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土地結一層薄冰,走在上頭“哢嚓哢嚓”響。踩碎的冰片像水晶石一樣鋪了一路。頭天踩過的地皮重又凍上,隻是冰層不整齊了。歪歪扭扭的。幹枯的草棵子抹根嵌在冰裏,好像稍一動彈就能被冰片割斷。

那樣子很叫人難受。

柴姑不喜歡冬天。冬天沒有生氣,大地沒有色彩,沒有生命。到處像死了一樣。她感到心裏很悶。悶得老想出長氣。已是隆冬季節,老三還沒有回來。柴姑記得他是秋天去的。很久了。出了什麼事?還是迷路回不來了?她日夜盼著他回來,盼著他運來糧食布匹種子和農具。一天天過去了,沒任何音信。老三會回來的,她相信他會回來。她知道他那麼迷戀她,隻要沒啥意外,老三終會回到她身邊來。柴姑很為他擔心,也有點覺得對不住他。他是硬被她趕出去的,他沒有出過遠門,萬一有個意外怎麼是好呢。

江伯說:“柴姑,你甭擔心。那麼大個人,不會有啥事的。你看俺這些人,幾年在荒野裏混不也活過來啦?”

柴姑說:“他不是情願去的。”

江伯說:“不情願去就更會回來。”

柴姑想想也有道理。但老三總不回來卻無法讓她安心。眼看冬天過去,播種季節就要到了,一誤就是一年。再說,這麼些人老閑著沒事幹,心會散的。千辛萬苦找來他們不容易。她怕他們會走掉。

江伯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地說:“你放心,他們全聽我的。我不走他們就不會走。再說,往哪走?還沒野夠?”

江伯就是那個矮個小老頭。在一群野人中,他年歲最大。

江伯帶他們去打草。

用棍子打。冬天的草都幹了,很脆。打斷了歸攏成堆,再一捆捆運到柴姑的那一片土地上。到處是幹草野棵,一片片沒人深。裏頭藏著許多小動物,兔子、黃鼠狼、蛇、山貓、獾,還有成群成片的鳥:老鴰、麻嘎子、麻雀、野鴨。這些飛禽走獸多為群居群棲,碰上就是一片,少則幾十隻上百隻,多則成千上萬。他們打草,也打動物。一群兔子被驚出來,四散奔逃。他們拎起棍子追打,奔跳呐喊,圍追堵截,四野為之震蕩,那場麵熱火極了。

小喜子不大喜歡打草,卻喜歡追打兔子飛鳥,在草棵裏鑽來鑽去。江伯吆喝:“小喜子,幹活嘍!”

小喜子一回頭笑嘻嘻說:“我幹著哪!”又去追趕兔子。這比打草好玩得多。

茶說:“江伯,讓他去吧。反正要有人弄吃的。”

茶打草格外賣力氣。好像把小喜子的活也幹了。

運草的活兒多是老佛的。老佛力氣大,把草捆起來往背上一搭,像背一座山。小喜子從哪裏鑽出來,一縱身躥到草捆上一躺。老佛也不計較,一晃一搖背走了,引得眾人大笑。老婆就生氣,扯開喉嚨罵小喜子:“小喜子,日你娘,下來!”老婆就是那個胖娘兒們,和老佛最要好的。晚上兩個睡在一個草庵子裏。老佛叫她老婆,大夥也都叫她老婆。老婆很愛老佛。老佛因此變得更溫和。

柴姑問江伯:“江伯,打這麼多草啥用?”

江伯笑笑:“當肥料。”

“當肥料?”

“開春一把火燒成灰,撒到田裏,壯得很。”

柴姑很感動。

柴姑和他們一起幹,打草、運草,樣樣來。

柴姑手嫩,兩手都是血泡,疼得直皺眉頭。

江伯說:“柴姑你歇著吧,這麼多人呢。”

柴姑說:“和大夥在一起開心呢!”

