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秋天已經接近尾聲。

在整個秋季,柴姑和夥計們幾乎都累垮了。她像一個真正的農婦,和夥計們一起收獲大蒜、豌豆、黃豆、芝麻和秫秫。幾乎沒日沒夜地幹。事實上,草兒窪的居民們實行的是輪作,至少有一半地沒有種什麼,土地太貧瘠,肥料又跟不上,隻能種一季歇一季。就是這樣也難保有收。風沙太厲害了。莊稼常被埋上,收獲時隻剩下一小片一小片。秫秫秸稈高,不太怕風沙掩埋,但到成熟時就隻能剩下秸稈,籽粒都被麻雀和各種鳥類吃光了。但柴姑還是堅持每年都種。秫秫秸稈可以派很大用場,織箔、夾籬笆、蓋屋頂,處處用得上。

盡管如此,柴姑還是滿懷喜悅。收獲的季節總是令人喜悅的。江伯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指派夥計們幹這幹那,從收割、打場到入倉,都一一過手。柴姑隻是個普通的勞動力。但她幹得十分賣力,她似乎忘記了一切煩惱,隻專心於這個收獲的季節。還有比這更好的嗎?她的夢想一次次變成真實,她的一大片土地奇跡般地長出糧食和各種作物,把金子變成黃土,再把黃土變成金子。不,長出的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

柴姑喜歡把金燦燦的黃豆從豆莢裏剝出來,一顆顆地剝。江伯就笑她,說柴姑你這麼剝黃豆哪行,太慢了。柴姑說江伯這樣好玩兒呢。江伯知道她是喜歡這些糧食,就說剝吧剝吧。柴姑把黃豆放在手心裏玩兒,放在耳朵上聽,好像要聽聽它們有沒有心跳,有沒有呼吸。晚上睡覺時,也弄了許多黃豆放在被窩裏,像摟了一群小金娃娃。她把黃豆放在乳頭上,放在肚腹上,放在大腿間,她幻想著這些都是她生出來的。

她希望生一大群兒女。她已經有了一大片土地,在一大片土地上應當有一大群兒女。他們從她肚子裏生出來,走出小石屋,走進院子,走到家前院後,走向田野,走向大地的每個角落,那該是多麼壯觀的事啊!女人生娃娃和土地裏長糧食,都是一樣奇妙的事。柴姑在黑暗中撫摩著自己的肚皮,就像撫摩著一片大地。她不能讓它荒蕪了,她知道她會生很多很多孩子。一想到這個,她就激動得發抖。

朵朵已經能到處亂跑了,長相酷似柴姑,俊得像個瓷娃娃,一雙眼又大又亮,睫毛密長,一笑就把眼眯起來,一看就知日後是個情種。朵朵小嘴甜甜的,叫柴姑叫娘,叫茶叫媽,叫江伯叫爺爺,叫小喜子叫小叔,叫老佛叫豆豆。叫老佛其實叫大大,叫不清就叫豆豆,惹得大家都笑,老佛狗熊樣一個大塊頭,卻得了個這麼小巧的名稱。偏是老佛和小喜子最喜歡她,沒事時兩人輪流扛肩上到處走,有時還爭得打架。爭執不下時就讓朵朵自己挑。朵朵鬼精鬼精的,有時裁決讓小喜子扛她,有時又讓老佛扛她,輪著來,誰也不冷落。江伯就感歎,這丫頭鬼死!

