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是傍晚離開黃口鎮的。他帶著大黑牛一夜急奔,趕到七棵樹時,日頭才剛剛出來。一夜走了一百二十裏。
當他疲憊不堪地出現在七棵樹村頭的時候,瓦的幾個夥計正在村頭的柳樹林裏練飛刀,他們似乎不經意地看了臘一眼,沒人理會。他們顯然對他身後的大黑牛更感興趣。黃煙袋派來的人已在半夜就送了信來,說臘尋姑娘來了,讓他們早作防範。原以為他會帶些人來,沒想到卻跟著一頭大黑牛。於是有人偷笑起來。
臘看這光景,知道是瓦的人,就站住了問:“這是七棵樹?”
有人說:“你找誰?”
臘說:“帶我去見瓦。”
那人說:“你是誰?”
臘說:“帶我去見瓦!”
那人說:“這麼凶?”
臘瞪了他一眼。
那人說:“好吧,跟我來。”
臘隨著那人七拐八繞,來到瓦的住處。那人先進院通報,瓦迎出來,笑道:“臘哥!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臘轉身對引路的那人說:“勞你駕,把我的牛喂喂。”就隨瓦進了院子。瓦說:“大哥,你怎麼帶頭牛來?”
臘說:“撿來的。”
瓦說:“你倒好興致,養個畜生。”
臘說:“畜生比人強。”
瓦說:“大哥,你這是罵誰呢?我總沒得罪你吧!”
臘說:“你最好別得罪我。”
瓦笑起來,說:“大哥長脾氣啦,好!”
兩人到屋裏坐定,瓦忙著倒茶。臘打量一圈,這是一座普通的民房,一應家具都有,還有糧囤什麼的。一張大木床在裏間,隱約有女人的衣服搭在繩子上。心裏一陣陣發緊。他既希望女兒在這裏,又希望她不要在這裏,夢柳若真的落在瓦手裏,可就遭了大罪了。他知道瓦的殘忍。
瓦佯裝不知,心想把他騙走完事。夜裏他就把夢柳轉移到別處去了。是村角一個瞎老太婆家,派了個夥計看著不讓夢柳出門。
有夥計提議,臘來時把他收拾了,就完事了。瓦說好,收拾就收拾了。可他想想又覺得這很沒趣。殺了臘固然再不會有人追究石女的事,從此太平無事,但太平無事不是瓦喜歡的。他喜歡有事,有事才有趣,有事才刺激。他想和臘玩玩兒捉迷藏。他沒想到石女會是臘的女兒,這真是太巧了。臘和他分手是友好分手的,並沒有發生不愉快的事,他對臘說不上恨。但這並不影響這個遊戲。看到臘痛苦的樣子他很開心。而且他不想把石女還給他。那麼就隻能和臘玩兒捉迷藏。
瓦偷眼看臘,心裏很開心。他要等他開口。
臘坐下喝一口茶,又喝一口,接著咕咚咕咚一氣兒喝完。奔走一夜,他渴壞了,也餓壞了。但這時他顧不了要吃的,把他來的意思說了。
瓦做出吃驚的樣子:“大哥你懷疑是我幹的?”
臘說:“你幹得出來。”
瓦說:“可我沒幹。”
臘說:“你屋裏那女人衣裳是誰的?”
瓦笑道:“大哥你這不是瞎打聽嗎?我說出來你也不認識。”
臘說:“你屋裏女人哪來的?”
瓦說:“哪裏不能弄個女人玩玩。嘻!”
臘盯著瓦看。沒說話。
瓦被他看得有些發毛。
“你咋這麼看我?”
“我真想宰了你!”
瓦知他拿自己沒辦法了,就笑道:
“大哥,你可別宰了我。我還得給你準備飯吃,走一夜路,餓了吧!”
臘歎口氣,低了頭沒吱聲。
他知道這兒找不到女兒的。
一會兒,有人送飯來。臘又沒食欲了。但他還是吃了一點。這時他忽然聽到院門外一陣喧鬧,有人大叫:“宰了它!”
臘摸起槍就衝出去,院外一夥人正圍住他的大黑牛團團轉。已有兩個人被大黑牛頂在地上,其中一個好像腸子被牛角挑出來了。大黑牛身上已插了幾把飛刀,血流滿身。一個漢子正扯住牛尾巴死不鬆手。一夥人大呼大叫都拿著刀子。遠遠地站了一片男女老幼看熱鬧。
臘沒吱聲,舉起獵槍對準那個扯牛尾巴的家夥放了一槍,“轟——通——”一聲慘叫,那人倒在地上。
其餘人一愣,擺開架勢向臘圍過來。
瓦從後頭喝住了:“都回去!”
臘收起槍,上前從大黑牛身上拔出刀子,抓幾把土按在傷口上,拉起牛就走。
瓦跟上來,說:“臘,你一槍打死我一個夥計,行啊!”
