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聖殿中,每上一個台階,都有一批人倒下,而且判官其實隻是你自己。倒下的時刻隻有你能聽見那慘痛的聲音,向上邁了一步,也隻有你能看見更遼遠的文學風景。這就是文學的可愛和可怕,內心是它惟一駐足的地方。
一
在我們生活的小圈子裏,常有人對我真誠地誇讚他是多麼難得的優秀。恍然間,會覺得他們所說與每日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不是同一個人。有時走在街上,他也會告訴我,哪個女孩從外型上和他理想中的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我相信人會有比較。這是所有社會地位不平等的夫妻都會麵臨的尷尬,盡管這種比較與心靈和愛情無關,但當他成為中國作協係統最年輕的研究員時,我則費了半天勁兒才輾轉評上一個中級職稱。肯定會有人問:這個女人配得上他嗎?
偶然地,像這樣小針兒紮心似的問題,我也會自言自語出來。他聽到了,總會老練而油滑地說:“實際上是我配不上你。”但我總不平和,在渴望著“一間屋,一本書,一杯茶”(最好再加一張床,至少是躺椅)的慵懶生活之外,我要求自己拿起筆,為正宮名分而戰。在我們母親的母親生活的時代,她們會拿起繡花針和圍棋子宣戰;我們的母親會拿起鍋鏟和毛衣針;我的優秀的女友會炒起股票。但這些我一竅不通。
一想到李清照、蘇小妹、朱淑真、淩叔華、林海音們,我就懷疑這枝筆是否有資格拿,但這次他要出散文集了,讓我看到一個可以把文章與他並列的機會。而且,如果我來作序,讀者們將先看到我的,然後才是他的。這讓我想到慈禧太後掌權後,皇家的標誌改成了鳳在上龍在下。要知道,沒有機會與那位精明女人一樣在五千年中國男權的沉悶社會中“興風作浪”,得使多少女性抱憾終生。
於是那句古語應驗了:枕邊私語男人不得不答應。現在,我們快兩歲的女兒,臨睡前還總要模仿著我當時的腔調,拍著他的臉,又抓眼鏡,又捅鼻孔,大聲說:
“答應,快答應!”
其實,我從沒像這隻快樂的小鸚鵡那麼費勁,隻是和每次我們為生活小事討價還價後一樣,拿出事先寫好的小紙條,讓他簽字罷了。上書:“我懇請妻子鄭實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作序。”
事後,我又心懷鬼胎地翻找家中的藏書(由於婚前我們分頭購買,而且多年以前圖書的品種較今遠稱不上豐富,所以現在許多書都是雙份),看看有哪位先哲今賢讓老婆作序。沒找到。
請博學者免開尊口,別告訴我上個世紀的某國某城,某不為人知的作家曾有過這一創舉。先讓我得意須臾吧。文學老師教導我們:許多作品被載入文學史隻因為是第一個,盡管水平沒多高,比如胡適的《嚐試集》、李金發的詩。也就是說,無論該序多麼蹩腳,它將“不朽”。(昆德拉意義上的“不朽”?)
二
私下裏,我說他是三流作家。先解釋一下我們辭典裏的“三流”。
一流作家,上天通過他們體現文學的極致,仿佛地殼運動,高則突兀成無法攀緣的極峰,深則墜陷如令人目眩絕望的裂穀。二流作家是寬廣的河流和平原,有著無盡的內心力量滋養人類的精神世界。三流作家,是小溪微巒,他們的存在,是上天用創造前兩者的剩餘精力不經意而成的。可以成為景觀,可以調節單調的地形,但也很容易幹涸或風蝕。
不要以為一流作家比三流的幸福,恰恰相反,一流作家是被用來顯示神跡的。他們的身體是導體,文學像酒一樣將他們灌醉,於是筆尖流淌出造物主高貴、孤獨的意誌。神對他們是蠻橫專斷的,毫不吝惜地對其肉體和精神進行雙重的奴役。作為人,他們的命運永遠是急流中不能自已的一葉扁舟;作為作家,他們的作品雖體現了高和深的極限,受到人們的供奉、膜拜,但付出的代價是隻有文學的專業祭祀者偶然翻閱,真正能體會出其高深的能有幾何,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
二流作家是文學中的貴族,他們食人間煙火,享七情六欲,但高貴的血統卻非此世造就。他們的高深蘊於寬廣親切的文字中,無論老少,稍有學養便可領悟天才的不凡。他們的作品偶有失敗,但隻是低於自己的水平,卻決不會給文學丟臉。神通過他們體現文學的功用:連接塵世與彼岸的通道。
三流作家是文學中的農民,對土地的熱愛使他們畢恭畢敬獻出一生,辛勤勞作隻為了證明自己有資格效忠。小有稟賦再學習耕種技巧,最終是否收獲有成,完全靠天氣的機遇和虔誠程度。對種植有興趣的人很多,且都先鄭重其事地打造好器械,但最終能不計得失,義無返顧,以此為業的少而又少。不過,隻有親耕隴畝才能最大程度地體會付出的快樂。所以三流作家常陶醉在農民式的樸實的幸福之中。
他就是這樣的農民,腦子絕不笨,文字功力練得不淺了,靈性嘛有點,追求嘛終於未被平庸的事物幹擾太多(當然一點不被誘惑是不可能的,些許軟弱反而更真實),勤奮是可以肯定的,機遇嘛,算趕上了點。他總說自己是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