朵朵最喜歡的人還是茶。在外跑一圈回來就撲到茶懷裏吃奶,茶的兩個乳房永遠鼓脹脹的。柴姑說讓朵朵吃些糧飯吧,你也該養養身子了。茶說不,我要讓朵朵吃到八歲。柴姑說你把她慣壞了,茶說朵朵還小呢。朵朵仍然跟茶睡。有時柴姑想讓她跟自己睡一晚,朵朵就是不肯。柴姑隻好苦笑。說實在的,她也實在沒耐性帶孩子,她很感謝茶。朵朵跟茶更親近,她一點也不嫉妒。她知道茶跟自己沒有二心,把朵朵交給茶盡可以放心。茶說柴姑你隻管生,生了孩子我給你帶!柴姑就笑,說咋生呀?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要有男人才行啊!茶也笑起來,說柴姑你就天天去找那個人!其實茶知道老大的事,都是小喜子告訴她的。有時柴姑也給她說一點,兩個女人是無話不談的。都是柴姑主動談些什麼。有一次柴姑問茶,說你和小喜子在一起咋不聽你吱聲呢?茶說我直想喊。柴姑說想喊就喊唄。茶說我喊不出來,怪那個的。柴姑說你才是!咋喊不出來呢?我就得喊,不喊難受。茶說一喊人家不是就聽見啦?柴姑說聽見就聽見唄,偷偷摸摸當賊似的才不舒坦呢。茶說你每回都喊?柴姑說我每回都喊,驚天動地的,可暢快。就是太少了。茶說你想那個人不?柴姑說想,夜夜想,老想身邊有個男人。茶說我也是,我要小喜子要不夠,就怕他吃不消。柴姑說這事是不是女人更需要?茶說我說不準,反正我天天想小喜子,逮住就不想讓他離我的身子。柴姑說那你就逮住他,這家夥壯著呢,我看他這些日子來你這裏比過去勤多了。茶說我正納悶呢,咋對我又好了呢?柴姑歎口氣,說別說了,反正他的心回來了就好。以前他老是戀著一個姑娘,前些日子跟我去黃口鎮買槍,才知道那姑娘遭難了,大概他死了心,你別怪他。茶說哪能怪他,我老覺得怪對不住他,你看我比他大十多歲。柴姑笑了,說看不出你大那麼多,你真是年輕,看你兩個奶子還是挺挺的。茶就有些不好意思,說怎麼也比不上你,你到底年輕,看你身子嫩得像水,兩個奶子脫兔一樣活蹦亂跳,我都想啃你幾口呢!茶說著咯咯地笑起來。柴姑低頭掀開衣裳自己伸手摸了摸,溫軟尖挺又富彈性,就笑道真是呢我自己都摸不夠。茶說那個人好福氣。柴姑說我早晚會殺了他!茶吃一驚,說你怎麼說這話?柴姑說你不懂,真的,我早晚會殺了他。柴姑說這話的時候,忽然冷颼颼的,如一股陰風吹過,人也恍惚如一條影子。茶不知怎麼了,嚇得咬指頭。柴姑時常會這麼喜怒無常,叫人捉摸不定。後來她就旋風一樣出了屋子。

這天夜裏,老大又夢到了蟻王。

蟻王仍像上次那樣悄然走進庵棚,衝他笑笑露出一嘴玉齒,一股異香就逼過來。那時老大正被秋夜的風束得皮緊,一身涼浸浸的。聞到異香就立刻把身子舒展開來,渾身開始發暖發燥,一股欲望從丹田沉下去不能自抑。當那女人像上次那樣擼去一身的黑衣露出白蠶一樣的身子時,他大叫一聲雙眼瞪圓了看住她腹下微隆的丘和壑穀,一身的血都在呐喊,他相信他發現了蟻穴,找到了她的一切神秘。這一夜,他和她仍像上次一樣翻雲覆雨。他已弄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可他懷疑這是個溫柔的陷阱,愉快的陰謀。這女子已讓他無法擺脫,她會在她認為合適和需要的時候走進他的庵棚,走進他的夢境。

事實上這夢境在後來的很多年都伴隨著他,有時候他差不多快要醒過來了,結果還是沉入夢中。歸根結底是他不願意醒來,直到最後被她一刀捅進心口窩。

那時柴姑已經有了一大群兒女。

整個秋天,不斷有狼騷擾草兒窪,有時是一群,有時是一兩條。柴姑和夥計們打死七八條,但羊也被它們咬死十幾隻,有兩個夥計被咬傷。

柴姑決定夾籬笆,就用那些秫秫秸和灌木條把整個草兒窪圍一圈。柴姑和夥計們差不多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這個工程。籬笆牆有一人多高,有些地方還紮了蒺藜和帶針的荊條,籬笆牆夾得密而結實。柴姑知道,這種籬笆牆對狼群來說並沒有多少實際的防衛作用,但要扒開籬笆鑽進來畢竟會有動靜,多少還會起些作用的。更主要的是對夥計們來說總有些安全感。草兒窪原先散散落落的一些房屋草庵,被籬笆牆圍成了一個整體。

多年以後,這裏成為一個堅固的寨堡。但它最早的圍牆卻是今天的籬笆。

黑馬說你離我遠一點。

小迷娘又往他身邊靠靠,說我害怕。

黑馬有些不耐煩,說我在這裏你怕個鬼!

小迷娘說我不怕鬼,怕狼!