臘說:“我說過,畜生比人強。”
瓦說:“下趟再來你當心一點。”
臘說:“你也當心一點。”
臘帶上大黑牛大搖大擺地走了。
七棵樹圍觀的男女直直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們對這個牽大黑牛的大胡子漢子有幾分神秘和佩服。但他們不知這漢子幹什麼來了。
臘走了以後,瓦就有點後悔,還是應該殺了他。他本來想在七棵樹人的麵前表現一點氣度的,沒想到卻讓臘顯了威風。那些男男女女的目光他看得出來。
自從來到七棵樹,他和這裏的人從來就沒有處好過關係。他不知關係該怎麼處,他沒想到過要去討誰喜歡。在他的感覺裏,他是個誰都不喜歡連爹娘都不喜歡的人,當然他也不喜歡任何人。他和任何人的交往都不帶感情色彩。他覺得這樣不錯。
當天晚上,瓦沒把夢柳重新帶回他的住處,而是去了那個瞎眼老太婆家。他多了個心眼,怕臘探明了地方夜間突然返回。他知道臘的厲害。他們在一起幾年,每逢冒險的關鍵時刻,都是由臘出頭的。他要是深夜潛來七棵樹,他的夥計沒誰能擋住他。所以還是不讓他知道夢柳在這裏為好。
瓦對夢柳身子的迷戀,不僅沒有減退,反比過去更強烈了。他不能失去她。七棵樹的女人雖然風流,但對瓦都不感興趣。瓦也懶得去撩撥她們。瓦並不是特別貪戀女色的人,他隻是興之所至,過去對小迷娘就是如此。現在,年輕美貌的夢柳讓他如癡如醉,別的女人就很難讓他動心了。
瞎眼老太婆的家在七棵樹西北角,一小片雜木林掩映著,十分隱蔽,村裏人輕易不到這裏來,瞎眼老太婆是個被人遺忘的人。她也從不和村裏人來往。老太婆雖然眼瞎,卻幾乎能和常人一樣在她的世界裏來往。她已經瞎了四十多年,也獨居了四十幾年,院子裏什麼東西放哪裏,林子裏哪裏又冒出一棵小樹苗,她的院牆上的葫蘆秧結出幾個葫蘆,雞在哪裏下幾個蛋,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衣裳破了需要縫補時,她還能穿針引線。所以七棵樹曆來有個說法,說瞎老太婆並不是真瞎。她隻是裝的。
這種說法,七棵樹多數人不讚成。
她幹什麼要裝瞎呢?
而且一裝四十多年,有什麼必要嗎?
在她來到七棵樹的四十多年間,外頭沒有人找她,她也沒到哪裏去過,甚至連七棵樹的人都不打交道,一直默默無聞,無聲無息。她不可能一裝四十多年。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苦命的女人罷了。
七棵樹多數人都這麼看。
七棵樹早已失去了談論她的激情。
瞎眼老太婆已經人老珠黃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了。
說她被人遺忘,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夢柳被送到這裏來,瞎眼老太婆既不歡迎,也沒反對。好像這件事和她無關。
敲開她的門時已是半夜多。老太婆扶住門框,屋裏沒點燈。點燈對她來說沒什麼意義。其實她屋裏根本就沒有燈。
老太婆衝外頭問:“幹啥的?”
瓦的夥計就把來意說了,說要把一個姑娘藏在你家。
老太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夢柳已被推進屋。
瓦去的時候,那夥計已經守候了一天半夜,沒敢離開那地方。但他實在不想看到這個瞎眼老太婆。老太婆一天走裏走外,完全不理會屋裏兩個陌生人,也不打聽是怎麼回事;甚至連夢柳也不理會,表示一下憤怒和同情,或者表示一下幸災樂禍什麼的。沒有。她隻管做她的事,喂雞、挖菜、打掃院落。瞎眼老太婆有潔癖,不允許有一根草棒、一塊瓦片在腳底下。到哪裏拿什麼東西,完全不用摸摸索索,徑直走過去,伸手就能拿住,準確無誤。她的所有物品幾十年都放在同一地方,各樣物品的方位和它們之間的距離都記得清清楚楚。看守夢柳的夥計是個人夥不久的年輕人,坐得不耐煩了便在院子裏走一走,順便往一個木墩上踢了一腳。老太太停下手裏的活,說:“你別碰我的東西!”一張臉毫無表情,並且麵朝天空。夥計真想一腳把她踢翻,可他到底沒動。
瓦傍晚來的時候,夥計如釋重負,趕緊逃也似的走了。這個陰暗潮濕的小院已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瓦和老太太說了幾句話,但老太太沒理他。
瓦在屋裏發現了一張新鋪的床。
