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作者先定了一個概念,然後再把人物事件附會上去,寫成一種作品。這在文藝上寧是邪道,這類作品往往含著宣傳與教訓的色彩,也難得有出色的東西。原來在事象中發見某物,與把事象附會到既成的概念上去,全然是兩件事。前者是有生命的作家的自然的產兒,後者是作家用了成見捏出的傀儡,傀儡是不會有生命的。

又,自然人生原是多元的東西,作家一時因了某物所選取的自然人生,其部分不論如何狹小,也仍是多元的,於作家在一時所發見的某物以外,當然更含有許多附帶的意義。要具象地寫自然人生,才能不掛一漏萬。偉大的文藝作品所以能廣泛地使讀者隨了程度各自欣賞,值得從各方麵探究者,就為了其內容是具象的,有和自然人生同樣的多元性,不明白地局限於某種狹小的教示的緣故。讀者的翻讀文藝作品,目的不在聽作家的抽象的說教,乃在要看看那通過了作家心眼的自然人生。因了各自的程度與性向,在作品上得到共鳴的處所,於是才生鑒賞上的欣悅。若作家露骨地把概念加以限定,讀者在作品中所見的不是自然人生,乃是作家的意見,而且是強迫了叫他看的意見,這時讀者的心的活動就被束縛,毫無自由了。這類作品,在本來和作家有同感的人也許會耐心樂讀吧,而在普通的讀者卻是味同嚼蠟的。文藝創作上對於自然人生的處理須具象的而不可抽象的,這理由因了上麵所說,大略可知道了吧。這抽象的與具象的二語,實關係於文藝創作的全領域。創作與宣傳的區別固然在此,即作品的形式上的文章,其好壞也可用這抽象的與具象的二語作了標準來說明。

文藝作品中文字應是描寫的,不該是說明或議論的。在文藝作品之中,作家借了作品中人物的口來說自己的話的原是常有的,至於作家直接露出了麵來對讀者發揮議論或作說明的事,在我國古來文藝上雖所常見(特別在那從平話與演義蛻化來的小說上),但其實從現在看來,這恰和在京戲中於演者旁邊突然見到有人打扇送茶一樣,是很不統一自然的(我曾作過一篇專論這事的文字,附在開明書店出版的《文章作法》裏)。就一般的原則說,文藝的文字徹頭徹尾應以描寫為正宗,說明或議論的態度務須竭力地排除。因為描寫是具象的,而說明或議論是抽象的緣故。能具象地處理自然人生,在文字上自不得不是描寫的,若抽象地概念地去寫,結果終究逃不出說明或議論的範圍。

此外,在這抽象的與具象的二語之下,可說述的文藝創作上的事項,如部分與全體,類型與個性之類,當然還很多。這裏卻無周遍說述的餘暇,隻好讓讀者諸君自己去類推了。

十六自己省察

作家應把自然人生具象地處理,但森羅萬象的自然人生之中,究從何處下手呢?最安全正當的方法,是從自己下手。自己省察是作家第一步所應該用的功夫,而且是一生惟一的功夫。自己省察是文藝創作的根源。不消說,作家可以因了觀察,從廣泛的世界中選出適於自己創作的現象記在筆記裏,可以因了想象自己考案許多世間實際所無的事象,也可以把眼前的人物作了“模特兒”寫到小說或戲曲中去,可以因了別人的表情與動作推測其心理。但其實,這種方法不但不是初從事創作的人所能使用,而且也並不是根本的可靠的東西。真的創作上最根本的手段,除了內觀自己,沒有別法。文藝作品畢竟是作家的自我表現,所描寫的自然人生,也畢竟是通過了作家的心眼的自然人生。把自己所感所見的適宜地調整安排,這就是創作。

告白文學,第一人稱的小說,抒情詩等直寫作家自己的作品,不必說了,一切文藝作品,廣義地說,都是作家的自傳。我們隻要先查悉了作家的生涯,再去讀他的作品,就隨處都可發見作家的麵影。愈是大作家的作品,自傳的分子亦愈多。一作家的許多作品裏的人物,大概是有一定的性格的。例如就屠格涅夫說,殷賽洛夫(《前夜》的主人公)、巴賽洛夫(《父與子》的主人公)、路丁(《路丁》的主人公)等,不是大同小異的人物嗎?這許多人物其實就是作家的分身。莎士比亞被稱為有千心萬魂的第二的造物主的作家,他在劇中曾描寫著各種各樣的人物。但據學者的研究,漢默萊德式的人物在作品中常常見到,丹麥的王子漢默萊德就是其最後而最完全的標本。施耐庵在《水滸》中描寫著一百零八條好漢,個個都有個性,若仔細研究起來,定可歸並出幾個性質來,而這幾個性質,無非就是施耐庵自己的各方麵而已。武鬆、石秀是他,李逵、魯智深也是他。他本身內心有著武鬆、石秀的分子,才取了出來,敷衍了客觀化了造成武鬆、石秀,本身內心有著李逵、魯智深的分子,才取了出來,敷衍了客觀化了造成李逵、魯智深的。作家決不能寫內心上毫無根據的人物,尤其是人物的心理。