小迷娘語氣比黑馬還凶。她不管黑馬怎麼反對,還是把身子靠在黑馬旁邊。秋夜有些涼了。他們在樹下聚了一些草鋪在底下,上頭蓋的自然也是草。

兩人睡在草窩窩裏。

這感覺幽幽的。月光透過樹隙灑下些斑駁的光,夜色朦朧著,到處靜悄悄的。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狼嚎。這聲音對黑馬來說原本算不得什麼,小迷娘也已聽慣。進入荒原深處以來,夜夜都有狼嚎,大白天也常常碰上狼群。但有黑馬在,她一點也不害怕。而且還很興奮。他們像捉迷藏一樣和狼周旋。黑馬很少放槍,隻在幾次狼群圍上時才突然開槍。他們身下鋪的幾張狼皮就是這麼得到的。他本來可以打死更多的狼,但黑馬似乎不想大開殺戒,除非萬不得已,他決不開槍。有一天兩人潛伏在一道河埂上,一群狼從前頭的小河邊走過。它們並沒有發現他們,但狼群在黑馬的有效射程內,一槍打過去起碼可以放倒五六條。黑馬隻把槍伸出去,卻遲遲沒有開槍。小迷娘直催他:“開槍呀快開槍!它們要走過去啦!”說著要奪過槍摟扳機,被黑馬一拳頭打到一旁:“別動!”然後眼睜睜看著狼群走遠了。事後小迷娘非常氣惱,說你為啥要打我?黑馬說你欠揍!小迷娘說我要打狼也錯了嗎?黑馬說狼又沒招惹你。小迷娘說狼會害人的。黑馬說人也在害狼。小迷娘說人害狼是應該的。黑馬說狼吃人也活該。小迷娘說你這人不講道理。黑馬說道理都是人講的。小迷娘說你好像在替狼說話。黑馬說我喜歡狼。小迷娘很驚奇,說你怎麼會喜歡狼呢?黑馬說我是在狼群裏長大的。小迷娘說你到底是哪裏人?黑馬說我是哪裏人不會告訴你。小迷娘說你是壞人嗎?黑馬說你看呢?小迷娘說我看你像個壞人,老也猜不透你。黑馬說就是壞人吧,你不要老跟著我。小迷娘說就是呢跟著你老不放心。黑馬說那你還跟著我幹嗎?小迷娘說不跟你跟誰呢?找個好人也難。

黑馬發現和小迷娘在一起要說許多廢話。他還沒說過這麼多話。

他很想甩開她,卻一直不能下決心。其實心裏還有點怕她突然消失。和她在一起總有一種要幹點什麼壞事的欲望。但他一直堅持著克製自己。

他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這一次很奇怪。小迷娘沒像以往那樣動不動就脫光衣裳亂跑,把一切都展示給你。這次從來沒在他麵前赤裸過身子。晚上睡覺、白天走路都規規矩矩。隻是衣裳不知怎麼扯破了襟,兩個奶子一會兒滾出來,一會兒塞進去,忙個不歇,而且不時偷看黑馬,怕他發現似的。這樣反而弄得黑馬心神不寧。遇到小河,小迷娘是必定要洗澡的,但她脫衣裳時也要躲到一些灌木叢裏,黑馬隻能隱隱看到她的裸體。小迷娘還要從遠處喊一聲:“你別看我啊!”黑馬就很惱火,說你搞什麼名堂,像個黃花閨女似的!小迷娘就說反正不許你看,你是個壞人!人的心理也怪,小迷娘越是嚷著不讓他看,他就越是要看,越是想看。看得心裏發癢。小迷娘要撒尿了,也要告訴黑馬一下:“你背過臉去,我要撒尿了!”黑馬隻好背過臉去,但卻清晰聽見她撒尿的聲音,“噝噝噝……”晚上睡覺時,小迷娘也是若即若離。黑馬叫她滾遠一點,她偏要靠著他睡,但身子絕不貼上來,隻偶爾碰一下,他能感到她的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好聞的氣味。小迷娘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氣味,這是黑馬早就知道的。她隻要把身子稍微洗得幹淨一點,那股甜甜的氣味就會釋放出來,就像一種捕捉昆蟲的甜蜘蛛釋放的氣味一樣。黑馬屏住呼吸盡量不聞那股氣味,可他又不能不聞,它像晚風伴著淡淡的青草味彌漫在空間,揮之不去。她整個兒沐浴著他。

他頑強地忍受著甜美的折磨。

黑馬翻個身,把草弄得簌簌響。

小迷娘說你睡覺老實點,別想打我的主意。

黑馬說我沒打你的主意。

小迷娘說我看你就沒安好心。

黑馬說我沒有不安好心。

小迷娘說你老是睡不安穩就說明你心裏有鬼。

黑馬說我不動行了吧。

黑馬轉過身去一動不動,兩眼使勁閉上,想讓自己快點睡著。

小迷娘在背後又動起來,把草弄得簌簌響。

黑馬說你別動,不然我睡不著!

小迷娘笑起來,說我兩個奶子被草磨得癢,我撓撓還不行?

黑馬說你撓你撓使勁撓!

