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這麼說,臘在這裏隱居起來了。他的確說過的。他們分手時臘是這麼說的。這屋裏沒有女人味,也沒有女人的東西,他好像是獨自一人。小迷娘拿著那雙爛靴子,翻弄著,心裏有些不好受。

黑馬說:“是臘住這裏?”他也見過這雙爛靴子的。

小迷娘點點頭。

床上已結了蛛網。看來臘已離開一些日子了。

小迷娘說:“他不會遇上什麼麻煩吧?”

黑馬點頭:“不會。你沒見門上擰著藤條嗎?說不定去找你了。”

小迷娘說:“他不會去找我的。”

黑馬說:“起碼他會盼著你來。”

小迷娘沒有否認。

她能想象到他在這荒野深處的木屋裏孤獨的心境。他會想起她,會盼著她在哪一天突然出現在這裏。

現在他去哪裏了?肯定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會輕易走開的。

但不管他去了哪裏,總歸會回來的。

這是個好地方。這裏有小河,有小樹林。看得出小樹林是臘一棵樹一棵樹栽培起來的。就是說他住在這裏心情是很安靜的。他打算在這裏長期住下去。當小迷娘看到那座已被茅草和灌木鎖住的沙丘時,忍不住偷偷笑了。她猜測這底下埋著臘多年積攢的金銀。她知道他存有不少金銀,臘沒有瞞過她。既然他打算在這裏長久隱居,就隻能埋在這裏。也許別人看不出這座沙丘的奧秘,以為它不過是一座普通的沙丘,至多是他製造的一個小小的景觀。但小迷娘一眼就看出來了。因為她知道他的底細。她想這件事不能告訴黑馬。

這一發現使小迷娘很高興。小木屋、樹林、小河,埋藏金銀的沙丘,都讓她感到臘的存在,感受到臘的氣息。她想在這裏等他回來。她有些想念他了。

黑馬卻有些心神不寧。

他不想享受別人構築的窩巢,也不想讓臘看到他和小迷娘在一起。那樣他會極為尷尬。

他不願和他們混在一起。

黑馬說:“這木屋挺結實的,你住這裏等他吧。我要走了。”

小迷娘說:“我並沒有說要等他啊!”

黑馬說:“我看得出來,你想等他。你應該見見他。”

小迷娘不舍得和他分開,就說:“你走我也走。”

黑馬說:“我不會帶你的。這裏很安全,有這個小木屋,狼進不來。”

小迷娘說:“你去哪裏?”

黑馬說:“不知道。”

小迷娘知道他們該分手了。他遲早要和她分手的。他其實從骨子裏還是瞧不起她。

小迷娘並不因此悲哀,她覺得已經很滿足了。

她承認她對這個黑小子仍然很不了解。他心裏似乎藏著很深的東西。

黑馬當天就離開了這裏。臨走時,他看了一眼那個長滿茅草和灌木的沙丘,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幫他看好這個家!”那時他眼裏透出一絲難以捉摸的殺機。

臘幾乎是日夜兼程趕路的。

他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明晰,家裏出事了,夢柳遭難了!她在那裏等我去解救,她在日夜盼著爹回去!

那天傍晚,他遇上三條狼擋道,臘舉槍就打,一條狼被他打成馬蜂窩,另兩條狼倉皇逃走了。

沒有什麼能擋住他。

哪怕前頭有一座山,他也會一腳將它踹開。

他懷著前所未有的贖罪心理急慌慌往家趕。他忽然覺得對不起家中的兩個女人。十八年居然沒有音訊,讓她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盼望,望眼欲穿,而自己卻在外胡作非為,一身逍遙,真是枉為男人了。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娘兒倆都還活著,能讓他有機會補償。哪怕斷胳膊斷腿殘廢了,隻要還有一口氣,他會養她們一輩子。

這天正行走著,突然一陣狂風搶到前頭,接著感到背後像被人猛推一把。臘忙回頭,大吃一驚,隻見塵沙遮天蔽日滾滾而來,滿天都是泥黃色,呼呼的風聲如排山倒海之勢,挾塵裹沙滔滔逼近了,就像從天而降的黃濤巨浪傾瀉而下,剛才還是朗朗晴日,瞬間已是昏天黑地。臘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場大沙暴,必須趕緊抓住一個什麼牢固的東西,不然會被沙暴卷進半空。這樣的沙暴他已經曆過多次,多發生在春秋之際。隻要沙暴一來,整個荒原都會晃蕩起來,那時沙丘滾動,地表被剝開一層,走獸無處逃遁,飛鳥被一群群擊落。一場沙暴有時會持續幾天,有時半天即過。然後風息沙落,又是白雲藍天。但大地已經改了容顏。

