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這一夜直到天亮,狼群也沒敢靠近。小迷娘自然地沒敢再睡覺。天已大亮,小迷娘站在沙丘上往四周看,並沒有看到狼的影子。但她不相信它們會離去,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潛藏著,不定哪會兒就圍上來。

小迷娘決定趕快離開這裏,尋找一個有人家的地方。她再也顧不上屁股疼,騎上小黑驢匆匆上路。小黑驢似乎也意識到潛伏的危險,一路上居然不再調皮,顛兒顛兒直往前跑。

草灘。

沙丘。

漫河。

沼澤。

小迷娘失望了。

荒原深處,已不像邊緣地區那樣容易找到人。一天下來,連個庵棚也沒看見。一路上倒是看到幾副人骨架。有一副還比較新鮮,上頭殘存一些血肉,引得幾隻鷹爭相啄食。小迷娘看了直惡心。

一天沒有進食,肚子空空的。她本想傍晚逮一隻兔子燒燒吃,看到人骨架後已胃口全無。天色將晚,看來再往前走也難找到人家了。小迷娘在一棵歪樹下停住,往上看看,樹權縱橫,枝葉繁茂,便決定在樹上過夜。拴上小黑驢,在附近找了些野菜,卻沒有水洗淨,隻好就那麼帶泥生吃下去。好在野菜中有水分,倒沒怎麼覺得口渴。小迷娘爬上樹,往周圍看看,感覺很好,這裏視線開闊,又很隱蔽,夜間不怕狼再來了。低頭看看小黑驢,小黑驢拴在樹上,有些可憐巴巴的。她想了想又爬下樹,把小黑驢放了,萬一夜間來了狼,起碼它還能跑動一下,拴在樹上不是讓它等死嗎?

小迷娘重新爬上樹,撿一處盤枝剛想躺下,忽然聽到上頭有人說:“你心眼倒不壞。”

小迷娘嚇一跳,這樹上還有人?忙昂頭看,在一簇稠密的樹葉中,果然看到一個人斜仰在一根枝權上,立時高興起來:“哎喲天!我先前咋沒看見你?”

那人說:“你自然看不見。我在天上。”

小迷娘覺得這人有點古怪,說:“你藏在樹上幹什麼?”

那人說:“你藏在樹上幹什麼?”

小迷娘說:“我怕狼。荒原裏有狼。昨晚就差點讓狼吃了。”

那人說:“狼有啥好怕的?”

小迷娘說:“鬼話!你不怕狼藏在樹上幹什麼?”

那人說:“我不怕狼,怕你。”

小迷娘就笑起來:“又是鬼話,你一個大男人怕我一個女子?”

那人說:“咋不怕?我怕你再把我捉去了當野人賣掉。”

小迷娘警覺起來:“怎麼你認識我?”

“你是小迷娘,屁股上有兩顆痣,一邊一個,對不?”

“這家夥!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你管得著嗎?”

“我不理你啦!這人真怪。”

“嗬嗬!你不理我才好呢,夜裏來了狼,我一腳把你蹬下去。”

“你敢!”

“等著瞧吧。”

兩人都不再說話。那人似乎又睡了,還有輕輕的鼾聲。小迷娘到底耐不住,折了一根小樹枝往上戳:“喂!你恨我是不是?”

那人打個哈欠:“我恨你幹什麼?”

小迷娘說:“你不是說我捉過你嗎?”

那人說:“那是我讓你們捉的,我樂意。”

小迷娘猛然記起他是誰了:“你是那個黑不溜秋的家夥,和一個胖女人拴在一起的,對不?”

那人說:“你記性不壞。”

小迷娘說:“對不住,我是跟他們玩兒的。”

那人說:“知道你是跟他們玩兒的。這趟跟誰玩兒的?”

小迷娘說:“我一個人來的,不好玩兒。碰上你就好了。”

那人說:“你不怕我把你害了?”

小迷娘笑了:“隻要你舍得!”

