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像夢一樣遙遠。遙遠得有些虛幻。
當老三蓬首垢麵站在一丘荒崗上,遠遠看到小城的輪廓時,仍然覺得那不是一座真實的城。它仿佛隻是一個傳說,或者隻是一個錯覺。
老三終於走出幾百裏死地。
其實,他不過走了個把月。如果不是繞了許多彎路,連個把月也用不到的。但他感覺好像已經走了一年。老三是在船上長大的,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也不善走。路就顯得格外遙遠。事實上,在幾百裏黃水漫過的沙灘上,路是不存在的。有的隻是荒草、沙崗、沼澤和不毛之地。他隻能靠日頭和星星辨識方向。碰上陰雨天,就完全失去了方位感。他時常迷路,有時走了幾天,卻發現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他一路上都是做了路標的:用沙土堆三個小沙丘,一字排開,上頭插一束草。他怕走出去再也找不回來。他越往前走越是後悔不該出來。幹嗎要答應柴姑呢?這是個莫名其妙的差事。起碼應當把她帶出來一塊去。要麼一塊采購物品,要麼在外頭尋個好地方定居,再也不要回去。他不能想象這荒原深處將怎麼生活。
老三孤零零地走在荒原上,常常有一種絕望的感覺。那時他並不知道荒原究竟有多大,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也許會死在半路上。食宿都不是太大的問題,荒原上有的是水窪和沼澤,每一片水裏都有魚蝦。他是捕魚逮蝦的能手,從小也吃慣了的。他有一副強健的身體,夜晚隨便往哪裏一躺就能睡覺。他常常白天睡覺,晚上趕路。這樣就避免了蚊蟲的叮咬。荒原上的蚊蟲太厲害了。有時密集得像一陣風,揮之不去。夜間趕路,手裏要拿一束草不停地驅趕,有時為了逃開密集的蚊蟲要一氣跑出幾裏路,跑得口吐白沫,大喘不止。蚊蟲是一片片的,躲開一片,不大會兒又碰上一片,就像烏雲。有風的天氣有雨的天氣就好得多,那時便可以從容地趕路,但這種天氣卻容易迷失方向,他必須十分小心。
老三最怕的還是孤獨。
一路上,他總共看到三個真實的人。但都距他很遠。一次是看到遠處一丘高崗上,一個赤裸的男子正俯衝下來飛也似的追趕一隻兔子,兔子陡然轉向崗後,那人猛然刹住腳步,一滑,也陡然轉彎追向崗後,眨眼間就不見了。一次是在黃昏時,他正爬上一座崗子,準備在那上頭睡覺。高處有風,蚊子停不住。但突然土崗那一麵的斜坡上一聲驚呼,接著看見兩個年輕女子飛逃而去。她們幾乎是赤身裸體的。她們一邊飛逃,一邊頻頻回頭,生怕他追上去。老三沒有追趕,老三在最初的一刹那也差點嚇得掉了魂,也差一點拔腿飛逃。但他雙腿輕輕地站住了,因為他看清了那是兩個女子。她們披頭散發,奔跑起來腰肢兒扭成麻花,轉身張望時萬分驚慌。他驚詫莫名地看著她們消失在橘紅色的晚霞裏。她們敏捷的身影美豔如妖。他有些蒙了。他弄不清是碰上了人,還是撞上了一對鬼狐。
老三怕極了。他的巨大的身體在抖動。
這神秘而野性的無聲的荒原,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老三頭皮發麻,拔腿奔下土崗子,直往北方跑去。那時夜色漸濃,西風涼涼地漫過荒原,北鬥星晃動著出現在夜幕下。天地間靜如死海,隻有荒草簌簌的抖動聲。大自然的無聲的威逼,使老三失魂落魄。那時他僅剩下一個念頭:快!快!快!趕快離開這裏,離開這片荒原,永遠不再回來!