這是荒原所有災難中真正的災難。

臘慌不擇路,一邊急急往前狂奔,一邊尋找什麼牢固的東西。這時他看到左前方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定在那兒不動,便趕緊奔過去,到跟前才發現是一頭黑牛!臘好生奇怪,這荒原上怎麼突兀出現一頭黑牛呢。其實這正是那個三口之家被狼群毀掉之後逃走的那頭黑牛,臘當然不會知道它的來曆。黑牛已被逼近的沙暴嚇呆了,渾身發抖站在原地不動。情急中,臘已來不及尋找更牢固的物件,便撲過去死死抱住一條牛腿,那時沙暴的第一個風頭已從頭上呼嘯而過,打得人睜不開眼睛。臘雙膝跪地,任風沙割麵也不鬆手。黑牛足有八百多斤,在風暴摧擊下仍是站立不穩,不時身體橫移打轉,四肢搖顫。但有個人抱住它,似乎給了它很大的安慰,大黑牛沒有順風逃竄,而是頑強地守在原地,用它碩大的身軀抗擊著沙暴。臘在心裏說大黑牛你要堅持住啊!不然我就完啦!

沙暴像一個狂亂的歹徒,隨便抓起樹枝、草棵、爛磚碎瓦、沙石、水以及一切能抓起的東西,到處亂扔亂砸,荒原在抖動在狂舞,任何東西在它麵前都顯得無足輕重,沒有誰能阻擋它。臘雙手抱住牛腿,不斷感到身上被什麼擊打的疼痛,後來就漸漸麻木了。他同時能聽到大黑牛肚子上被擊打的嘭嘭噗噗聲。但他和它都堅持著,他隻希望沙暴快快過去。真要這麼持續幾天幾夜,肯定要被打死的。

真是謝天謝地!

沙暴隻刮了兩個時辰,終於漸漸平息。臘半截身子已被埋住,四條牛腿也已陷進沙窩,落下的積沙中有磚石碎瓦鳥屍。幾丈遠的地方,半天空落下一條狼,已經摔得血肉模糊。大黑牛身子搖晃幾下,終於支撐不住倒下去。臘雖已精疲力竭,頭腦還算清醒。他用雙手擼去滿頭滿臉的泥沙,兩眼骨碌碌轉了一陣,才看清麵前的景象。但這時他已身無縛雞之力,隻好坐在原地歇息一陣。麵前的大黑牛並沒有死,兩眼看著他異常溫和平靜,它隻是累極了。臘伸手拍拍它的肚子,大黑牛搖搖尾巴。臘對這頭大黑牛充滿感激之情,他想不能棄它而去,讓它自己在荒原上遊蕩,終有一天會被狼群吃掉的。

歇息一陣之後,臘自覺有了力氣,便從沙土中抽出身來,又逐一扒出埋進沙中的獵槍和隨身物品,然後用雙手把牛腿周圍的沙扒開,讓大黑牛活動四條腿,不大會兒黑牛一昂脖子站立起來,竟是虎虎有威。這時臘才注意到,這是一頭十分健壯的牯牛,拂去它身上的塵沙,露出一身油光發亮的毛皮,隻是有幾處傷疤,顯然是和狼群搏鬥時留下的痕跡。它的一對角如兩把短矛,根部粗壯,頂尖如錐,光滑烏亮,臘看了連連喝彩。不是這等雄壯威風,怕是早已喪身狼腹了。

臘拍拍它的頭,說咱做個伴吧,我舍不得你呢!

大黑牛似乎也有不舍之意,任憑臘撫摩親昵,為它撫落身上的塵沙,且伸出舌頭舔舔他的手。

臘一聲感歎:這也是有緣了!

臘帶著大黑牛繼續趕路,陡然覺得氣勢壯大了。

這麼一頭大黑牛!

這麼一個黑大漢!

