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一度絕望。
那時鬼子和他的士兵們已經走得不見蹤影,荒原一眼望不到邊,除了茅草,就是沙丘、沙灘,還有幾隻飛鳥。他吼喊叫囂一陣子,沒有人回頭。卻招來幾隻小麻雀,落在他前頭幾丈遠的地方,互相啁啾嘁喳,好像在研究這個人怎麼回事,這讓老二大為惱火。
眼見不如麻雀。
等死!
綁著等死!
一條狼來了。那狼先是試探著靠近,然後撲過來從大腿上撕一塊肉,都是上好的腱子肉,一束一束的,弄女人時全靠它用力的,這下完了。那條狼食量很大,兩腿上的肉都讓它啃光了,隻剩兩截腿骨插在地上,上頭的血已被狼仔細舔淨,骨頭白光光的還有些油性,風一吹叮叮當當直搖。狼還要往上啃,要啃他的襠,老二說夥計你不能啃那東西,狼說我還沒吃飽,老二說那東西也沒多少重,你吃了不頂飽的,狼說我看你那東西好吃,老二說肯定不好吃,臊氣烘烘。狼說我就愛臊味,狼都喜臊,說著一撲一咬,老二眼前一黑,他知道他徹底完了。
老二從幻覺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完好無損,並沒有狼來吃他。他歎了一口氣。心想狼早晚要來的。我不能等死。於是他開始掙動,他希望把繩子掙開。他試著動身子,凸起渾身的筋腱,希望把繩子繃斷,但沒有用。繩子是三股麻繩,已經深深勒進皮肉,使勁的結果隻是使繩子更深地勒進去。但這時意外的情況出現了,他背後的那棵樹根底發出一陣斷裂聲。老二也的確壯實有力了。這棵樹是一棵柳樹,碗口粗細,因為沙灘地缺水,並沒有多少毛細根,隻一個獨根往下深紮,晃斷這支獨根,樹就倒了。老二看到了希望,他兩腿蹬地,左右搖晃,斷裂聲不斷傳來。終於哢嚓一聲巨響,柳樹撲倒在地,老二也隨之撲倒。可他仍然無法脫身,他的身體仍和樹身緊緊捆在一起。他喘息一陣,口幹舌焦,皮肉被繩子勒得青紫鼓凸。他知道要帶著這棵樹站立起來會極為困難,但這麼躺著也同樣是等死。他現在體味到鬼子的狠毒了。
這麼難受確實不如一刀砍了痛快。現在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但他必須站起來。
老二居然成功了!
這棵樹上頭的樹枝並不太多,樹身也不是太粗,他的兩條粗壯的羅圈腿在地上蹬出一個坑,硬是站了起來。
已經走了三天三夜。
沒吃沒喝沒睡。
他很想倒下去吃點什麼,啃些草或者喝點水。他曾發現了一片水,但他不敢去喝。因為那必須倒下,倒下就站不起來了。
他不能倒下,隻能往前走。
其實已不能算走。
他隻是一點點挪動的。背上那棵樹越來越沉,渾身發軟打顫,眼冒金星。他已經非常虛弱。
他知道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時他最大的希望是碰到人,或者碰上狼群。要麼把他殺了吃了,要麼救他。
看來沒什麼指望。
荒原太空蕩了。
鬼子一次次把流民趕進來,人呢?狼呢?