兩千年前,當這座古城還是一個小邑的時候,曾有一位少年從這裏走出去,提三尺劍闖天下,開創了四百年漢室江山。從此,這座小城便彪炳史冊,名揚天下。
但歲月能遺忘一切。
人間經曆過多少次征戰殺伐,多少次江山易手,小城終於成為一件黑色的古董,被塵封在這片荒原上。
兩千餘年是一個長夢,其間發生過多少事,沒誰能說得清。老三如同一個夢遊者,也懵懵懂懂走進這個長夢裏。當他披著滿身塵土走進這座古老得嘎吱搖動的小城時,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成為他們家族的一個先驅。他是老石屋家族曆史上走進這座小城的第一個人。如果他把柴姑從荒原深處帶出來,就此永不回頭,那麼老石屋家族後來的整個曆史都會重寫。
可惜曆史不能假設。
直到一百多年後,他們家族一位叫天易的少年才真正走出荒原,來到這座小城,開始新的人生。那時陪同那位少年進城的是一條獵狗。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天,天陰陰的,刮著西南風。少年一步三回頭,望著家的方向,心裏有些酸酸的。但他沒有轉身,他隻是不斷地回頭。那時他同樣沒有意識到,他將沿著這條路走進小城,又從此走遍天下。
老三走進小城時是在黎明。那時護城河的吊橋還沒有放下來。護城河裏蓄滿了水,墨綠墨綠的。他踩著鬆軟的沙土岸靠近河邊,蹲下身子洗了洗臉,又捧起水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心裏頓覺清爽。他站起身,對岸幾十步遠就是黑糊糊的城牆。他仍然懷疑是不是幻覺,就彎腰撿起一塊石子奮力扔去,“啪”的一聲,石子實實在在地撞擊在城牆上。老三心裏踏實了。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進去。他是第一次見到城,也不知城門怎麼打開。他沒有看到門。老三有些納悶,這座城怎麼會沒有門呢?老三決定繞城尋找。他沿護城河外的空地往東走,到拐角處再往北。這時就有些悠閑的樣子。忙什麼呢?幾百裏野灘都走出來了,城就在眼前,總會有門的。腳下的空地有許多小路,七橫八岔的。顯然這裏有許多人,說不定就是城裏人踩出來的。小路的空間地上長著青草,草叢裏有羊屎蛋,這裏一小片,那裏一小堆。是有人在這裏放過牧的。老三已分明聞到人的氣息。東方的霞光開始射過來,黑黝黝的城牆有了些古怪斑駁的色彩。漸漸能看得清城牆磚的紋路了。一群群蝙蝠在城牆上空盤旋,“吱吱”地叫著有些陰森的樣子。老三認得蝙蝠的,像帶翅的無毛老鼠。石窪村也有的,隻是沒有這般大。老三對這種神秘醜陋的小動物素有敬畏之心。它們通常白天在洞穴裏棲息,從來看不到影子。可是一到傍晚和黎明就飛出來,仿佛負著神聖的使命,扇動起無毛的肉翅,“吱吱”地竊叫著,把人們從白天引渡到黑夜,又從黑夜引渡到黎明。月月歲歲,晨昏無盡,你不知時光從何時開始,更不知時光將在何時結束。而人卻一年年變老,好像從一生下來就已看到生命的盡頭。老三看到蝙蝠就有一種惶恐的感覺。那是無聲的催逼和昭示,你天天都會感到生命的短促。
以前都做過些什麼呢?好像什麼都還沒做,什麼都還沒有開始。那條迷失的大河,那條破爛的漁船,曾載著他渡過童年和少年,他在那條爛船上那一小片狹窄的世界裏已突兀地長成一條漢子。但世界卻是這樣大,他卻沒有見識過。老三幾乎是惡狠狠地盯住這座城:“日你奶奶的,我總算找到你啦!”
