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愛同宗教一樣,因為宗教即是神聖的宇宙的愛,是超然和聖化的。由於它是被人類的眼睛能看見的一股神秘力量所聖化,因而能看見屬於精神領域的圖景,但這些圖景通常不被認為是現實的準則。人的耳朵將被莊嚴崇高的音樂征服。這音樂就像來自天際的浩瀚波浪。這種精神超越,能使以前無活力的潛在創造力開始解放自己,並通過可以選擇的任何途徑,努力認識自身的體積和形狀。“愛比其他任何情感更深地植根於土地,因此它的頭像聖樹一樣直聳天國。賦予它們物質和可信性,高度要求並證明深度。”把愛說成最富生氣最有潛力的創造源泉絕非一句套話。如果抽去性激情及所有與之有關的因素,你會驚愕地發現歐洲的文化和藝術無可挽回地破產。
任何不否定或歪曲人生和真理的男女,無須弗洛伊德派,都會承認,至少也能感覺到,愛雖然最不嚴肅,卻是萬物中最有意義的。然而這一簡單的真理在漫長病態的中國曆史中,從未被認識過。甚至今天,我的個人經曆仍僅讓我在這方麵發現了兩類人:藐視愛的憤世嫉俗者和害怕愛的膽小懦夫。要是知識之樹長在中華帝國的中央,而非伊甸園裏,那亞當和夏娃仍然是純美的創造物,他們心眼迷鈍,對內在的生命召喚麻木不仁,上帝也不至於對蛇的英雄主義和夏娃的好奇心造成的麻煩而盛怒不休。
這位聖人為我們劃定的人生範圍幾乎是一係列枯燥乏味的倫理陳詞濫調,這一命定結果所產生的影響剝奪和抑製了我們的想像力。你隻要翻翻我們的和詩歌就會相信,其中想象的作用是多麼狹窄。我們的詩人,可能除了李白以外,再沒一位被認為是世界性的。這不值得深思嗎?在我們的文學花名冊裏,找不到一位堪與歌德、雪萊、華茲華斯相比的,更不用說但丁和莎士比亞了,這不令人震驚嗎?說到其他藝術,又有誰堪與米開朗基羅、列奧那多達芬奇、特納、柯勒喬、威爾埃斯奎斯、瓦格納、貝多芬等等眾多天才相比呢?以此類推,是不是我們種族的本性決定了我們總是不同於世界其他地方?由於不相同是程度上的,而非類別上的,那麼我們的想像力是不是生來就營養不良,發育不全?我們所擁有的藝術遺產不能整個包含生活,那是不是表明我們在本質上遜於西方呢?因為一切偉大的藝術作品都要求包含生活。我們從很小就受到視覺和意誌的訓練,以適應實用的細節,合於毫無生氣的生活禮儀,而不是揭示偉大生活的奧秘,喚起偉大生活的希望。這是中國教育的大失敗,它導致真正人格的死亡,沒有窮盡地造就著傑出的庸才。
人生的根本,歡樂的源泉,以及想象的能力,這些自然泉流遭到了無情的阻撓,我們的生命存在確實太可憐了。人生的貧乏必然導致藝術的貧乏。充實美好的人生會自發地綻出實在的美,並終將影響我們對永恒的理解。一棵充滿生命力的樹必定枝繁葉茂,結出的果兒色彩綺麗。同樣,洋溢著自我意識的人生,自然結出思想的結晶--藝術,或行為--值得懷戀的行為。因此,豐富、擴大、繁殖、加劇,最重要的是使你的生活精神化,這樣藝術就會誕生了。
對於中國藝術與人生的停滯、膚淺,我已經說其實是譴責得夠多了。現在,讓我們暫時把目光轉到西方曆史上表現的藝術與人生的一致性上。說到這,最好還是像在其他方麵一樣,求助於古希臘和文藝複興時代的意大利,以得到啟迪和智慧。
我認為,希臘文化最偉大的成就不在政治,更不在科學和玄學,而在於發現了人體的尊嚴和美。文藝複興時期偉大的德國藝術家溫克爾曼說:“沒有哪個民族像希臘人那樣尊崇美。主管埃加年輕朱庇特神、伊斯米尼阿波羅神的牧師,還有走在塔納格拉墨丘利神禮拜隊伍前列、肩抬羔羊的牧師,都是贏得了美譽的青年……希臘人是那麼渴望美,珍視美,每個漂亮的人都願向眾人顯示美,特別是想讓藝術家證明這種美,因為他們授予這一榮譽。
“正因為此,藝術家總有在麵前欣賞至上美的機會。美甚至能帶來聲望:我們在希臘曆史中看到了最美麗卓越的民族……希臘人尊崇美是這樣普遍,斯巴達婦女都在臥室裏掛上美神納裏厄斯、納克素斯或海厄西斯的像,希望生下漂亮的孩子。”像在其他方麵一樣,自然在這裏也有其重要的作用。希臘人非常願意把對自身的看法和同平凡世界的關係轉化成可感的客體,絕不是偶然的:他們賦予了美的身體和理智理解力。輕捷甜美地呼喚感覺的優雅空氣,美麗的自然風光,美妙的人體結構,清秀的麵部輪廓,這些都是希臘人走入人生時帶來的幸運。美像天才或高貴的地位一樣,成了一種榮譽。翻開人類文化學課本中比較生理學部分,你就會看到各種族裸露的人體。我不知記得對不對,也許是法國人庫裏埃的書中,對日本的裸體舞蹈者作了毫不掩飾的描寫。然後再轉向美麗絕倫的維納斯或阿波羅,你就會產生一種既愜意又不安的感覺:在塑造不同民族的不同體型和比例時,更不用說黑美人的膚色和氣味,造物主是多麼的頑皮,不公正。