西天落日搖搖欲墜,枯草秋風,群鳥歸巢,大地一派混沌蒼茫。
老二像一個還願的步行者,背著一棵樹踉蹌獨行。
他不知道還能堅持幾步。
在他背後的那棵樹上,突然落下一隻斷了翅膀的烏鴉。老二沒看到,但他感覺到了有個什麼鳥在頭頂的樹枝上。他覺得這很晦氣。
白羲消失了。
老大已經很久沒看到白羲了。他不相信狼能把它吃掉,但他又實在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
他心裏異常憋悶。
黃河底一片片水窪幾近幹涸,周圍的茅草、蘆葦也已枯萎。一隻黃鼠狼在那裏探頭探腦。老大摸起獵槍,悄悄伸出去,黃鼠狼轉眼又消失在草叢裏。
老大歎一口氣。
他想到外頭走一走了。那樣心情也許會好一些。
他最想去看看小石屋,他知道並不太遠。自從黃河決口以後,還從來沒去過那裏。小石屋當然還在,沒有什麼能把它毀掉。鰥爹說過,它起碼經曆過六次大毀滅。算這次是七次了,它是祖上留下的根基,有它在就會有家,故園就能重建。但這次他失去了重建家園的雄心。
柴姑說黃河決口是天意,他心裏其實是相信的。他知道這是無法抗拒的事情,但他還是恨她。過去的日子整個都消失了,鰥爹和兄弟們下落不明。爹多半是死了,他那麼大歲數經不住那場災難的。柴姑說老三去了北方那座城,那麼老二呢?他最牽掛的就是老二。老三膽子小,惹不了太大禍,老二就難說了。老二一個人在外不會有好結果的。他知道他早就想離開家,一場洪水把兄弟們衝散,他不會再回來了。老二是一匹野馬。兄弟們在一起時,常常打鬥吼罵,如今分手了又時常會想起他們。老二從小愛惹禍,兄弟們和外人打架,多是由他引起的。老二有種,打架都在前頭。他還有個好處,幹活不惜力氣,嘴上說不幹,其實照幹。下河打魚,修船補網,樣樣都是好手。而且心裏越是不高興越是去幹活,一網一網地往上拉魚,誰也不搭理。老三顯得飄,耍滑頭裝病,老二常為此揍他。但老三孝敬爹,打酒買菜的活都是他幹,抽空兒陪爹喝幾盅,從不惹老人生氣。老三會看眼色行事。如今爹死了,家散了,老大想去找他們。長兄如父,他覺得他負有某種責任。
這幾天,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裏慌慌的,總覺哪個兄弟出了什麼事情。夜間他做了個夢,夢見老二兩隻眼變成兩個血窟窿,隔一條河向他奔來,河水阻住了路,老二向他大哭,說大哥快來救我!老大問你眼睛怎麼啦?老二說眼睛讓人挖去啦!那些人要殺我!老大說兄弟你快跳河遊過來,我去接你!老二縱身跳進河裏,卻被一股巨浪卷走了。老大驚叫一聲醒來,渾身都是水。
老大相信老二正在某個地方受難。
老大走進荒原沒有任何目標。
他隻是漫無目的地往前,完全由兩條腿當家。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什麼預示的話,兩條腿會把他帶到應該去的地方。
草兒窪一連幾天過節一樣熱鬧,原因是老佛的老婆突然生下三個兒子。在這之前沒一點預兆,連老佛兩口子都不知道要生孩子。老婆已經四十多歲,據她回憶說身上斷經十八個月了,以為是老了,哪知是懷孕呢?老婆平日就是給大夥做飯,這麼多人吃飯,也夠她累的,可她身體壯實,隻是一年多來明顯在肥胖。夥計們老跟她開玩笑說老婆你準是偷吃東西了。老婆說我沒偷吃東西。夥計說你沒偷吃東西咋這麼胖?老婆說我喝涼水也長肉。夥計說你長肥肉還是長瘦肉?老婆說肥肉瘦肉都長。夥計說你怕是懷了孩子?老婆說我倒想懷呢,就怕懷不上。夥計們就哄笑,說咋懷不上呢,老佛不頂事?老婆說老佛可厲害,夜夜不讓俺睡覺。大夥笑得更歡,說老婆你當心,老佛像頭牛,別把你壓死嘍!老婆說你當俺是吃素的?老娘是個麥秸垛,你們都上來也壓不垮的。夥計們就衝過去又摟又摸,在地上翻滾。老婆一點也不在意,居然沒傷了孩子。
老婆生孩子時正在劈柴,忽然說腰疼,說著躺在草地上,一會兒生出三個兒子來,都有七八斤重,虎頭虎腦的。多虧茶聽到叫聲趕來,幫著掐斷臍帶。等大夥聞訊趕來時,老婆已提上褲子站起來,說真怪也!三個小子在我肚裏十八個月沒動靜,老佛你覺得動靜沒有?老佛說沒覺著你肚裏動,咱倆光動哩。大夥都笑,說這兩口兒夠木的了。柴姑高興,說咱草兒窪人要興旺了,大夥歇息三天,慶賀慶賀!老婆說柴姑你給孩子起個名吧,柴姑笑道還是叫老佛起吧,他當爹嘍!老佛摸摸頭,說我可不會起名,讓江伯給咱起名吧。年輕人嬉鬧,江伯不好參加的,一直蹲一旁抽煙,這時笑眯眯站起來說,三個小子都虎頭虎腦的,就叫大虎、二虎、小虎吧。大夥都說好,這名字響亮又好聽,小喜子忙著往外抱酒壇,老婆挽挽袖子說我去做菜,燉幾隻兔子!茶攔住她說別別別,你剛生孩子,還是先歇著,我來做菜。
當天,夥計們都喝得大醉,又哭又笑,不知怎麼打了起來,打得頭破血流,柴姑和江伯怎麼也喝止不住。還是老佛上前扯開,說打啥打,柴姑的話也不聽啦!有夥計說老佛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老佛說我是老傻。夥計說我看你是裝傻!老佛說我不懂你的話。那夥計說你有老婆又有孩子了,俺們呢?光棍一條,幹完活回庵棚摟著大腿睡,你說這日子怎麼過?老佛說我把老婆讓你,咋不早說呢?那夥計哈哈大笑,說你老婆讓俺也不要,母豬一樣,下崽都是一窩,俺養不起,不要不要!要找就找柴姑這樣的。老佛彎腰抓起他一條腿,淩空扔出幾丈遠,摔得那家夥酒醒了,爬起身歪歪斜斜就跑。老佛還要追上去,被柴姑喝住了,說老佛回來!老佛站住,說沒事,俺們鬧著玩呢。夥計們看柴姑一臉不高興,也嚇壞了,就勢說柴姑你別生氣,俺是鬧著玩呢。江伯說都回去睡吧,別喝啦!