近代很有些學者正在應用了勿洛伊特(Freud)派的精神分析學,研究作家與作品的關係。據他們的研究,所謂文藝作品者,都是作家無意識地自己個人的叫聲。這叫聲的出發處也許往往連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但確是發於作家的內心的。美國亞爾巴德·馬代爾(AlbertMordell)氏曾有一部名曰《文學上的性愛的動因》的書,就了近代大作家詳細地分析著,日本廚川白村著的《苦悶的象征》(有魯迅氏與豐子愷氏的譯本),也就是從精神分析學出發的文藝論,可以參考。

話不覺脫線了,再回頭來說自己省察吧。自己是一切世象的儲藏所,所謂“萬物皆備於我”不是過言。向了這自己深去發掘,深去解剖,就會發見一切世象共通的某物來。就最普通的淺近的情形說吧,如果不把自己快樂時的狀貌、心情、舉動等反省有明確的印象,決不能描寫他人的快樂。如果不把自己苦痛時的狀貌、心情、舉動等反省有明確的印象,決不能描寫他人的苦痛。要知道他人,畢竟非先深知道自己不可。

知道自己,這話聽去似乎很容易,其實是很難的事。因為真正要知道自己,非就了自己客觀地作嚴酷的批判,深刻的解剖不可。人概有自己辯護自己寬容的傾向,把自己載在解剖台上,冷酷地毫不寬恕地自己執了刀去解剖,是常人所難堪的。這裏麵有著藝術的冷酷性,所謂藝術家者,是不但對於他人毫不寬恕,即對於自己也是毫不寬恕的人。(這所謂冷酷、省察、不寬恕,隻是態度問題,和實際的道德無關。)從這冷酷裏,可以脫除偏見與小主觀;從這冷酷裏,可以清新正確地見到世象,所謂對於世間的真正的同情,實是由這冷酷中生出的東西。

自己省察是文藝創作之始,也是文藝創作之終。有誌於文藝創作者,應該先下自己省察的功夫!

十七創作家與革命

近年以來,革命成了一種全世界的口頭的熟語,於是有所謂革命文藝發生,就中無產階級文藝尤在引起世間的注意。茲試一考察文藝創作與革命的關係。

先請聽培耐德的話:

“現今全世界瀕於危殆,非施一種急救,災禍將立至了:如此的妄想,世間人都抱著。這在社會革命家是當然要抱的妄想,從藝術家的常識說,卻是非竭力反對不可的見解。不消說,這世界是非常壞的世界,但也是非常好的世界。藝術家在任務上雖不能不與理想的世界(Whatoughttobe)有關與,但注重卻應在現實的世界(Whatis)。一切的必要改革如果一旦成就,我們的完全的世界定會像冰石似地完全冷卻。所以,在這冷卻期未到以前,藝術家當在互相反目戰爭著的幾多見解中,保持自己的平衡。把Whatis來描寫,來享樂。……如果漫然受了性急的改革家的誘惑,脫出藝術家的正路,那麼他的藝術也就將喪失了吧。”

培耐德這話,從純粹的藝術態度立論,原是值得傾聽的。但在主張把藝術作革命的工具的論者,特別在那主張藝術的階級性的無產文藝的論者,恐會不承認吧。

美國馬克斯主義文藝作家奧卜頓·新克拉(UptonSincleir)曾指摘現代文藝上的六種虛偽。(一)藝術至上主義(藝術至上主義所存在之處,文藝與社會都頹廢著),(二)貴族主義(文藝在本質上是大眾的),(三)傳統主義(藝術不是曆史的徒弟),(四)趣味主義(Dilettantism)的邪惡(現實回避,就是退化的明證),(五)文藝的非道德性(一切藝術都有道德性),(六)不認文藝為社會的,道德的,經濟的宣傳的虛偽(一切藝術都是宣傳)。他認所謂革命的文藝者,就是和這六種虛偽相反的文藝。這樣,純藝術論者與革命的藝術論者,其主張的相反,很是明顯,我們在這二相反的道路上,走哪一條好呢?