大黑牛不用牽,不用趕,緊隨著臘大踏步往前走,似乎認準了這個人,從此有了主人。

數日後趕到黃河邊時,臘站在殘堤上竟是萬分感慨。當年越過黃河,是準備永不回頭的,十八年後竟是歸心似箭。前次走黃口鎮買槍,也曾穿越廢黃河,但那時仍毫無歸意,也就沒有什麼感慨。這次心情大大不同。他知道,過了黃河僅剩百十裏地,用不著兩天就能看到那片柳林了。一路日夜兼程,到此時卻又心存畏懼,他怕預感成真,他怕見到她們母女無地自容,他怕看到妻子幹枯憔悴的麵龐,更怕看到女兒陌生冷淡的目光。

臘站在老黃河邊,隔河遙望,兩行淚水流進腮邊蓬亂的大胡子。大黑牛靜靜地站他身後,一聲低哞,使黃昏的廢黃河平添了幾分蒼涼。

兩天後,臘終於走進那片柳樹林,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廢墟。這和他預感的完全一樣,兩家人都毀了。

他在廢墟前站定了很久,並沒有太多的吃驚,隻覺心裏沉沉的。後來他開始扒動碎磚塌牆,尋找屍骨。他想應當能找到屍骨的。他首先找到趙家老夫妻的屍骨,後來又找到妻子的屍骨,卻沒有發現夢柳的蹤跡。他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兩座院落都毀於大火,妻子的肩胛骨又有刀砍的痕跡,顯然這是一場人為的災難。那麼說夢柳是被人擄走了。這是他心底祈求的最好結果了。

臘把屍骨分別重新掩埋之後,決定首先去黃口鎮。那個鎮子四通八達,各色人等常經過聚首,打探消息方便一些。現在他還不能斷定是哪夥人幹的,但心中已經有了目標。他要盡快找到這夥殘暴的家夥,更想盡快找到女兒。

但願夢柳還活在人間!

數日後,臘帶著大黑牛出現在黃口鎮。

黃口鎮正一派繁忙。

鎮上男女老少如螻蟻般穿梭來往,搬磚抬泥,興高采烈,仿佛在修建一個什麼大工程。臘扯住一個老漢:

“老人家,你們這是幹啥哩?”

“幹啥?修寨牆哩!”

“修寨牆?……”

臘有些不解,雖說眼下盜賊漸多,還不至於如此嚴重,要修寨自保呀。再說這一工程耗資巨大,組織浩繁,誰有本領號召這件事!

其實,黃口鎮修寨牆是黃煙袋發起的,他已經在鎮上遊說半年,並一人捐資千兩黃金。這一巨大的黃金數目讓鎮上人大開眼界,並使他成為一呼百應的人物。修寨牆自然是件好事,保鎮護家,安全牢靠。首先是鎮上一些富戶人家讚成,並積極捐資。窮人家也不反對,沒有家產可保,總能保一家平安。並且黃煙袋說了,大家有錢出錢,沒錢出力,隻要齊心合力就好。大家捐資之後,如果還有缺額,黃煙袋願一力補缺。黃口自有人家居住爾後成鎮,至今已有數百年曆史,七百戶人家,從無有人帶頭幹這樣一件大事。曆史上曾遭多次兵燹匪患,老人們常常說起,曆曆如在目前。黃煙袋發起這件事,可謂大得人心。

對於黃煙袋,鎮上人一向認為深不可測,必是有些來頭的。但他來黃口鎮多年,雖說人感到有些陰沉霸氣,卻並無什麼明顯的不軌和劣跡。大家一向相安無事,既無好感,也無惡感。可現在不同了。黃口鎮的居民認定黃煙袋是幹大事業的人,至於他以前幹過些什麼,與他們無關。首倡修牆建寨是黃口鎮的百年大計,數千口人都有好處,這是最實際的東西。他們隻看重這。也許他是潛來的江洋大盜,也許他是隱居的富賈巨商,管他是什麼呢,隻要不在當地禍害人就行。好狗還護三村呢,黃煙袋總比一條狗強得多。