茶心疼她,說:“你懷著孩子,當心一點。”

柴姑說:“我倒沒覺得。就是那陣子惡心難受,過後就好了。這會兒沒事一樣。”說著摸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茶說:“你還是當心一點好。我生過孩子,難受還在後頭呢。”

柴姑說:“你也別太累了,胳膊傷剛好。”

茶和小喜子的斷臂都是柴姑接上的。柴姑的本領是在大森林裏學的。她給他們用木板固定上,又采些草藥敷上,三個月不到就長結實了。兩人的精血旺得很。

茶和小喜子睡在一起。養傷那些天,小喜子不老實,茶就是不給。小喜子就狠狠地揍茶。揍也不給。她說我不能給你,這事傷身子會廢了胳膊。小喜子說廢了活該我就要。茶說小喜子要聽話,不是鬧著玩的。小喜子說我不是你兒子我是你男人。茶說我把你當兒子看的。小喜子說我不給你當兒子我是你男人。茶的淚就流出來說我是報應。小喜子說你想要啦?茶說我是想要可我還是不能給你我是為你好。小喜子惡狠狠地甩過去一耳刮子,打得茶耳朵轟轟響。

小喜子每天都要折騰半夜。他精力太旺盛。茶堅守著最後一道防線,由他掐由他擰由他咬由他踢打。

茶不反抗,隻流著淚躲閃著勸說。身子抖成一團。

茶說:“哎喲——小喜子……”

茶說:“小喜子,你忍一忍……哎喲!”

茶說:“小喜子等你傷好了,你要怎樣哎喲……就怎樣我都依你……哎喲!”

茶說:“小喜子你不該這樣對我的……唔唔……哎喲!”

茶說:“小喜子疼死我啦!”

小喜子折騰累了,躺下一會兒就睡熟。

茶忍著傷疼,重新把他攬到懷裏。蓋好。睜著眼到天亮。淚水涼涼地掛在腮上。擦去。又流出來。

隔壁庵棚裏,老佛和老婆滾到半夜。兩人像打架。

然後老佛就睡沉了。老佛的鼾聲如沉雷:“咕嚕!……咚咚!……”

柴姑決定親自去置辦種子農具。

江伯說:“你身子不方便,我帶人去吧。”

柴姑說:“你自然要去,這些事我全不懂,要靠你挑選呢。我也要去,跟你看看。順便,我想找找老三。”

江伯說:“老三去哪個方向?”

“往北走的。”

“估計去了鳳城。”

“遠嗎?”

“很遠。”

“再遠也要去找他。”

江伯沒說話。

“怎麼?”柴姑問。

“我怕誤了季節,鳳城太遠。”

“你說呢?”

“我們往南去。黃河是北岸決口。南岸會有人家。”

柴姑睜大了眼:“咋就沒想到這個理呢?”

“人都蒙了。幾百年沒有過黃河的習慣。”

柴姑歎一口氣:“好吧。”

江伯說:“過後再去找老三。專門找,行不?”

黃河不再有洶湧的大浪。但有水。一片片死水。

黃河咆哮奔騰了七百年,終於安靜下來。

黃河顯得疲憊、破敗,再沒有昔日的威風。

在崩塌的堤岸豁口,在河床水邊,到處是蓬蓬叢叢的幹草,閃亮的黃沙。黃沙柔軟細密,平坦得像女人的肚皮。順河筒望去,空曠而遼遠。成千上萬隻老鴰從那裏飛來,“呱!呱!……”慘叫不止,打著旋往下落,如一片黑雲壓下來。

它們發現了什麼可以獵食的東西。

一條漢子順河床走來。

他已經走得累了。兩腳踩在鬆軟的沙灘上,一步一晃,好像隨時都會摔倒。老鴰在低空尾隨著,時起時落,不緊不慢,耐心地等待他倒下去。

漢子披著長長的頭發,手握一根棍子,不時向身後揮一揮。他知道一旦倒下,就會立刻成為老鴰們的獵物,霎時間被啄食得隻剩一副骨架。

一隻大膽的老鴰突然落到頭頂上,用翅膀拍拍他的臉。他一伸手抓住它,一手扯一隻腿,猛力一撕,把老鴰扯成兩片,殷紅的血鮮嫩的肉都敞開來。漢子把臉貼上去大嚼幾口,反身拋向半空,驚得老鴰群“呼”一聲重新升空。但它們沒有飛走,依然在頭頂上空盤旋慘叫,好像決心要和他比比耐性。

漢子知道無法擺脫這幾千隻老鴰了。

他的魁梧的身體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他是七天前被它們盯上的。七天來,它們一直尾隨著他。有時落下來吃些草籽,喝點水。看他走得遠了,一抖翅膀又跟上。這是一場生與死的遊戲。

他已經活捉了幾十隻落在頭頂和肩膀上的老鴰,全都讓他撕成兩半。但沒用。老鴰越來越多。第一天隻有上千隻,第二天就變成幾千隻,現在是明顯又增加了。

他的肩頭和臉上已被抓出很多血痕。他的整個臉上也因生食老鴰弄得血跡斑斑。他的粗糙的麵部沒有表情,隻有些麻木。他已經疲倦極了。但兩眼卻骨碌碌轉動不停,保持著足夠的警惕。