一場喜事不歡而散。
當夜柴姑沒有睡著。她想夥計們是該有個家了,老這麼在一口鍋吃飯不是個事。夥計們大多都是光棍一個,以前為了活著在一起吃飯幹活,眼下飽暖思淫欲,也是人之常情,總有一天會有攏不住的時候。與其日後大夥撕破臉,不如自己早把話說明白了。
第二天,柴姑把意思和江伯說了,想讓他拿個主意。
江伯沉吟半晌,歎一口氣,說柴姑你能想到這一層上不容易。我是老了,沒地方可去,你隻要不趕我走,我做牛做馬跟著你,不會有二心,也不會再討老婆。這麼大歲數了,啥也不圖,就圖有個落腳的地方,好歹就是草兒窪了。一席話說得柴姑眼圈兒紅了,說江伯我把你老人家當長輩敬著,啥事都靠你張羅呢,哪會趕你,就怕你走呢!江伯說我是不會走,老佛、小喜子幾個人都不會走。倒是那些夥計,這幾年也都死心塌地跟你幹,並無二心,我知道的,隻是他們到底年輕,說句不正經的話,都想女人,有些熬不住了。我看秋後沒啥活幹,不如讓大夥出去走走,各自尋女人去。願回來的還回來,不願回的由他們去。草兒窪找人幹活還找得到,這事勉強不得。
柴姑很同意江伯的意見,第二天就把這意思給大夥說了。夥計們麵麵相覷,倒覺不好意思了。心裏又怕出去了再回來柴姑不要,畢竟草兒窪有他們的心血,再有這麼個有活幹有飯吃的地方不容易。
柴姑看出他們的心思,笑道大夥隻管放心,草兒窪有今天,全靠大夥幹出來的,隻要你們舍不得草兒窪,我就舍不得你們走。誰有本事領個女人回來,我就讓人吃小灶另立夥。要是回來還是單身漢,就罰他和我一塊吃大灶,一席話說得夥計們都笑起來,心裏熱乎乎的。
柴姑說今兒咱們接著喝酒,算我給大夥送行。不過都別喝醉了,不然老佛又要打人。夥計們說柴姑你放心,俺和老佛都是一個心眼跟你,咱草兒窪的日子剛開頭呢!
第二天夥計們走後,柴姑站在小石屋門前,抬頭看看天,瓦藍瓦藍的,新鮮透亮。忽然想到這方天經曆過千百萬年,不知經過多少風雨,依然這樣年輕,哪見一點古老的影子。這大片的土地也同樣古老,怕是隨便抓一把土,都有幾千幾萬歲了。天地之間不知生活過多少代人,都曾像她這樣踩著地,看著天,想占有一片地,據有一方天,可是到頭來都化為枯骨、泥土,不見蹤跡了。唯有這天還是瓦藍新鮮,這地還是凝重一塊。天地屬於誰呢?天地誰都不屬,隻屬於它們自己。人生百年,其實是很短的,要緊的是快快樂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別有負於天,有負於地。說到底,人是天地養育的,天高不可測,地大沒有邊,人如螻蟻一樣渺小。人可以互相爭鬥卻不能褻瀆天地。藍天、白雲、日頭、日光、雨露都是對人的恩賜,該來的時候就來了,該走的時候都走了。這腳下的土地沉默了多少萬年,不說。什麼也不說。人間多少是非,在它看來都不值一說。是也罷,非也罷,最後都由大地包藏化解。也許正因為這樣,大地才愈加凝重博大,才成為萬物之母。日頭暖洋洋的,柴姑臥在一塊石頭上似睡非睡,渾身鬆快得像要飄起來。她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些念頭感動至極。她是天父的女兒,是地母的女兒,她應當為之驕傲。於是柴姑矇矇矓矓笑了。笑得十分天真。她不再覺得孤獨。她忽然醒悟到當初長白山的那場洗劫是多麼不值得,為了一道峽穀,為了峽穀中的那一片森林,幾代人拚死拚活刀槍相伴。那一道峽穀埋葬了多少屍體,可是誰都不能把它據為己有。那一道峽穀成為死亡之穀,成為雙方的禁地,任何人走進去,都會被對方叢林中的箭射死。終於,大峽穀和周圍的叢林山坡,成為總決戰的戰場。雙方都投入全部力量,打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一刀砍去腦袋,一槍刺中咽喉,一箭射通胸背,那血流啊流啊,和山溪一道流入大峽穀。驚天動地的拚殺,終於驚動官府,無數士兵撲進叢林,見人就殺,不管你是哪一方,務求趕盡殺絕。到這一刻,雙方都還沒有醒悟,還在拚殺呐喊。大峽穀終於成為雙方的大墳坑。當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的時候,群山一片孤寂。大峽穀那一片土地無言地沉默著,它仍然隻是它自己,它不屬於任何人。柴姑在絕望中逃出來了,懷著刻骨銘心的仇恨。可現在一切都淡了。她寧願把過去的一切都忘了,重新開始生活。人幹嗎要互相仇恨呢!