然而,希臘人對美的神往並不說明他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唯美主義的民族。相反,希臘人關注美,僅是把美奉獻給實現美好的生活,把不同的靈魂完美地融和在一起。正是由於希臘人完美健全的智力,最終的善才成為可能,並以美的形式最終表現出來。人類最偉大文獻之一柏拉圖的《共和國》是徹底的美的哲學,它講的是建立善與美的聯係,這種聯係可以導致理想的個人品德表現與美好生活的同一。希臘人的獨特,在於他們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人生和藝術。對他們,僅僅是對他們,藝術與人生才是統一體。希臘人以同樣的標準審視藝術與人生,他們把藝術看成真正的人生自覺。意味深長的是,他們的紳士一詞“LalesLagathes”意為美麗的善。
如果說希臘人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是人體的發現,那15世紀意大利文藝複興帶給我們的禮物就是人的精神的發現和體現。像現時的中國一樣,文藝複興是一個偉大的叛逆時代,是一個多方麵而統一的運動,這一運動使長期受壓迫、遭抑製的人們,恢複了獨立與尊嚴,恢複了對理智和想象的事物的愛,恢複了更自由美好地構想生活的渴望,使人們感覺自身,使那些有這種願望的人探求一個又一個理智享受或想象享受的意義,引導他們不僅去發現這種享受的舊的和已被遺忘的源泉,而且去預言新的源泉--新的經曆,新的詩歌主題,新的藝術形式。這是一個個性豐富、博大、集中、完整的時代--洛倫傳的時代好比培裏克裏斯的時代。“在這裏,藝術家、哲學家和那些在世間活動中變得振作敏銳的人,沒有孤獨地生活,他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互相在彼此的思想中尋找著光和熱。這裏有普遍高尚的精神和人人平等交往的啟蒙精神。精神的統一賦予文藝複興時期所有不同的產物同一性。正是這種精神的親密聯盟,分享那個時代產生的最先進的思想,使15世紀意大利的藝術具有了莊重的尊嚴和深遠的影響。”
精神的統一非常重要,它滲透到藝術與人生。造就無數傑出人物的同一力量,使他們的藝術達到了全盛時期。他們那令人驚異的美的藝術充滿了人生的熱情和人類靈魂所能表現的最深切最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統一使他們逐漸認識到完全自我表現的個人權力,並最終獲得這種權力,同時也使他們認識到宇宙的客觀現實,開創了科學方法,導致了隨之而來的眾多發現。
我沒去談別的什麼運動,而是選擇了希臘和文藝複興時期,是為了表明,這兩個時期比其他任何時期更能清楚地顯示,人的精神在一個文化統一體中,在生活潛能最大限度的一致表現中,享有實現自我的幸福機會,這種生活是豐富、熱情、生動和自覺的。“文藝複興”對現代中國並非完全不適用,如果她要從西方曆史中學點什麼,那應該是希臘文化和文藝複興精神。至於太過自信的理性主義和源於18世紀盛行於19世紀的唯物主義,都有趣地轉了向,最後在自相矛盾的災難中收場,隻留下幾個偽科學家狂怒地死抱著實驗工具不放。還有就是那些充滿樂觀的布爾什維主義者崇拜他們一切正確的上帝卡爾馬克思,反對把人性奉為信條,把藝術奉為宗教的新理想主義的普遍覺醒。如果中國尚未完全耗盡生命力,扼殺掉天才,那我們相信,她將帶了一顆歡喜的心和覺醒的靈魂,投身這一運動,並終將證明無愧於自己的古老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