老三繞城一周,終於看出門道。城是方方正正的,每一麵的中間都有一座城樓,城樓下就是城門。先前是吊橋擋著看不清。當他又回到城南護城河老地方時,大門已經洞開,並且有行人出入了。
行人很稀,出城的人多些,隻有三五個進城,都是破衣爛衫的。老三看著親切,又覺新鮮。先是站著未動,看來往行人如何通過吊橋出城進城。呆呆地看。他有些膽怯,由生疏引起的膽怯。一個中年女人挽著籃子經過身旁時,他往後挪了挪身子,生怕擋了人家的道。那婦人衣衫破舊,但縫補得很仔細,板板正正的並不敞皮露肉。她出城不遠就離開大路往野地裏去了。城東南方向有一片樹林子,林子裏聳出一座塔。但老三不認識塔,隻覺得這建築古舊而又古怪。婦人就在那林子邊挖野菜。也許近城的地方早被人挖光了。這年頭到處都在鬧饑荒。一個挑菜的老漢駝著腰進城去了。兩筐水靈靈的青菜。老三看不出他從哪裏來。一路走過荒原,好像沒發現什麼村莊,隻有些殘垣斷壁。但顯然荒原深處還有人家。
太陽露出頭來,四野一片輝煌。迷迷蒙蒙地閃著金光。老三有些興奮,黑夜結束了,他不再孤獨。他似乎跳了一下,但沒有跳起來。遠遠的,老三看到零零星星的人出現在四野,仿佛突然從地裏鑽出來一樣。就像小老鼠拱出地洞,滿地尋找吃的。老三看得出,那些人正向這座城走來。
老三在一片茂盛的荒草中走出十幾步,扒下褲子撒了一泡長尿。他決定進城去。不管怎麼說要進城了。他一手扶住褲襠,一手往懷裏掏了掏,沉甸甸的一大包金子被胸口暖得溫乎乎的。
老三係好褲子,正要轉身離去,卻忽然聽到一聲呻吟。那是一聲極嬌弱的呻吟。老三嚇得一激靈,猛地跳開一步,仿佛踩住一條蛇。
“啊……喲……喲……呀——”
又是一陣呻吟,卻沒有看到人。老三揉揉眼,疑惑又撞上狐妖了,身上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啐一口唾沫轉身就走。背後卻傳來一聲嬌喝:“回來!”
老三腿一哆嗦,慢慢轉回身,見一女子正從草叢裏搖搖晃晃站起。那女子披散長發,穿一件蓑衣,半掩半露地聳出兩個乳。頭發和臉上都濕漉漉地往下滴水。兩隻眼雖含著氣惱卻仍然春水汪波的,顯得很騷。
老三說:“你你……是人是狐?”
那女子說:“你尿了我一臉。”
老三說:“你……藏在哪裏?”
那女子說:“我就睡在草叢裏。”
老三說:“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說:“我看你是有意的,你欺負人。”
老三愈慌張:“我……我真的沒看見你。”
那女子說:“我這麼大個人躺在地上,你會看不見?”
老三說:“你看你看草太深了。齊腰呢。”
那女子說:“我不管你看沒看見,你說咋辦吧?”
老三說:“我給你賠禮。”就拱手作個揖。
那女子說:“光賠禮不行。”
老三說:“你說咋辦?”心想她準是知道我有金子。
那女子說:“光賠禮不行。”
老三有些焦躁:“你說咋辦吧,我依你。”
那女子把頭一揚,咬住笑:“真的?”
老三一橫心:“真的!”大不了賠她幾兩金子。
那女子一抬下巴:“你躺下,我也尿你一臉。”
老三愕然看著她,這要求是他沒想到的。也尿我一臉,怎麼尿?一個女人!這女子顯然是個難纏的角色,不答應怕是不行的。尿。尿?我躺下。她蹲下。那地方。操!我怕你?
老三緊緊褲帶:“中!”像是要和人打架。
老三走過去。
那女子突然“咯咯”大笑:“想得美!想占我便宜?”
老三有點尷尬:“你說的,尿……”
“算啦。看你像個老實人。這樣吧,我也要進城,昨夜來的。從遠地方來,累得走不動了,你背我一塊進城。這城裏我熟。送到地方就放你走。行不?”