晚上,他睡在草叢裏,扯些幹草蓋在臉上身上。防止老鴰們突然撲上來啄食他的眼睛。那時他的周圍全是棲息的黑壓壓的老鴰。月亮在天上輕盈地懸著,大地上迷迷茫茫的。周圍的草叢沙灘上,老鴰群落時有騷動的聲音,然後又平息下去。那是一片死亡的陰影。

漢子並不顯得特別驚慌。他坦然睡在它們的包圍中,靜靜地養神。七天過去了,他還沒有受到老鴰們大規模的進攻。他知道在它們看來還不到時機。這是一場體力和意誌的較量。他無論如何要保持力量,無論如何不能倒下。

月亮沉西了。大地一片漆黑。夜風冷冷地漫過黃河,草束發出細碎的抖動的聲響。老鴰們似乎都已睡沉,周圍一片安靜。漢子凍醒了,他抬頭看看天,知道天快亮了。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突然間,他發現幾十步遠的草叢中,有一對小火球一樣的光亮在閃爍!漢子一驚,再往周圍看,又發現兩對火球,都在草叢中閃爍。距他不過二三十步。他知道糟了,是三條野狗圍上了他。

這是真正的足可以在瞬間致命的威脅!

幾年來在荒野裏,他經曆過幾次真正的危險,都是野狗的閃電般的攻擊。野狗常常在你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突然撲上來。但那多是一兩條野狗。

現在是三條。而且他已經被幾千隻老鴰糾纏了七天七夜。漢子摸住棍子,慢慢坐起身。他不能表現出絲毫的驚慌。稍一失措,就會引發野狗的攻擊。

他希望天快亮起來,黑暗中的對峙是極為危險的。

柴姑一行人越過黃河,走出幾十裏地發現了一大片樹林子。小喜子叫起來:“看!說不定有人家。”

江伯說:“小喜子,在外頭可別冒失,處處留神才好。”

小喜子說:“怕啥?有老佛跟著呢。你說對不?老佛。”

老佛轉回身揮了揮拳頭,表示不怕。

柴姑和江伯都笑了。柴姑說:“沒啥怕的,咱這麼多人呢。”

說話間已到林子跟前。這是一片柳樹林子,幽深而安靜。裏頭藏兩座院牆,各有幾間草屋。柴姑上前敲開一座柴門。開門的是一位長須老人,年紀在七十歲開外,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站在柴姑後頭的小喜子伸頭看看,又縮回頭嘀咕:“乖乖!”江伯不露聲色地捅了他一指頭,小喜子又趕緊站好了,不敢有搗蛋樣。

老人慈眉善目的,打量一下麵前的幾位客人,全都穿著草簾子,顯然是從荒野走出的人,忙笑哈哈招呼道:“請到家裏坐!”

柴姑忙說:“老人家,打攪你了!”

老人說:“不打攪,不打攪。我這裏難得有客人呢。”

一行人隨進院子,又被老人領進三間草堂,被一位老婦人迎住。老人介紹說:“這是我老伴。快請客人坐。”

老婦人倒不斯文,迎著柴姑說:“啊喲!哪裏走來這麼個美人兒,天女下凡不成?”說得大家都笑了。柴姑不好意思說:“老人家,我叫柴姑,這些都是我的夥計,要去辦些事的。你看俺們這身打扮,怕是不方便,想在你們這裏先買些衣裳穿,不知行不?”

老人忙笑道:“各位先坐,有事慢慢說,不急。總有辦法的。”

柴姑這才放心,和大夥兒坐下來。這家的板凳全是木墩,很好玩兒的。小喜子坐下又站起來,看著木墩嘻嘻笑。江伯忙從後頭扯他坐下。老婦人看在眼裏,笑道:“隨他吧。看樣子他坐不住。”小喜子忙說:“我叫小喜子,我喜歡到處跑!”老婦人說:“好好,小喜子,隨你去哪裏玩吧。”小喜子騰地跳起身,又跑出屋門去了。

老佛站在大門外一直沒有進屋。臨來時江伯囑咐他:“老佛,出門在外,你就是柴姑的保鏢,學機靈點!”老佛就記住了。這會兒就在門外走來走去,很神氣的樣子。他從沒覺得自己像現在這麼重要,這麼被人看得起。

