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歲幾日春,休將黑發戀風塵,去年此地君曾至,想見鶯花待故人。”
林海音的原籍是台灣苗栗。父親是客家人,母親是台北縣的閩南人。母親婚後懷著她到了日本,在日本第二大城大阪的回生病院生下了小英子。照理,那該是她的第二個故鄉吧!不,她心裏時刻不能忘懷的是北平!她3歲時隨父母從日本返回台灣,父親先到了北京,母女倆在苗栗和台北住了兩年,等父親安排好了一切,小英子便在5歲那年同母親坐了大輪船到天津而轉到了北京。
這裏才是林海音的第二故鄉!她在北平住得太久了,童年,少年,而婦人,最美好的生命都在這裏度過,像樹生了根一樣。她在北平住了二十六年,快樂與悲哀,歡笑和哭泣,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了這座古城。她是多麼熟悉這裏的季節啊!她會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到中山公園細細地品賞牡丹、芍藥。許多夏季的黃昏,她懶洋洋地倒在太廟靜穆鬆林遮掩下的藤椅上,捧著一本心愛的書,喝幾口清淡的香片茶,聽幾聲悠長的夏蟬鳴。
北平秋的氣味最好聞。林海音小的時候,逢秋最愛去的是西單牌樓。那裏炒栗子的香味彌漫在街道上和人群中。剛捧定一包熱栗子,另有陣陣清香的味兒飄過來,嗬,原來是棗、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海音喜歡吃這些秋之果。沙營的葡萄,黃而透明,一掰兩截,水都不流,有“冰糖包”的外號。京白梨,細嫩而無渣。“鴨兒廣”柔軟得賽豆腐。秋海棠紅著半個臉,石榴笑得合不攏嘴。西山楓葉紅透的時候,海音常約了同學踏上海澱道去尋秋。看紅葉,聽鬆濤,或者把牛肉帶到山上,吃鮮美的鬆枝烤肉。回來時,不忘摘幾片紅葉,夾在書裏。
到了冬天,駱駝隊來了,就停在英子家的門前。看過電影《城南舊事》的讀者該記得這樣一個好玩的情景:英子站在駱駝的麵前,看它們咀嚼著吃草料。醜臉,長牙,上牙和下牙交錯著磨來磨去,大鼻孔裏冒著熱氣,白沫子沾滿了胡須,它們咀嚼得那樣安靜。英子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齒也不自覺跟著動了起來。
領頭兒的駱駝長脖子下總係著一個鈴鐺,走起路來“當、當、當”的響。英子問爸爸為什麼會這樣。爸說駱駝很怕狼,脖子上掛個鈴鐺,狼聽見了,知道有人在保護著,就不敢侵犯了。英子的幼稚心靈中卻充滿了與大人不同的想法,她對爸爸說:“不是的,爸!它們軟軟的腳掌走在軟軟的沙漠上,沒有一點聲音,你不是說,它們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隻是不聲不響地咀嚼著從胃裏倒出來的食物嗎?一定是拉駱駝的人,耐不住那長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給駱駝帶上了鈴鐺,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童年的冬陽隨著駱駝隊的遠去一去不還,但那緩慢悅耳的鈴聲,始終縈繞在心頭。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英子是多麼想念北平,想念童年住在城南時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她住過的椿樹胡同,新簾子胡同,虎坊橋,梁家園,盡是城南風光。她默默地想,默默地寫,北平的景色、童年和人物就撲麵而來,於是就有了展現20年代北京風土人情和生活真態的《城南舊事》。它以樸素的寫實風格,具有了獨特的魅力和永恒的價值,有學者說它是“人生最樸素的寫實,它在暴行、罪惡和汙穢占滿文學篇幅之前,搶救了許多我們必須保存的東西”。它是那麼的親切、自然,有一股讓人覺到熱乎乎的親和力,充滿了生氣,情調和樂趣。
而這一切,均來自林海音生命裏的真和性情裏的熱。高陽先生對林海音的作品有過這樣的評價:“細致而不傷於纖巧,幽微而不傷於晦澀,委婉而不傷於庸弱。”
林海音怎麼忘得了北平。離開大陸以後,一直到80歲的現在,連語言帶生活形態,依舊“比北京人還北京”。聽她在電話裏用純粹的京腔聊天特別開心,那話語又甜又脆又熱,開心極了。這時,我眼前便浮現出了帶調皮勁兒的英子來。
她苦念著北平。當她在闊別大陸四十餘年後重訪舊地,發現她心底感性的北京城沒有了,城牆,牌樓,下雨趟泥的小胡同,都不見了,一聲“我的城牆呢”足以讓人心酸落淚。她這不單純是孩子般的情感,她當然明白,曆史是要變遷的,城市也要現代化建設,但人家羅馬有那麼多廢墟古跡,殘垣斷壁都那麼亮著不打掉,供人憑吊。要是老北京城依照50年代梁思成的提議,照原樣兒地保留下來,那該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中國古代建築藝術集成的博物館。現在,政府有時要在保護古建與城市建設之間艱難地抉擇,想想這也是當初不聽“梁”言相勸留下的後遺症。反正在我眼裏,紫禁城、北海、景山已成了都市盆景,古都的風采神韻不再。拓寬的商業街,林立的商城大廈,以及商品化了的人群,幾乎把古城的美麗和諧打碎。老北京,不能再拆了,她的心在流血啊!等拆過後再讓百姓獻城磚修複一段古城牆,有什麼意義呢。難道在已建成的現代建築上添上點琉璃瓦蓋頂,就意味著保留了古都風貌?實在有點不倫不類。其結果是,現代建築的藝術設計想像力被那莫名其妙的琉璃瓦所約束,古建的風采也一點看不出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