老三有點不情願。但想想這大概是最體麵的結局了。
那女子的確像是從荒野裏來,走過遠路的樣子。這麼穿著就像個野人一樣。她一瘸一拐地從草棵裏走出,一步一蹙眉,疼痛難忍的樣子。老三起了惻隱之心,老老實實轉身蹲下,那女子便毫不客氣地摟住脖子趴他背上:“走吧!進城往東拐,沿小路一直走。”就像吩咐她的下人。
老三背著她走過吊橋,挨近城門時遲疑了一下。站在跟前,城牆顯得好高。巨大的城牆磚已被風雨剝蝕得凸凹不平。手摸高的地方,有一層明顯的水跡,很顯然黃水也曾光顧這裏。隻是因為沒有最初的那股猛勢,才沒有把城牆衝倒。
那女子看他呆頭呆腦亂看,就在他後腦勺上“啪”地拍了一下:“有啥好看的!沒來過?”老三說:“真的,頭一趟呢。”說著走進城門洞,裏頭黑糊糊的。等光線再亮時,人已到了城裏。
兩個老兵正對火吸煙。一抬頭見一條大漢背個女人。就疑惑著看。看得老三心裏發毛,好像幹了什麼壞事,連走路都不大膽了。老三心想,這大概是守城門的,別讓人當土匪抓了,真想扔下女人就跑。這時背上的女子突然笑起來說:“呀!這不是杆子大叔嗎?還有老拐!你們都還活著呀?”
老兵杆子和老拐眨巴眨巴眼,一時沒認出這女子是誰。杆子說:“你是誰呀?”
那女子笑道:“杆子叔,我是小迷娘!你不認識啦?”
杆子往前湊上再看,猛叫一聲:“嗨!鬧半天是你呀?一年多不見,你去哪啦?”
小迷娘笑嘻嘻說:“我去玩啦。荒野裏好玩得很呢!”
老拐說:“小迷娘,又是幹壞事了吧?”
小迷娘“呸”的一聲,擠擠眼說:“滾你娘的!”
老拐看看杆子,自嘲說:“咱不會說話,一說話就得罪人。”說著退後去了,訕訕的。
杆子說:“怕是你欺負過小迷娘吧!”
小迷娘說:“杆子叔,回頭再來看你。我得先尋個窩歇歇神兒去。駕——”又往老三後腦勺拍了一下,像趕一匹牲口。
老三聽剛才說話,已知這女子有些來曆,不敢得罪她,隻好自認晦氣,背起她就走。老三雙手反扒著小迷娘的屁股,一顛一顛的。背上被她胸前兩坨肉蹭得發癢。老三並沒覺得吃虧。
老三背著小迷娘,按照她的指點,七拐八拐,來到東城牆根下的一座破草屋前。小迷娘說:“就是這裏!”不等老三蹲下身子,就出溜下來,大呼小叫地喊:“金奶奶!金奶奶——”卻沒有應聲。
小迷娘一隻腳跳著撲向破門。門虛掩著。她“嘩啦”推開,卻驚得“啊喲”叫起來。金奶奶正衝屋當門坐著,如一尊泥菩薩。她的眼瞎了,卻睜得很大。
小迷娘說:“金奶奶,我回來啦!”
金奶奶說:“我知道你回來了。”
小迷娘說:“我是小迷娘!”
金奶奶說:“知道你是小迷娘。”
小迷娘衝過去一把抱住金奶奶撒嬌說:“金奶奶,我想死你啦!”
金奶奶說:“就會來這一套!我這裏是過客店哪!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小迷娘並不介意金奶奶冷言冷語。她知道她就這樣。鬆開手在屋當門轉了一圈,高興地說:“金奶奶,什麼都還是老樣子,家什放的地方都沒變。”
金奶奶說:“誰像你沒個常性!”
小迷娘咯咯笑起來,說金奶奶我餓了,說金奶奶我髒得要命想洗個澡,說金奶奶我腿都累瘸了,說金奶奶我去了荒原真好玩,說金奶奶你想我不金奶奶……
小迷娘像個快樂的雀子,嘰嘰喳喳不停。
金奶奶說缸裏有米麵外頭有水有鍋有柴,想吃飯想洗澡自己來。離我遠一點你臭烘烘的!
小迷娘做個鬼臉說自己來就自己來你當我什麼都不會幹呀?
金奶奶說你穿的什麼東西簌簌亂響?