這時,小喜子溜出來,趁老佛轉身時,一貓腰就爬上老佛的肩背。他時常這麼捉弄他。老佛以為是歹人,反手抓住小喜子一隻胳膊,扯下來扔出十幾步遠。小喜子被摔得“哇”一聲,好一陣沒爬起來。鄰家院牆上有人在“哧哧”笑。小喜子一抬頭,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露半截身子,正捂住嘴笑他。小喜子喊道:“喂!我叫小喜子,你叫啥名?”少女臉一紅,縮回去沒影了。

小喜子頓覺很沒趣。

他決定去敲她家的門,和她談談。當然要談談。

柴姑一行人當晚沒有走。一來歇歇腳,二來要買衣裳。兩家人沒那麼多現成的。好在都還有些土布,要連夜趕做。自然隻能粗針大線地縫。柴姑不會做衣裳,幫不上什麼忙,就隻靠老婦人和另一家的一個女人。

老夫妻姓趙。另一家也隻母女倆,男人出遠門了。兩家相依為命,倒也清靜。老人原是個讀書人,卻無意仕途,在這裏隱居幾十年。這一帶荒地極多,少有人家,老夫妻稍種些莊稼菜蔬棉花,就夠吃用了。閑下無事,趙老先生便教鄰家的女兒夢柳識字讀書,分文不取,隻求一樂。兩家相處極和睦的。

但柴姑發現夢柳的母親不甚好客,對外人頗有戒心。夢柳在柴姑帶人去她家時隻坐一小會兒,就被母親喊裏間去了,從此再沒有出來。那時小喜子專盯著夢柳看,看得夢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夢柳也實在好看,十五六歲的年齡,一張桃形臉,睫毛密長,脖子雪白雪白的,溫文爾雅。對一幫客人的到來又驚喜又害怕,什麼話也沒說。但她知道小喜子在用眼神和她說話,就一會兒抬起頭,一會兒又低下頭。看得出她很喜歡小喜子的調皮勁兒。想說話兒又膽怯,特別母親在場,就更不敢。先前小喜子一人曾敲過她家門的,但母親不讓她開。後來還是趙老先生帶人來才給開了門。夢柳的母親不大說話,年紀也就三十幾歲,卻顯得老相憔悴,還有點神經質,好像受過什麼刺激。

“夢柳,進去!”

夢柳就起身到裏屋去了。那目光裏有哀求和無可奈何,似乎在乞求母親讓她多坐一會兒。但母親不再看她。夢柳的眼裏噙著淚。小喜子看到了。小喜子心裏一陣針紮樣的疼,他立刻坐臥不寧了,指關節被握得嘎嘣響。柴姑看出來了,說:“小喜子,你先去玩。我和這位大嬸說點事。”小喜子起身走了,使勁橫了夢柳母親一眼。

第二天午後重新上路,柴姑一行人已是穿戴整齊。趙老先生本不收錢的,柴姑還是執意丟下一些零碎金子。

老佛和江伯都很高興,隻小喜子悶頭走路,一路走在最前頭,也不和人說話。柴姑逗他:“小喜子,是不是還在想夢柳?”小喜子一昂頭:“想就想!”聲音像在哭。

柴姑說:“小情種!當心回去我給你茶姐說。”

小喜子一轉頭:“我才不怕她!”

柴姑心頭一沉,隱隱感到這件事要有些麻煩。

一場搏鬥終於無法避免。

黎明前夕,野狗終於發動了攻擊。三條狗幾乎同時向他撲來。漢子操起手中的棍子一陣亂打,陀螺一樣轉著圈子。野狗凶猛地狂吼著跳躍著,漢子同樣凶猛地狂吼著閃挪著,人和狗攪成一團。轉眼之間,漢子身上已被咬傷十幾處,鮮血到處淌。而幾條野狗也已傷痕累累,漢子手中的棍子多次擊中它們的腰部腿部和頭部。其中一條野狗肯定斷了一條腿,而另一條也肯定斷了幾條肋骨,所有的狗嘴都在淌血,不知是漢子的血沾上去的還是被漢子手中的棗木棍打破的。但它們卻毫不停歇地繼續向漢子攻擊。那時天已微亮,東方的霞光有些發紅,腳下的草地一片狼藉。漢子已是氣喘籲籲,眼看不能支撐了。他已經流了太多的血。周圍的老鴰都已經被驚醒,一時間群鴉在頭頂和周圍的草地上飛舞噪叫,翅膀扇起的風陰森森的。漢子覺得天旋地轉,不斷有老鴰的翅膀打在臉上,而野狗已死死咬住他的腿,讓他動彈不得。