夥計們都走了,草兒窪顯得異常安靜。牛馬欄、羊圈那兒也沒有任何聲音。幾隻雞在到處覓食,那是茶養的,她說讓它們下些蛋喂朵朵。一隻小馬駒跑了出來,蹦蹦跳跳,自己玩得很開心。忽然小馬駒看見那些覓食的雞,就慢慢走過去,好像要和它們玩耍的樣子。可是雞們不太歡迎,它們悄悄往後退,有點害怕這個愣頭愣腦的家夥。小馬駒繼續往前湊,厚著臉皮要加入它們的隊伍,並且盡量表現出溫和老實的樣子。這時一隻大紅公雞衝出來,把脖子伸長了,渾身的毛都奓開了低頭向小馬駒示威。小馬駒實在是太漂亮了,它有一身雪白的毛,四蹄都是黑色的。它顯然沒把大紅公雞放在眼裏,卻站住了也學雞的樣子把頭伸出去和它對峙,一條前腿抬起來扒了扒。大紅公雞突然跳起,向這個小無賴撲過去。小馬駒跳起來,原地轉個圈,又和大公雞對峙。大紅公雞並不怕它,連連向它跳起攻擊。小馬駒漸漸失去耐心,突然一昂脖子,發出一陣噅噅的叫聲,接著踏向雞群。大紅公雞連忙後退,率雞們逃去。小馬駒自己蹦跳一陣子,有點無聊的樣子,便又躺倒在一片草地上,靜靜地看著什麼。
這時它看到不遠處坐著一個老人。
那老人黑瘦黑瘦的,衣衫破爛不堪。他顯然看到了麵前的一切,看到了草兒窪興旺祥和的景象。牛馬欄、羊圈、泥屋、草垛、雞群、馬駒,還有睡美人一樣臥在石上的柴姑。老人的眼睛濕潤潤的,透著驚喜、歡欣和滿意,似乎還有一些傷感。他很有感情地看著草兒窪,靜靜的,好像那是一種享受,那是他的一片家業。
柴姑看到了那位老人。
或者說,她感到有個陌生人,來到了草兒窪。
她起初並沒有在意。草兒窪偶爾會有一些荒原流浪人來乞討或者借宿。她和夥計們都會熱情相助。但他們也隻是討口吃的或者睡一晚而已,不會用這種目光打量草兒窪的。
老人已在那裏坐了很久,好像在猶豫是繼續坐下去還是離開。他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柴姑走過去,想和這老人說說話兒,問他是不是要些吃的,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但這時老人卻抖抖地扶著一根樹枝做的拐站起來。老人的腰背駝得厲害,前胸往一旁歪斜,好像斷了幾根肋骨的樣子。如果不是這樣,他的身材應該是很高大的。他隻剩了一副傾斜的骨架。他看了一眼小石屋,又看看走來的柴姑,嘴哆嗦了一陣子,似乎想說什麼話,卻到底沒說。然後轉身走了。他走路的樣子很吃力。柴姑喊老人家你有什麼事嗎?老人沒聽見,磕磕絆絆地一直走出草兒窪的籬笆牆,轉過彎消失了。像幽靈一樣消失了。
那時又是黃昏。天際一派血紅。
柴姑站在那裏愣了許久,忽然覺得心口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