聰明的讀者讀了我前麵各項的論議,想已可窺測我個人對於這問題的大略的態度了吧。為使他更明白起見,再在這裏敘述一下。

我以為:凡是偉大的文藝作家,應該都是一種的革命者。所謂革命,種類很多,但其本質隻是因襲的打破,價值的重估。文藝作家是有銳利的敏感的,故常例對於某一世象能在舉世未覺醒其矛盾以前,感到了來描寫。曆來改造要求的第一聲,往往從文藝作家筆上傳出,他們對於時代有著驚人的嗅覺,他們是時代的先驅者。新克拉的所謂一切文藝都是宣傳,在這意義上是不錯的話。

但革命是多方麵的事,文藝作家對於革命也是有其領域。他們的任務在乎肉薄時代的空氣,他們所追求的不是學問,不是曆史,乃是時代的氣氛。自然,作家之中也盡有做實際上的革命行動的,如屠格涅夫有一時代(一八六○年),曾在英國的《警鍾》報上執筆鼓吹過革命。但在他的小說中,我們隻能見到時代的不安(據克魯泡特金的批評:他的小說,合起來不啻俄國的文明史),卻未曾見到他的政治意見。他當作小說家,是一味描寫時代,忠實地隻盡了文藝家的任務的。

以上是但就一般的革命與文藝的關係說的。如果把革命局限在經濟上說,那末所謂革命文藝者,就是無產階級(Profetarian)文藝了。

由馬克思的經濟史觀看來,文化畢竟是經濟生活的上層構造。從前的文化隻是資產階級(Bourgeois)的文化,一旦社會革命,普洛列太裏亞抬起頭來,特別有普洛列太裏亞文化出現。一切宗教政治道德藝術等等都要頓呈改觀,而文藝亦不得不改其麵目。從前的文藝是鮑爾喬文藝,今後所要求的,是普洛列太裏亞的文藝。所謂普洛列太裏亞文藝者,簡單地說,就是表現勞動階級的心理與意識的文藝。

現代的文化是鮑爾喬的文化。鮑爾喬文化的快要沒落,是不可掩的事實。現代文藝是鮑爾喬文化的產物,當然不合於將來,起而代之的不消說是普洛列太裏亞文藝了。

普洛列太裏亞文藝在今日,已成了世界的問題了。蘇俄本土不必說,在我國文壇上已成了論戰的題目。有的主張如此,有的主張如彼,詳細情形讓讀者自己去就了新聞雜誌書冊會看。我也不想加入論戰中去,在這裏隻表明我自己的意見而已。

據我的見解,真正的普洛列大裏亞文藝,在近的將來是不能出現的。在已有無產階級作家的蘇俄本土及別國不知道,至少在我國是一時不能出現的。我國(也許不但我國)現代的作家,不論其目前資產之有無,在其教養上、經曆上、趣味上,甚而至於生活上,都是鮑爾喬。他們的文藝作品,大眾的普洛列太裏亞能到手入目與否且不管,其內容無論怎樣地富於革命性,決不能成為真正的普洛列太裏亞的生命上的滋養料。即使能設身處地,替普洛列太裏亞說話,但究非真由內部滲出的東西,隻仍是鮑爾喬所見到的一種世相而已。

文藝是體驗的產物,真的普洛列太裏亞文藝當然有待於普洛列太裏亞自己。普洛列太裏亞的文化總有一天會出現的,普洛列太裏亞文藝的成立也可預想。至於在過渡期中,所能看到的尚隻是其萌芽或混血兒。

《文學趣味》ArnoldBennett

《俄國文學的理論與實際》克魯泡特金

文藝在普通人隻是鑒賞的對象。讀者諸君要享受文藝的恩惠,惟一的途徑就是直接去翻讀文藝作品。空疏的文藝論,隻是說食數寶,除了當作鑒賞上的一種的鎖匙以外,是全無用處的。我希望讀者諸君以我這小稿作了鎖匙,自己去叩文藝的門。《續愛的教育》譯者序

《續愛的教育》譯者序

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譯本出版以來,頗為教育界及一般人士所樂閱。讀者之中,且常有人來信,叫我再多譯些這一類的書。朋友孫亻良工先生亦是其中的一人,他遠從東京寄了這日譯本來,囑我翻譯。於是我發心譯了,先在《教育雜誌》上逐期登載。這就是登載完畢以後的單行本。

原著者的事略,我尚未詳悉,據日譯者三浦關造的序文中說,是意大利的有名詩人,且是亞米契斯的畏友,一九一零年死於著此書的桑·德連寨海岸。

這書以安利柯的舅父白契為主人公,所描寫的是自然教育。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是感情教育,軟教育,而這書所寫的卻是意誌教育,硬教育。《愛的教育》中含有多量的感傷性,而這書卻含有多量的興奮性。愛讀《愛的教育》的諸君,讀了這書,可以得著一種的調劑。

學校教育本來不是教育的全體,古今中外,盡有幼時無力受完全的學校教育而身心能力都優越的人。我希望國內整千萬無福升學的少年們能從這書獲得一種慰藉,發出一種勇敢的自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