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梁遇春(1 / 1)

梁遇春把世上人分成兩種,對世界的黑暗一種懂,一種不懂。沒誰來到世間而體味不到人生的種種悲哀,卻非所有人都懂得這悲哀對人生的價值。

梁遇春把世上人分成兩種,對世界的黑暗一種懂,一種不懂。沒誰來到世間而體味不到人生的種種悲哀,卻非所有人都懂得這悲哀對人生的價值。其實作家也有兩類:一類以“世路如今已慣”的心情振筆揮毫,並總先有個必須寫作的理由或高尚的初衷;另一類雖也精通世故,可早已“此心到處悠然”,其文字常是情動於衰,由興而起止。讀前者文如瞻仰紀念碑般肅然起敬,自然歎愧弗如,誓要發奮圖強。而讀後者文則如冬日傍晚與摯友圍爐對聊,無論處在怎樣的煩惱,書中的點滴話語都會帶給你溫暖和愉快。

梁遇春顯然是後者。他極愛睡懶覺,曾讓慈愛的祖母頗為失望,上大學又受了四年教授的白眼,可他還是以“熱愛藝術”的精神我行我素。據說古代有個詞牌名叫“臣愛睡”,是位臣子為表白他淡泊名利,在宮廷酒席上獻給皇上的。梁遇春隻在聊天式的文字裏告訴你遲起的大快樂,怎樣由此度過有趣的一天。他的慵懶並無半點“勸諫”或“言誌”的意圖,即便再勤奮不貪睡的讀者,也能從中分享別一種人生快慰。

躺在床上不肯起來,靜聽流鶯巧囀,細賞花影慢移的梁遇春,古怪念頭特多:他羨慕莎士比亞偷過人家的鹿,布朗寧拐走良家少女,是因為他們像流浪漢一樣行為糊塗,心腸熱乎,頑皮大孩子般毫無機心、萬事隨緣,隻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正兒八經的紳士則對任何事都懷著無可無不可的心情,極力避免使別人感到不悅或震顫。梁遇春不喜歡這種人,試想大家都紳士了,互相將就,世界固然和平,那卻是死國的和平。他絕不甘心做紳士,不怕自己的話在別人心湖裏激起波瀾。相反,倘若觸動了讀者的神經,他倒可以暫時避開人生的慘淡無光。梁遇春甚至覺得,風塵女子是世間最可愛的女人,因為她們看透了一切世態,學會了萬般敷衍,可若真真愛上一個情人,那份情要比深藏閨閣繡幕中未經世故的女子強烈百倍。

同這樣的梁遇春聊天,時時處處能感到他是何等的悠然。人生他不一定識得透,或許想法還很偏執。犯過案、受過牢獄之苦的人,會比他更識得世間的險惡;應酬官場終被貶逐飄零異鄉的人,所體會到的炎涼世態要比他賴在床上想象到的更深刻;用理性大腦和辯證法思考的人,認識事物會比他更全麵;懷了鴻鵠大誌,執著追求人生目標的人,比他更具堅毅的意誌和健全的神經。但飽受生命之苦的人不一定能像他一樣落筆從容,光顧了仇恨會妨礙思考人生可愛的一麵;理智發達的人,心靈激情先天不足,堅定的終極目標會使他們忽略生活的姿彩,連神經都剛毅得失去了敏感。

梁遇春不鼓勵他的讀者去做智者、勇士或人生的楷模,他自己也向來沒有過要做英雄、偉人和全知全能者的願望。他隻是一個喜歡娓娓道來的散文家,隻想向他的可愛讀者露出孩子般的笑臉,或流下不識愁滋味少年才有的“無根的淚痕”。他深知人生的矛盾,而他的可愛正在於讚美這些矛盾。他說青春美在易逝,如果它是永駐的,誰還會想去緊緊抓住;夕陽正美在臨近黃昏;天下樂趣全是煩惱帶來的,煩惱使人不得不希望,而希望是包治百病的良方;淚水是對人生的肯定,因為追憶似水流年才會有傷逝的清淚。這就是梁遇春,他的美在於他對矛盾和痛苦的肯定,對流逝的肯定,對人生的肯定。

讀梁遇春也會生出悲哀,他26歲便悄然去了天國。上帝真不公正。正在他讚美那些怕青春長留、相約情死的人們時,自己竟在青春朝露中長留了!而有多少人在金錢物欲的驅動下無謂奔碌,虛度了溢采華年。梁遇春一生僅留下兩薄本散文集,總共才60餘篇作品,但他完全算得上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散文大家,其作品的知音始終代有新人。再看看我們今天不甘後人,眼睛盯著讀者錢包的勤奮文字匠們,動輒就攢出洋洋百萬言的宏篇巨著,卻如過眼雲煙,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沒有重讀一遍的勇氣和興趣。

梁遇春在他《春醪集》序中把自己比成偷飲春醪的人,醉中做了許多好夢,還是被命運之神帶上墳墓之途。讀他的文章又何嚐不是,簡直有點飲鳩止渴的味道。越想超脫煩惱,做自由的驕子,越覺得自己不具有梁遇春的豪情。不是誰都能像他一樣勇於肯定人生。九泉之下的梁遇春先生聽了我這話,一定會回答:痛飲甘美的毒藥,總比平淡無味地過一生要好!死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活得像行屍走肉。

(原載《中國圖書商報》1999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