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先師蕭乾先生(1 / 2)

他說,人生何處不可采訪,要體驗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就是要把人生當成采訪的對象。

蕭乾先生是我的文學導師,也是我的人生導師,更是長我半百的忘年“老”友。先生的仙逝,對我不啻失去了親人一般。當我在北京醫院D-214先生住了兩年的病房向他的遺體吻別的時候;當我在八寶山第一告別室隨著告別的隊伍默默鞠躬為他送行的時候;當2月24日下午2點我看到先生化成一縷青煙飄逝的時候,我仍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先生真的撒手西歸,離我而去了。

從我1987年5月與先生結識,十二年來,他一直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支撐和最可以推心置腹與之交心的朋友。我去安徽教書前,他叫我把一年的講師團生活作為寫作的起點。他說,人生何處不可采訪,要體驗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就是要把人生當成采訪的對象。那一年,我同他的通信最多,常把對生活的觀察、思考寫信給他看。他每信必複,有時像批改作業一樣幫我修正英文翻譯,更多的時候,是以他自己曆盡坎坷、飽經憂患的人生經驗,教我如何設計選擇好人生,珍愛生命,到自然的清新中去尋找陽光的溫暖,把我從抑鬱中解脫出來。他還鼓勵說,我對生活的感觸描述很細致,與曼斯菲爾德、契訶夫和早期的高爾基有相近處,應當精讀他們的作品。有些書信已經收入由我編選的《蕭乾書信集》裏,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合作。

在這之後,我開始編他的書,研究他的作品,寫他的評傳和傳記。不算最近編選出版的十卷《蕭乾文集》,我還編過他的各種選本十幾種。寫他的書時,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解答我提出的各種問題,並堅持最後不看書稿,任我自由去寫。正是這樣的心態,使他“願意把我這一生,以及這一生所寫的文學作品,毫無保留地交予時間和讀者去做‘末日審判’”。

先生新出了書總不忘送我,常在扉頁上寫幾句話。他在送我的《蕭乾選集》卷首寫道:“在文學道路上永遠不要迷信天才,全靠埋頭苦幹。”它成了我的座右銘。真難以想象,要是沒有他帶徒弟般的教誨、引導,我今天會是什麼樣兒?會如此對文學情有獨鍾嗎?我不能,也從未想過隻把文學當成謀生掙飯的一個職業,也沒那份本事,她對我依然是崇高和神聖的事業,即便忍了清貧、孤寂也要傾畢生的心力去追求。十二年間,我在文學上所取得的每一點成績,在人生路口所作出的每一次選擇,全都受惠於他。他的人生經驗和睿智思想將使我終生受益。

先生和夫人合譯《尤利西斯》的時候,我時常替他們跑跑腿兒,幫著複印或借些資料書。他送我書時,在扉頁題寫:“感謝你為此書付出的辛勞。”編他的《關於死的反思》時,我在書前寫了長篇的前言。書出版後,他在送我的書前題寫:“世上選集編者,大都止於編及選,很少還逐篇咀嚼一下。你屬鑒賞型的編者。這樣的編者,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更歡迎、感激。”

因給先生編文集,他說我便成為幫他做總結的人。這我倒不敢當,我隻想盡自己一份綿薄的心力,一方麵報答他對我的大恩,如果能報答萬一的話;一方麵讓這皇皇十卷文集本身證明:蕭乾是個什麼人?這是對在那荒誕怪異的年代裏,曾把他的作品誣為毒草的人們發出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