黃煙袋所以倡議修牆立寨,自然也有他的考慮。黃口鎮四省通衢,乃蘇魯豫皖交界一帶第一大鎮,邊界之地都管都不管,官府視為棄地,正是江湖人物大有可為的地方。黃煙袋隱來此地,本想銷聲匿跡,但樹欲靜而風不止,黑道後起人物總愛有事找他,而早年的仇敵們也終有一天會尋來。他不想再東躲西藏,那不是他的性格。但他也不想再殺人放火,重結新怨,隻求明哲保身,安享晚年。他不想再取更多的錢財了,這幾年曾幾番用心,都難以得手,這些新出道的黑道人物各有過人之處,並不那麼好耍。上半生的積蓄夠他幾世用了。但黃口鎮雖為七百多戶的大鎮,卻無一屏障,萬一仇家尋來,如入無人之境,僅靠區區客棧內的防範,實在防不勝防。七百戶的大鎮,自會有些三教九流地痞街霸,到時大寨立起,取個寨主位置易如反掌。鎮上人不過小恩小惠就盡可為我所用了。那時銅牆鐵壁,威風八麵,還怕什麼昔日仇人!對這一帶的江湖人物,他盡可以前輩之尊遊刃八方,做個說和調停之人。憑三寸不爛之舌,讓他們幹戈四起,又都於他無關。他知道,黑道是向來不能沒有這樣的人物。憑預感,他相信數年後以黃口鎮為中心,包括荒原在內的方圓數百裏之內會有無窮無盡的仇恨和殺戮。

而眼下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當臘找到黃煙袋說明來意後,黃煙袋真有些暗自得意。真叫還未開張,買賣就上門了。

黃煙袋先讓人把臘安置住下,說:“老弟你別著急,我慢慢幫你查找。”

臘說:“我心裏急得很,還望黃掌櫃多幫忙!”

黃煙袋說:“道上人我知道的有十幾撥,也不知道是哪夥人幹的。”

臘說:“請黃掌櫃告訴我,我挨家去找。”

黃煙袋忙笑道:“那可不成!江湖中規矩,我不能露底。再說,十幾家你挨個去找,得費多少時間?而且又是你一個人去,搞不好救不出女兒,自己也搭進去!”

臘說:“龍潭虎穴我也要去闖!”

黃煙袋說:“話不是這樣說。你不是要救女兒嗎?何須一定要去拚命呢?”

臘說:“我不會讓你白幫忙的,要多少錢請出個價!”

黃煙袋笑道:“老弟這麼說就外氣了!誰都有個三災六難的,請你不要多心。要不這樣,你十天後等我消息。”

臘知這事不可能那麼容易,隻好同意。黃煙袋正要走開,臘突然追問:“你可知道瓦現在哪裏?”

黃煙袋心裏一驚,心想糟了。

前些日他曾聽王七說過瓦擄了個姑娘的事,說那姑娘是石女,就住他家。瓦天天作踐那姑娘就是不能如意。當時是作笑話聽的。一聽臘說到女兒失蹤的事,就猜到有可能就是那姑娘。他並不想讓臘那麼順利找到女兒,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殺妻霸女,血海深仇,麵前的臘又是這般一個威武漢子,這裏頭有好戲瞧了。他本想從容地做點文章,不想臘突然問到瓦的消息,真叫他有些難以回答了。他曾聽瓦說起過臘,說他們在一起共事又分手的事,已知此人是有頭腦的,不像瓦隻是個亡命之徒。瓦的窩點移到七棵樹,臘會很快打聽到的,既然瞞不住,就不如幹脆告訴他,也落個人情。於是他說:“你認識瓦?”

臘說:“我們在一塊七年。”

黃煙袋裝作吃驚的樣子:“這麼說你們是老朋友了!”

臘說:“老熟人。”

黃煙袋說:“既然這樣,我倒可以告訴你他的去處。此去往東北一百二十裏,有個七棵樹,就落腳在那裏。這些天有沒有去別處我不知道。你去看看,說不定還在。你們是老朋友了,說不定他會幫忙的。”

“我們是老熟人。”臘又說了一句。

老朋友和老熟人是兩回事。

黃煙袋當然聽懂了,他隻是裝傻。

臘要立即動身,黃煙袋留不住,隻好由他去了。臨走時,黃煙袋又加一句:“請老弟沉住氣!”

臘帶上大黑牛,連夜去了。

臘走了約半個時辰,一匹馬馳出黃口鎮,拐入一條小路,也往東北方向去了。

老二背一棵樹往荒原深處艱難地行走。

他隻能往裏走。

其實他很想往外走,重返荒原邊境,那是他的天下。但那裏有鬼子和他的士兵,他不能再落到他們手裏。

走向荒原深處,同樣意味著死亡。

他可能會被狼吃掉。

可能會渴死餓死。

也可能會累死。

他背著一棵樹,他隻能背著。

他和樹仍然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