小迷娘說你氣啥氣?我隻能慢慢撓。你見過的我兩個奶子又圓又白又嫩,使勁撓還不撓破?撓破了就不好看了,摸著也不滑溜軟和了,我幹嗎要使勁撓!

黑馬說你就慢慢撓,撓到天亮!

小迷娘說撓到天亮還沒工夫呢,屁股又癢了,我還要撓屁股,你別轉頭看啊!

黑馬說你願意撓哪裏就撓哪裏!

小迷娘說你根本不懂女人,不是哪裏都能亂撓的。我這會兒那個地方癢得很,就不敢亂撓,撓破了咋辦?那地方太嬌嫩,經不住撓的……

黑馬已渾身燥熱,卻忍住了說你閉嘴!再說我掐死你個騷女人!

小迷娘卻咯咯笑起來,說你這人才是假正經,都是裝出來的,我一說那地方癢你就不敢聽了,可見你心裏有壞心思呢!

黑馬不再理她。他知道她會說個沒完。

小迷娘也不再吱聲,其實根本不想睡覺。她知道黑馬也沒睡著。

隔一會兒,小迷娘又把草弄得簌簌響,說我要撒尿了。撒完尿好睡覺。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起身到旁邊撒一泡,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回身重又躺在黑馬身旁,說我可要睡了,你別趁我睡著的時候脫我的褲子,我的褲帶是鬆開的,係上睡覺不舒服。

黑馬閉著眼,恨得咬牙切齒。

小迷娘看他不吱聲,說你別生氣,都怪我多心。這麼多天了你沒動我,也許你有毛病,我應該放心的。

黑馬突然轉回身,大吼一聲你才有病!

小迷娘嚇得尖叫一聲,啊呀!你沒有毛病呀?你可不能強迫我!

黑馬已忍不住,翻身掐住她的脖子,說我就要強迫你又怎麼樣!臭婊子!

小迷娘竭力掙紮,大喊大叫說我就看出你是個壞人!

黑馬說我不想當好人啦今晚就是要操你個騷女人!

小迷娘甩手給了他一耳光,“啪!”說你敢!

這一耳光把黑馬刺激得暴怒起來,說我就敢!一把撕開她的上衣,又伸手抓住她的褲子猛往下拽。小迷娘扭動著身子拚命抵擋,雙手在黑馬身上臉上亂抓。黑馬大怒,揚起手衝她臉上左右開弓,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似乎要把多天積聚的欲火和幾年積壓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小迷娘又哭又喊又罵說黑馬你這個狗雜種我饒不了你!你要是敢強奸我讓你不得好死!從沒人敢這麼打我的,從沒人敢強奸我的。黑馬完全不理會她的叫罵和掙紮,隻幾下就扯光了她所有的衣裳,然後脫衣猛撲上去。小迷娘還在掙紮扭動,但被他打得已沒有多少力氣,隻好由他擺弄。但她在喘氣,喘著氣由他野狼般地施暴。

她感到一片烏雲狂風覆蓋了她,吞沒了她。

身下的狼皮發出濃烈的臊味。

她有一種徹骨透腑的滿足。

小迷娘淚流滿麵。

黑馬從這一夜開始變成了一匹狼。

是一匹臊狐造就了他。

後來的每一個夜晚,他們都是這麼度過的,在瘋狂的打鬥中,他們完成一次次交合。兩人都被對方抓得遍體鱗傷。

黑馬說:“臊狐,我上了你的當!”

小迷娘說:“你後悔啦?”

黑馬說:“有一點兒。”

小迷娘說:“對不住你黑馬,我太喜歡你。可我知道在你眼裏我是個賤女人,不這樣你就不會要我。”

黑馬說:“你別說了。”

黑馬沉默著。

小迷娘對他的沉默很害怕。從小到大,她還沒有怕過一個人。現在她知道怕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了。

小迷娘哭了,說黑馬你說話呀,我害怕。

黑馬看了她一眼,說我也害怕。

怎麼你也害怕?你怕誰?

黑馬說我怕我自己。

小迷娘哆嗦了一下。

有一天他們到了小河邊,發現那座小木屋。在荒原一個個臨時庵棚中,小木屋算得上精致了。

黑馬擰開拴門的藤條,屋子裏空無一人。

一張粗糙簡陋的木床,上頭吊著一卷獸皮。

這正是臘的小木屋。

小迷娘很快就辨認出來了。她在床下發現了一雙爛皮靴,生牛皮做的,過去臘老是穿著它。小迷娘時常嘲笑臘,說你就不能換雙鞋嗎?臘說沒有人給我做鞋,你給我當媳婦吧,幫我做鞋子。小迷娘說就衝你讓我做鞋子就不能給你當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