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人生*(3 / 3)

如果這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擺脫作為中國文化特質的僵死陋習和傳統桎梏。經過長期的間隔之後,就像“黑暗年代”過後產生了文藝複興,我們將再一次看到理想的人性光輝,雖然我們得承認目前尚難找到這一跡象,但我們終將看到具體表現全人類特別是我們種族根本的藝術作品。我總幻想要是我們有一位偉大的音樂家或作曲家,不僅能使過去丟失的東西複活,還能奏出我們偉大民族長期壓抑的聲音,他也許能預言我們原始的精神走向成熟。音樂和其他藝術不同,它是真正的藝術形式,是衡量完美藝術的標準。音樂能更深地打動人心,能更誠服、不可抗拒、強有力和理想地向有鑒賞力的人傳遞思想和感情。

讓我總結一下在這篇演講中想講的內容:我簡要說明了為什麼中國藝術在完全通過想象能力理解、說明人生總的方麵失敗了,而歐洲藝術多少獲得了成功。我探討了我們人生與藝術的相對地位,後者是前者的反映,前者對後者負責。

我還列舉了古希臘和文藝複興的成就,來顯示以完美的藝術形式出現的精神統一,這種藝術主要是人道主義的。我們的藝術也要這樣。

我還貿然斷言,關心人生才能關心藝術。所謂關心人生,我指的是有意識地揭示人性中固有的自然資源,利用一切機會將它們轉化成有用的東西。換言之,我們必須有意識地培養自覺,有了這種自覺,存在於靈魂中的創造精神才能發揮效用。事實上,我們中很少有人敢說,“我已經完全認識了自己”。請記住,追求表現總會導致自我暴露和理解,而這常會令你吃驚。內在事物的揭示有賴於從外界事物吸收的思想中獲得靈感和效力。在這一點上審美鑒賞十分重要,細膩的感情對於美的事物遠比強烈的理智和品性重要、有效。隻要努力追求藝術的激情,就會認識美和人生的價值。倘若《哈姆萊特》或《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沒能打動你,這不能怪莎士比亞和雪萊。當一個指揮得法的貝多芬交響樂演奏高潮時,你仍不能心醉神迷,我看你最好去請耳科專家查查聽覺器官是否出了毛病。客氣地講,如果《特裏斯坦和依索爾德》不能扣動你的心弦,除非你不喜歡瓦格納的風格,那你至少應該像逃避數學或體育一樣感到丟盡了臉。如果你站在羅馬或科隆大教堂的摩西像前不為所動,如果你從特納、惠斯勒和馬蒂斯的油畫中隻看到一大塊漂亮的顏色,那你可以安然地說服自己,你所受的教育遠不如你想的那麼好。當你走過順治門的內院,看到肅穆的古牆邊精致陳列著一排絕妙的陶瓷藝術品,心下沒有半點喜悅時,你最好放棄欣賞後期印象派大師如塞尚的打算,還是躺到安樂椅上去咒詛周圍世界的醜陋吧。

我當然不是說,我們每個人無須訓練和了解,就能像個專業批評家似的即刻愛上歐洲藝術。相反,西方藝術及技巧所體現的根本思想,對普通東方人來說比較陌生,所以總令人迷惑不解。我想中國留學生中具有超於淺薄的肉體快樂之上的起碼藝術感覺的人,甚至不足1%。但不要忘記,值得獲取的東西往往難於得到。總之,是愚蠢的教育和呆板的習性使我們不能感受、欣賞到事物的原貌。掃清這些因素,你就能恢複審美直覺,也許這種直覺會因饑餓而變得熱烈貪婪、敏銳透徹。然後,應把生活本身作為一件藝術品,或一個藝術問題來看。我們被賦予這塵俗的身體、大腦和心髒正如一個藝術家被賦予了繪畫、雕刻的主題和場景。當我們將畫筆或刻刀運用到已如願掌握的物質材料上時,不該感到有種責任感嗎?一塊有限脆弱的材料,可能被一下毀掉,也可能變成一件美的傑作。正如意大利熱情的詩人丹農裏奧所說,隻要我們負出努力,即使在這個世界,還是能把我們的生活變成美麗的寓言。達到善的最好途徑是美。既然我們如此樂於追隨希臘人的智慧,我們的審美直覺比起含糊不清的道德善感來,是一個更為安全、可信的最終標準。生活是件藝術品!所以,為最後的回顧作好準備。等你70歲時,青春的紅潤變成難看的皺紋,甜美聲音變成老年沙啞的幹咳,看你是否對用自己的雙手塑造了豐富多彩的生涯感到欣慰。讀讀歌德之類偉大或次要點人物的傳記,並以此為標準評估自己的一生,看看對照的結果。歌德偉大的一生不能不被認為是一件藝術品,一部傑作。至少不亞於羅馬聖彼得的傑作,他們的一生都充滿了美的神秘和神秘的美。說到高尚、理智的人生的訓誡和原則,我想最好還是再次引用沃爾特裴特爾研究文藝複興的著名論著《結論》中的話:

“哲學和思辨文化對人精神的貢獻,是使它在敏銳、熱情的觀察中驚醒。每一時刻某種形式在手上或臉上變得完美;來自山峰海洋的某些聲音比其他聲音更迷人;某種熱情、頓悟或理智興奮對我們,對那一時刻,更真實,更迷人,更具魅力。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果實才是目的。在我們豐富多彩、富於戲劇性的人生中,脈搏跳動的次數是有限的。我們怎樣才能在有限的脈搏跳動中,通過最敏感的知覺觀察到所要看的一切呢?怎樣才能最迅速地從一點到另一點,並總在生命力與其最純能量凝結的焦點上出現呢?永遠與這種熱情的寶石般的火焰一起燃燒,保持這種令人迷狂的忘我境界,才是人生的成功。”

他又說:

“正如維克多雨果所說:我們是罪人,都被判了死刑,但緩刑的期限不明確。我們都有一個期限,過了這個期限,世界不再記得我們了。有些人在倦怠,有些人在熱情中度過這一期限,而最聰明的人,至少是在‘這世界的孩子’中最聰明,則是在藝術和歌聲中度過一生。我們惟一的機會在於盡可能多地增加脈搏的跳動,以延長這一有限的時間。偉大的激情能帶給我們複蘇的生活感,愛的悲歡和熱烈活動的各種形式,無論我們是否感興趣,這些形式都會自然地來到我們許多人中間。但記住隻能是激情,才真正使你收獲複蘇的意識的果實。詩的激情、美的渴望、為藝術而愛藝術,這裏都蘊蓄著最高的智慧。藝術喚醒你時坦率直言,它隻把最高的品質賦予稍縱即逝的人生瞬間,而且它僅為那些瞬間而來。”

這篇英文是徐誌摩君在清華文學會所講演的底稿,他在上海時交給我們的。原稿是他的一位朋友用打字機打好的,雖經他自己改正了不少,可是還有不少的錯誤。拿去付印時,我把全文仔細看了一遍,改了不少,引用文中我也改了一處,這是我應當在這裏聲明的。

文中論藝術與生活的關係極詳而明,他把我們現代所以沒有好藝術的產生,歸因於我們中國人沒有真的充實的生活,本想把它翻譯出來,再想一想,卻又覺得未免多事,所以畢竟沒有翻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