衫,這是何等的矛盾?但在那講究衣服的及綢莊店員看來,的確是一件不大佳妙的事。如果一到立夏節以後,大家都穿起夏布來,那麼那漂亮朋友們的什麼紡綢衫、春紗衫、夾紗衫、熟羅衫等將出不來風頭,而綢莊也快要關門了!我常計算中國衣服的種類,自夏布長衫起到大毛袍子止,其間共有三十等光景,各有各的時命,不容差次。夏布是要到大伏天才穿的。這種麻煩的等差,在隻穿一件竹布長衫過四季的窮人原不算什麼,擁護這製度的全是那些漂亮朋友和衣服商人。這情形和夏天暴雨後天氣涼得要穿夾衣的時候,而賣涼粉或西瓜的總是赤著膊大聲叫賣一樣。

即小可以見大,由以上的例看來,可知社會上所流行的存在的一切東西——製度、風俗以及學說思想等等,都有它的根據。別的且不講,今夜隻講學說思想。

學說思想本身的成因有二:一是時代的要求,二是個人的傾向。所謂個人,又是時代的產物,無論如何的豪傑,都逃不掉“時代之兒”一句話。即在成因上說,所謂學說思想已不是純粹不雜的東西。至於一學說一思想成就以後,有的被尊崇,有的被排斥,尊崇與排斥似乎另有標準,與學說思想的本身好壞差不多是無關的。

這標準是什麼?老實點說,就是要看這學說思想對於某種階級有利與否,所謂“各人拜各人的菩薩”。譬如四季隻穿竹布長衫的窮人當然不主張衣服的時節的等差,綢莊主當然要反對五月穿夏布長衫。

不過,階級之中有有權力的階級,也有無權力的階級。被權力階級所擁護的思想學說,當然比無權階級所擁護的要來得優勝。並且事實上,權力階級能支配無權階級,要他怎樣就怎樣,所以結果隻有權力階級能擁護利用思想學說,思想學說也隻有被權力階級擁護利用了以後才能受人尊崇,存在流行。

我並不敢說學者的思想學說都是為替權力階級捧場而發生的。(不用說,為捧場而創學說的盡多。)他們創作一學說,構成一思想,也許心中很純潔,不趨附權勢,但是到了後來,自然會有人利用。這是他們所不料及的。古往今來這種例證盡多,先講中國的吧。

凡是中國人,無論男的女的,讀過書的不讀過書的,都知道尊敬崇拜孔夫子、關夫子、嶽老爺、朱夫子。我們不敢說這幾個聖賢不必崇敬,但所以成一般崇敬的對象,不能不認為別有原因。孔夫子的主張君臣名分,關夫子與嶽老爺的為一姓盡力,朱夫子的在《通鑒綱目》中以蜀為正統,都是配皇帝的胃口的。袁世凱在要做皇帝的前一年,令學校讀經,令人民崇祀關嶽,不是為了這個緣故嗎?孟夫子因為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聞誅一獨夫紂,未聞弑君也”,“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類的話,曾被明太祖逐出聖廟。這是很明白的反證。

“天”這一個字,在中國很帶著濃厚的宗教意味。皇帝是“天子”,皇帝的命運叫“天命”,皇帝的殺人叫“天罰天討”,有了這樣的一個“天”字的假設,皇帝就被裝扮得象人以上的東西了。皇帝祭天,叫人民敬天,自己卻在那裏“靠天吃飯”。

此外,如所謂“禮”、“命”、“風水”、“星相”等種種的東西,也逃不了同樣的嫌疑。叔孫通幫漢高帝作朝儀,漢高帝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這是他從“禮”得到好處的自己招供。唯其窮人受苦的時候,能自認八字不好,命運不好,祖墳風水不好,貴族和資本家才有安穩飯吃。否則他們的養尊處優就要失了根據及理由,而世界也就或者早已不能如此“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