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的記憶(1 / 3)

--老舍之死采訪手記

蘆葦叢生,充滿野趣的太平湖填平了,舊址上建成了北京地鐵總站。一代文豪老舍先生悲劇人生終點的地方,成了城市交通命脈地鐵的始發站。如果“老舍之死”能在某種意義上真正變成人們開始美好生活的起點,太平湖倒也可以安息。

“老舍之死”無疑是個沉重的話題,這個事件所提供的文化思想內涵早已遠遠超出了一個著名文人的自殺。反省、思考“老舍之死”,也不僅僅是分析老舍自殺帶給人們的啟迪,更重要的在於透過“老舍之死”來折射反思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心靈思想進程中某些原生態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對今天的知識分子同樣是重要的。采寫“老舍之死”的初衷,正是想探尋挖掘一點原生態的東西出來。

能偶然采訪到季羨林先生,是我根本沒有想到的。在北京大學中文係辦公室訪完錢理群老師,騎車沿未名湖轉悠,竟與在後湖畔散步的季老不期而遇,訪談時間不過一刻鍾,卻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永遠的震蕩。在談到知識分子麵對政治的選擇時,季老說:“這個你懂不懂,我不知道。”我說:“我懂,也知道。”季老凝神望著遠方以平緩而略帶沉重的語調說:“你不一定全懂,你太年輕。”該懂的不懂,不光對年輕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忘記曆史可能會重蹈覆轍。這也是為什麼季老希望像“文革”這樣一場最野蠻、最蠻橫、最沒有人性的鬧劇,在中國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但老人沒有把握,他說:“如果不接受這個教訓,我不敢說‘文革’不會再出現。野蠻的水平,不講理的水平,隨意說是說非的水平,恐怕要超過上一次。‘文革’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個恥辱,一個偉大的民族幹下這樣的蠢事,真是難以想象的。”

蘆葦叢生,充滿野趣的太平湖填平了,舊址上建成了北京地鐵總站。一代文豪老舍先生悲劇人生終點的地方,成了城市交通命脈地鐵的始發站。如果“老舍之死”能在某種意義上真正變成人們開始美好生活的起點,太平湖倒也可以安息。但每個人的心中保留哪怕一小塊太平湖的蘆葦,並不是有害的。老舍和太平湖已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成為曆史的永恒記憶。每天乘地鐵的人們,恐怕沒誰想過地鐵是由老舍殉難的地方的吧。到了蘋果園當然就是終點了。這樣單調的周而複始的輪回,難道還會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而悲劇往往就是在麻木盲然的輪回中發生的。這樣的教訓還不慘痛嗎?人們按照規定好的路線去擠一趟車,出了事故就是整體的悲劇。因為車一旦開起來,就會到站才停。而“文革”這趟車是到站也橫衝過去,直到出了軌,車毀人亡,釀成了民族的大悲劇。車上人死得很多,有的連名姓都沒留下。

老舍幾乎是眾多文化死難者中最特殊的一個,人們記住了他。可據說直到今日,在太平湖舊址,連個老舍殉難的碑誌都沒有。我們切不可把自己心靈裏的太平湖填平,切不可忘記“老舍之死”,至少乘坐地鐵的時候,腦子裏不要一片空白。采寫這麼個沉重的題目,我是想盡一份綿力,努力把老舍先生的死做成一頁活的曆史。采寫內容主要有以下三塊:

一、關於老舍解放後的創作

大體上有三種意見,第一是第二次創作高峰說,認為老舍幾乎是現代作家中惟一的例外。像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等大作家,解放後便沒有像樣的東西拿出來。而老舍盡管也寫了許多不成熟的作品,但他畢竟留下了《茶館》、《龍須溝》和《正紅旗下》。究其原因,還是因為老舍寫的是自己熟悉的有體驗的生活,而且所有的生活又都發生在他所最熟悉的北京。如果離開這一點,再有才華的作家恐怕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像老舍抱著極大的政治熱情奔赴朝鮮前線采訪寫成的《無名高地有了名》就不成功。再像《青年突擊隊》那樣的作品,根本隻是為政治服務的應景之作。《西望北安》更是礙於當時某些中央領導的情麵不得不寫的敗筆之作。

第二種意見多以學者為主,即認為老舍解放後雖也寫出了《茶館》、《正紅旗下》那樣的傑作,但總體上已沒法同解放前的創作相較,似乎隻有從《正紅旗下》才能看到那個寫出過《駱駝祥子》、《離婚》、《牛天賜傳》、《四世同堂》的老舍的影子。可惜隨著老舍的投湖,《正紅旗下》隻留下個頗有韻味的開頭便令人遺憾地戛然而止了。老舍解放後主要是憑了一股政治熱情在進行寫作,甚至有些時候與自己早年在《文學概論》裏提出的創作原則相違背。他那麼拚命,那麼瘋狂地寫,難道不知道藝術規律是什麼嗎?但他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老舍不是一個思想家,而是一個出身貧苦極具藝術家氣質的作家,是個對未來抱有憧憬、幻想的理想主義者。他想的是怎樣與新中國和新時代合拍,通過自己的藝術勞動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巴金、曹禺等都是如此。但熱情對藝術來說不能起決定作用,熱情遠不能和成功的作品劃等號。在這一點上,老舍是幸運的,幸運在於他以熱情投入的是他太熟悉的生活,所以他的《茶館》是成功的,曹禺的《明朗的天》是失敗的。老舍畢竟是位自覺的藝術家,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茶館》的主題與政治“可就配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