小迷娘說我穿的蓑衣,一麵就要到門外灶間去燒水。
金奶奶說你過來我摸摸。
小迷娘隻好又轉回來走到金奶奶跟前,說你摸吧,怪好玩兒的。
金奶奶伸出一雙枯瘦的手,摸住小迷娘的蓑衣,有些愛不釋手的樣子,說我多少年沒見過蓑衣了,還是小時候在鄉下穿過,是用秫秫葉編的。蓑衣是個好物件,夏天擋雨,冬天擋風,睡覺能鋪能蓋。我就是在蓑衣裏長大的。
小迷娘說金奶奶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了!
金奶奶說你就會做順水人情。
小迷娘說你不要拉倒。我還舍不得呢。給我鳳冠霞帔都不換。金奶奶說燒的你!像是做了娘娘。小迷娘咯咯笑起來,說這也難說,不定哪天做了娘娘,讓你老人家跟我享清福。金奶奶說:“小小年紀一肚子鬼念頭!”
小迷娘說不和你囉嗦了我要弄點水先洗個澡再說。一頭往外走。剛出門,就發現老三還蹲在門外,驚奇道:“你還沒走!想要工錢怎麼的?”
老三忙站起來,說:“你沒讓我走。”
小迷娘就笑了:“噫——你倒蠻乖的嘛。”
其實老三是賣乖。因為他不知道哪裏能落腳,下一步要去幹什麼,一切都還茫然。既然認識小迷娘了,就想不要輕易放過這個人。老三並不缺心眼兒。
老三說:“姑娘,我想打聽一下,這城裏哪裏好住?”
小迷娘說:“哪裏都好住。下店!”
老三問:“下……店!咋下店?”
小迷娘說:“你這人怎麼的?下店也不懂?就是住店。”
老三說:“我懂了。聽說過,就是花錢住店。”
小迷娘說:“沿城牆根往東走,東城門路北有家邵記騾馬客棧,你去那裏住吧。”
老三不好意思再磨蹭,遲疑著轉身走了。走出十幾步遠,又聽小迷娘在背後喊:“喂!那個人,你叫啥名字?說不定我去看你呢。”老三轉回頭笑道:“就叫我老三吧。”小迷娘說:“你有錢住店嗎?別充闊佬!沒錢幹脆住這裏。”老三有點感動,心想這女子心眼兒倒不壞。但他想了想還是說:“這裏怕不方便,我還是住店去吧。”說著就去了。
老三貼城牆根走,腳下是一條荒草小徑。小徑外是一個很大的池塘,就像一片小湖泊。水清淩淩的,微波蕩漾。水麵遊著一群麻鴨,時而“嘎嘎”地叫一陣,立在水麵拍拍翅膀又往前遊。突然紮進水裏,在前頭很遠的地方重新冒出水麵。池塘對岸草坡上,一個黃衣少女正坐在那裏出神,似看鴨子,又似看水麵。這一帶地方靜得出奇。到目前為止,小城對老三來說還是個謎。他想先住下來,抽空得先在小城裏溜達一圈,看看有沒有熱鬧去處。如果到處都是這樣了,還不如趕快回去。老三又想起柴姑交給他的差事。他有點想柴姑了。
小迷娘隻在家待了一天,第二天又跑出去了。
金奶奶拿她沒一點辦法。
金奶奶的家隻是小迷娘的臨時棲息處。隻有當她確實沒地方落腳的時候,才回到這裏來。
金奶奶收留小迷娘已經七八年了。可她並不常住這裏。小迷娘沒跟臘和瓦去荒野前,也是到處遊蕩。和一幫流浪兒、小要飯的、玩雜耍的瞎混混。她喜歡熱鬧,時常玩累了隨便往哪裏一睡,一夜夜不歸家。金奶奶時常去找她,拄個拐杖,大街小巷城裏城外呼喚。小迷娘想回去了,聽到金奶奶喊就甜甜地應一聲:“哎——我在這兒哪!”跟出來攙扶著她回家轉。要是不高興了,任金奶奶喊破喉嚨也不應聲,有時麵對麵過去,躡手躡腳躲開。反正金奶奶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