碰上小迷娘,黑馬稍感意外。但他對這個風騷而任性的女子沒有太多的惡感。那次被瓦和臘“捉”住後,他一直觀察他們,隻有瓦心狠手辣,其餘的不過是財迷心竅,小迷娘就純粹是為了熱鬧好玩兒。自己束手就擒被他們捉去,不也是為了好玩兒嗎?但黑馬對這個女子赤裸裸的淫蕩又心存戒備,和她單獨在一起是危險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擋住她的誘惑。她肯定是要進攻的。他和她曾共同生活了很多天,那時她除了胡鬧就是和男人調情,她常常把衣裳脫得精光把一切都展示給你,她的充滿挑逗性的身子和洶湧的情欲,讓任何男人都無法招架,讓你感到那是一頭瘋狂的雌獸;她的狡黠和詭秘讓你覺得她是一個飽經世故洞穿一切的女巫;她的無心無肺的胡鬧和舉動,又讓你感到那是一片純淨的水。

黑馬不知該怎樣評價她。

當他傍晚突然看到她騎一頭小毛驢從遠處走來的時候,竟突然有些心跳。

那一瞬間,他為自己的心跳感到羞恥,仿佛被什麼玷汙了似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心跳並沒有什麼情愛的成分,隻有身體的欲望。

在這茫茫荒野之上,他的年輕強悍的身體已經壓抑得太久了。他需要像排泄一樣把他的欲望排泄出來,不然他真要發瘋了。可他卻以堅強的意誌隱忍著,似乎要為誰保留他的處子之身。

他知道他是為另一個奇女子保留著。

那是一個他真正鍾愛的女子。

他從第一次看到她的背影就怦然心動了。事實上,他從東北大森林一路跟蹤而來,更多的是看到她的背影。他本來可以讓她走不出大森林的,因為他追蹤她就是為了殺掉她。但這個仇家女子美輪美奐的背影卻讓他遲遲下不了手,到後來終於成為深入骨髓的愛戀。

但他隻是單相思。

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從東北大森林一路跟蹤了數千裏,更不知他是個危險的殺手。後來荒原相遇認識之後,也僅僅知道他叫黑馬。在後來的日子裏,黑馬已覺察到她是喜歡他的,隻要他願意,隨時都能到她身旁。但麵對這個一無所知的仇家女子,他卻不能敞開心扉。兩個家族血海樣的仇恨成為一道無法超越的障礙。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別人的女人。

他忍著海一樣的仇,也忍著海一樣的愛。

他無法下手殺她返回大森林複命,也不能娶她在荒原落地生根。他的心懸蕩在半天空,無所依附,沒有歸宿。他和小迷娘一樣,隻是個流浪者。

半夜裏,狼群果然又圍上來。這次它們幾乎沒有猶豫,就向小黑驢發動了進攻。小黑驢又踢又蹦,拚命反抗,有幾條狼被它踢得半死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但仍然無法擺脫狼群的圍攻。它拚命衝出去,又被狼群趕回來。樹下的生死搏鬥驚醒了小迷娘,她連連朝上頭喊:“喂喂!不好了,狼來啦!”黑馬其實早就知道了,就說:“你嚷嚷啥?狼來了又沒有上樹。”小迷娘帶著哭腔說:“你快救救小黑驢吧!求求你啦!”黑馬說:“沒法救。”小迷娘說:“它們要把小黑驢咬死的!”黑馬說:“咬死就咬死唄,總比咬死人好。”小迷娘急了,說:“你是個王八蛋!見死不救,你不救我救!”說著操起棍子“哧溜溜”地爬下樹去。

黑馬大吃一驚,沒想到她會這麼不顧一切,忙操起獵槍,三蕩兩跳也跳下樹。小迷娘已尖聲大叫著往狼群衝去,一根棍子高高舉起,那樣子極其英勇,一瞬間狼群愣了一下,卻沒有動。這突如其來的人把它們弄蒙了。緊隨其後的黑馬卻意識到這是最為危險的時刻。通常狼群在荒原遊蕩或者在沒有下決心向目標攻擊之前,並沒有太大的危險,但一旦群狼向目標發動攻擊並且即將成功時,就是它們最為興奮、最為凶猛的時候,任何意外的幹擾都會引發它們瘋狂的進攻。

這一愣神隻是瞬間。但小迷娘不懂。

必須在它們醒過神來之前,讓它們繼續蒙下去。

黑馬飛步追上,一把抓住小迷娘將她扔在身後,舉槍向狼群一扣扳機,“轟咚——咣!”火光閃處,一群狼幾乎直立起來,眼睜睜驚恐地看著扇麵噴去的鐵砂。一聲巨響之後,倒下三四條狼。其餘的狼一陣嚎叫,轉身奔命而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眼之間,連小迷娘都嚇蒙了。她沒想到黑馬有槍,而且出手如此之快!