他知道要完了。他幾乎已耗盡了所有的體力。

但這時卻突然發生了一個意外的情況,那條最為健壯機靈的白色野狗,猝然倒戈,轉頭撲向咬住漢子的兩條野狗。三條野狗丟下漢子,頓時咬成一團。它們全都人立起來,頸毛聳直了又叫又咬,灰狗和黃狗聯合抵擋著白狗的攻擊,都無濟於事。白狗不時淩空躍起,從它們頭頂躥出,又閃電般轉身從後頭進攻。灰狗的一條後腿已經斷了,黃狗的肋骨斷了幾根,行動顯得遲緩而忙亂。大白狗卻沒有什麼要緊的傷。剛才向漢子進攻時,它一直十分敏捷,並沒有被棗木棍擊中要害。它隻是跳來跳去。讓灰狗和黃狗衝在最前頭。它似乎在保存體力,也許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現在漢子倒下去已成定局,它決定獨自享用他,連同它的兩個同類。

漢子愣了愣,立刻弄懂了它的企圖。

他歎口氣。這是一條優秀的獵狗,在荒原爭鬥中,它必定是個王者。它應當獲勝。

三條狗在打鬥中漸漸遠離漢子。而數千隻老鴰已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那時漢子已癱坐在地上。他朝身上看了看,到處都在流血。他沒有擦抹。擦抹或包紮都已經沒有意義。但他不想這麼被老鴰們啄食掉。一條七尺高的漢子被鳥吃掉,是件很窩囊的事。當然他也不希望被那條白狗吃掉。他環顧了一圈,周圍全是幹枯的野草,很深。一個主意已經打定。他決定把自己燒成灰燼。

現在他慶幸河灘裏有這麼多草了。而在這之前,他是非常討厭和仇恨這些草和本來隻屬於陸地上的任何生物的。黃河裏隻應當有水和魚蝦,不應當有別的什麼。但黃河沒有了,隻剩下一副空曠的軀殼。比想象的還要醜陋。幾年來,他曾試圖忘掉黃河,忘掉黃河邊的一切,忘掉在黃河大浪中搏擊的歲月。但他終於不能。

他對黃河的思戀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黃河在的時候倒不覺得,甚至常常厭倦那枯燥乏味的日複一日的捕撈生活。那時他並不天天想到黃河,就像你不能天天想到你的鼻子眼睛。但黃河走了,它的奔騰不息的影像才愈加清晰固執地留在腦子裏。這時他才意識到,黃河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祖祖輩輩的血汗是和黃河水一起流淌的。除了黃河,自己一無所有。他不能沒有黃河。

於是他回來了,回到它的懷抱和軀殼裏,要和它相伴廝守,終老一生。他沒打算死。

但現在卻必須死。

這樣也很好。

漢子摸出火鎌:“嚓!”一道火光飛出,麵前的幹草被點著了。很快,火勢蔓延開來,伴著淡藍色的輕煙向四周擴散。

當東方的朝霞輕風樣漫過高天的時候,整個黃河已成為一條火龍。

按照趙老先生的指點,柴姑一行人一直往東南方向走,漸漸有些零星的人家了。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村莊。到處是一片荒涼。趙老先生說,數年前這一帶發生過一次大瘟疫,人畜死亡十之八九。果然一些村莊看上去還有些歪歪斜斜的草屋殘壁,進去看看都沒有人住。屋框子裏都是荒草,扒開來還有鍋灰。村莊荒了,土地也荒了。

柴姑站在一處坍掉的草屋前發愣,一時默然無語。

江伯拍打拍打手上的鍋灰,歎口氣,說:“莊稼人就這樣,像這地裏的草,死一茬,又發一茬。一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看開了,也沒啥,你等著看,要不了多少年,這裏還會有人家,還會有炊煙。”

重新上路後,柴姑好久沒有說話。這是她自從有了土地之後,第一次感到心裏蒼蒼茫茫的。

十二天之後,柴姑一行人來到一個叫黃口的鎮子。

當晚住在一家客棧,向掌櫃的一打聽,可巧趕明兒有會。是個臘月年會。幾個人這才知道要過年了。

幾年來,他們早已沒有時間概念,隻知黑夜白天,陰晴雨霧,更沒過什麼節日。一夥人都很開心,連小喜子也高興起來,跑裏跑外地張羅住處和吃的。柴姑說:“記住日子,回去咱也辦點年貨帶上,好好過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