小黑驢已被狼咬穿脖子倒在地上,血汩汩流淌,四蹄在痛苦地抽動。小迷娘撲過去,抱住小黑驢的頭大哭起來。黑馬重新裝上火槍,拉起小迷娘說:“快走!狼群還會回來的!”小迷娘還有些戀戀不舍,黑馬連拖帶拽,扯住她胳膊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白羲和花狼雙雙臥倒在草地上,都是遍體鱗傷。兩個相距六七步,眼睜睜相望,喘籲籲呼氣,都已精疲力竭。

在它們側旁的草地上,已有三條公狼倒斃僵挺。

花狼引著白羲往偏僻處,本來是要單獨較量的。不想沒多大會兒,那群公狼又追蹤而來,看見白羲便不顧一切圍上去撕咬,連花狼也阻止不住。白羲奮起神威,不再像以往那樣和它們周旋,隻放開手腳在狼群中左衝右撞,一時淩空躍起,一時轉身撲咬。公狼仗著勢眾,毫不退縮,輪番向白羲攻擊。這群公狼畢竟都是花狼挑選來的,個個身強力壯,凶猛異常。往常白羲隻是憑借身輕快捷,對它們騷擾一番便脫身而走,公狼們追又追不上,無法貼身廝殺。這次白羲不躲不藏,正是它們求之不得的。一個個恨不得立時把它咬死。白羲身前身後都是凶猛而來的對手,一點也大意不得。它知道這樣和它們硬拚,對自己非常不利,但總是跳來飛去,讓它們小瞧了,以為我隻會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索性和它們正麵鬥一下,也讓它們知道我的厲害。

真的,白羲很想檢驗一下自己的本領,畢竟這樣的生死搏鬥是從來沒有過的。它身上已經幾處受傷,但也有七八條公狼腿斷肚破,不能像剛才那樣凶猛攻擊了,隻是仍然沒有退意,其餘的十幾條狼卻更加瘋狂地圍住它,不給一點喘息的機會。白羲毫無懼色,殺戮的激情已讓它陷入亢奮狀態,公狼一個個被它咬翻,嘴上身上全是血和一撮撮的狼毛。那時花狼站在圈外,一直沒有參與攻擊。白羲不明白它是什麼意思。從它煩躁的神態裏,似乎可以看出花狼的某種不滿,好像這並不是它希望的一場搏鬥。白羲稍一走神,那條大灰狼突然撲上來咬住了它的肩,白羲猛使勁居然沒有甩開,這家夥體大身重,向來有一股慢悠悠的狠勁。在它以往和別的公狼的情鬥中,因為行動遲緩,常常吃很多小虧,但最終取勝的常是它。它要的是一次性打擊。隻要被它咬住,就別想脫身。

白羲知道糟了。

大灰狼以它沉重的軀體把它固定住,任你怎麼折騰都不鬆口。它的鋒利的牙齒仍在一點點往骨肉裏鑽進。其餘的狼愣了一下,好像在欣賞一個奇跡,怎麼!這家夥被咬住啦?那麼餘下的事就是大家一擁而上,一鼓作氣把這個可惡的家夥咬死。

時間不容再有絲毫的猶豫,隻有舍去肩上這塊皮肉才能脫險了。白羲突然把尾巴斜著豎起,捅向大灰狼尾根處的幽門,就像一根棍子戳過去。那實在是個不曾防備的地方,大灰狼又痛又癢,口一鬆,白羲已脫身而去。大灰狼惱羞成怒,會同其他公狼又一次撲上去把白羲圍住。

但這時意外的事讓白羲和狼群大吃一驚,花狼縱身撲過來,沒有攻擊白羲,卻在大灰狼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在狼群中橫衝直撞,連連發出可怖的嚎叫。大灰狼腿斷了,其餘的狼猝不及防,接連被它咬傷。群狼不解地看著花狼,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然後停止對白羲的攻擊,悻悻而去。

大灰狼拖著一條斷腿,怨恨地看了花狼一眼,也隨後走了。

地上留下三條被白羲咬爛脖子肚腸的公狼,不一時蹬蹬腿都死了。

良久,遁去的狼群從遠處發出一陣陣長嚎,其音也悲,似有呼喚之意。

但花狼坐地未動。

花狼和白羲的廝殺已經持續了一天一夜。

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花狼當初爭奪部落首領的位置時,也不曾這麼廝殺過。那時它的主要對手是大灰狼。大灰狼是在老狼死後首先爭奪這個位置的,在這之前,大灰狼一直是老狼忠實的護衛。即使老狼已經老邁得無力統率這個狼的部落時,大灰狼依舊忠心耿耿輔佐它,曾有好幾次擊敗了企圖篡位的反叛者。老狼死後,大灰狼並沒有成為當然的首領,它積怨太多,都是因為輔佐王位。它受到強有力的挑戰,一個又一個挑戰者站出來。但大灰狼憑借它的凶猛、沉著和老謀深算,把對手一個一個擊敗。它就要成功了。但這時突然花狼向它宣戰,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那時花狼在大家的心目中,隻是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幾乎還沒有長成成狼,它似乎從來對權力不感興趣,隻是到處勾引公狼,到處調情做愛,喜歡奔跑追逐,快樂無比。它是已死去的老狼的孫女,老狼特別寵愛它,所有的狼都寵著它。但沒誰想到它會爭奪王位。它提出要和大灰狼單獨決戰,大灰狼根本沒把它放在眼裏。當它們一前一後離開狼群走向一個山凹的時候,誰都覺得花狼回不來了。但當三天後它們重新歸來時,它們發現花狼完好無損,而大灰狼卻傷痕累累,一身疲憊。大灰狼向狼群宣布了花狼將是這個部落首領的消息。大灰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誰也不知它是怎麼被花狼打敗的。花狼成為首領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大灰狼是它的貼身護衛。說不清這是不是一筆交易。但花狼是勝利者,是誰都承認的,尤其那些公狼們,更是它的忠實擁戴者。

事實證明花狼是一個優秀的首領,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它率領它的部落接連趕走了另外幾個狼群,獨霸那一片山林,這是老狼在世時都沒有做到的,深入這片荒原,是它開拓疆土的又一壯舉。

花狼要擊敗和殺死白羲,它相信它能做到。

擊敗和殺死白羲是一件誘人的事,甚至是一個壯舉,是一個比開拓疆土更偉大的壯舉。因為這是一個標誌,它將意味著一個種族的徹底滅亡和一個時代的結束。任何一頭狼都樂意為此拚搏的。

但是隻有花狼撞上了。這是它的幸運。

它將和羲犬家族的最後一位勇士一同載人史冊。

在一天一夜的時間裏,它們已經交手幾十次。雙方都流了很多血。白羲的血流得更多一些,前一天和大灰狼們的搏鬥中,它已經受了傷,而且耗去太多的體力。但它沒有倒下。它知道這場搏鬥的意義。它是羲犬家族僅有的犬種,它不僅不能讓羲犬從它這裏滅絕,而且還要使羲犬中興,再造一個新生的種族。它是在和群狼的搏鬥中,突然痛下決心的。

它感到它是那麼孤獨、無援。

三條死狼已被白羲和花狼分別掏空內髒。它們需要補充水分和填充肚子。然後歇息一陣,開始又一次搏鬥。累得不能動時,又歇息。

它們需要舔淨身上的血跡,梳理毛皮。花狼和白羲都是特別看重、珍惜毛皮整潔的。一場廝殺過後,皮破血流,毛皮淩亂,兩個都覺狼狽。它們對整潔的癖好如此相像,使雙方都覺得奇怪。

花狼對白羲是毫不留情的,它的鋒利的前爪和牙齒每碰上白羲,都會劃出血來。它很想盡快把白羲弄死,結束這場危險的戰鬥。它知道它趕走了大灰狼們,意味著自己已身處絕境,要麼生要麼死。它本來要獨享這份光榮的,但真正的戰鬥開始之後,它才發現自己過於自信了。白羲比它預料的要頑強得多。白羲盡管前膀被大灰狼弄成重傷,影響了它的前衝力,但它強健的後腿所具有的彈跳力,足以應付花狼的撲咬。它為了節省體力,盡量避開和花狼糾結撕咬,仍以它慣有的輕捷和它周旋。它知道不能再幹和大灰狼搏鬥時的傻事了。

在經過數次搏鬥之後,白羲知道它已勝券在握。花狼急於求成,耗費太多,體力上已不占上風。對付它比對付大灰狼還容易一些。白羲早可以把它置於死地了,但現在它已有另外的打算。每當花狼眼看不支的時候,白羲便停下來,不再主動攻擊,然後雙方開始歇息和梳理皮毛。每一次重新站起開始搏鬥,又都是花狼首先挑起。事實上,它已經意識到不是白羲的對手,僅靠自己的力量殺死它已不可能了。但它像個任性而氣急敗壞的小姑娘,決不服輸,到後來已近乎耍賴撒嬌了。它的前爪亂抓亂撓,卻已經失了章法,隻把個豐美的臀扭來扭去。

當白羲再一次把它弄翻,並走過去用舌頭為它梳理一身蓬亂的毛時,花狼沒有動彈。它的眼睛裏充滿了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