這是兩間柴屋,裏頭放些樹枝、落葉、幹草什麼的,都收拾得很整齊,在中間的空地上支起一張床,上頭有被褥,也是幹幹淨淨的,夢柳正睡在上頭。他不知是老太太給收拾的,還是夢柳自己收拾的,看上去很舒適。那麼晚上睡在這裏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在後來的很長日子裏,夢柳都被藏在這裏。瓦讓夥計送來米麵,讓夢柳自己做飯吃,當然也總會有個夥計看管著。夢柳似乎也很安心,並沒有要逃跑的意思。她沒地方好逃。她不知道自己將怎麼結局,沒人告訴她臘來尋找女兒的事,她像老太太一樣是一個瞎子。
自從搬來這裏以後,瓦並不天天都來。他最近好像很忙,時常帶人外出,有時十天八天回來,有時三五天回來。回來時很疲倦,倒頭睡一兩天才能恢複,然後又精神抖擻地折騰夢柳。夢柳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他玩弄的對象,他像一頭獸在她身上抓咬、撫摩、吞吃。她的細長白嫩的脖子最讓他迷戀。像一截藕,一截蔥,嫩得能掐出水來,他便時常用雙手卡住了,慢慢使勁,直到夢柳憋得翻白眼。然後又用舌頭一寸寸地刷過去,溫溫的軟軟的,像吞吃粉皮一樣一路吞過去,一直吞到腳趾。那時他已大汗淋淋,而夢柳已昏迷一樣,赤裸著像一根軟蟲由他擺弄。先前還能呻吟喊叫,此刻已毫無聲息。最後瓦會把她身體翻轉,從後頭猛烈進入她的身體。這是夢柳最痛苦最不堪忍受的時刻,她會像雷擊一樣掙紮痙攣,聲嘶力竭地喊叫。但這時的瓦正是最銷魂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進入她身體的洞穴,他獲得的是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沒有的滿足。
當瓦心滿意足走出屋門時,會突然發現瞎老太婆正站在院子裏。
“喂!瞎老婆子,你站那裏幹啥?”
“聽風。”
那時,夜風正淙淙湧來,雜木林一片濤聲。
老二背負一棵樹已經堅持了七天七夜。這中間下了一場雨,他昂首接到嘴裏一點水,此外沒吃過任何東西。他已經瘦得脫形顯骨,他知道已經到了極限。等他終於栽倒在一片沼澤地時,眼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老二沒死。
他被一個小孩救了。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頭亂發,上頭掛著些草,一身都是稀泥,雙手捧著幾尾小魚。她先是驚愕地發現了一棵樹向前移動,樹怎麼會走路呢?後來發現了是一個人背著那棵樹,艱難而緩慢地行走。這叫她非常奇怪,這人背一棵樹幹什麼呢?她愣在那裏,手間的小魚滑脫了都沒發覺。
其實老二已走得很近了,但老二並沒有發現這個小女孩,他的視力已減退到幾乎是零,疲憊和饑餓讓他整個兒昏頭昏腦,他隻是機械地往前挪動腳步,走一步算一步,這樣走有什麼意義也不管,隻是走,而且那時小女孩和沼澤地的顏色沒有什麼兩樣。他倒下去時還在想,操他娘這下完了,這樣也好,操他娘。
小女孩愣了一會兒才跑過去,從泥水中跑過去時濺起一簇簇混濁的水花。到跟前才一切看清,這人是和樹綁在一起的。她用手在他鼻子上試了試,還有些微弱的氣息,便趕緊為他解繩子。但繩子綁得太緊了,她的力氣那麼小,根本解不開。於是她反身跑回附近的一個庵棚,拿回一把砍刀,並且帶了一個四五歲的光屁股的小男孩,兩個小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女孩用砍刀砍開他身上的繩子時,才發現這個男人一身都是淤血腫塊,嘴唇幹裂得像一塊老樹皮,他肯定是渴壞了。便和小男孩跑回沼澤地用一塊破瓦片弄了一點水來,扒開他的唇灌了進去。
老二仍然不能動彈。他已經太虛弱,而且神誌不清。
小女孩想把他拖回庵棚,和小男孩扯住胳膊一塊用力,結果發現根本拖不動他。他們隻把他翻過身體,讓他仰麵朝天,這樣舒服一點,然後小女孩又去弄了幾趟水,都給他灌下去。
夜幕已經降臨,兩個小孩坐在泥地上一籌莫展。
小男孩說:“姐姐,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小女孩說:“是好人。”
“你咋知道他是好人?”
“你看他被人綁在樹上,肯定是壞人幹的。”
“他還能活嗎?”
“他沒死。”
“我有點害怕。”
“我也害怕。”
“要是能救活他就好了。”
“讓他給我們做伴。”
“他要是不肯呢?”
“你就哭。”
“我才不哭呢,你不是說不喜歡我哭嗎?”
“那就別哭了。我們求他,給他做好吃的。”
“我去抓魚。”
“怕是沒用。”
“你不說他是好人嗎?”
“娘也是好人。”
“娘是壞人!”
姐姐不知說什麼好了。
是爹娘帶他們來這裏的。隨著大隊難民被押進荒原,後來大家都分散開了。不久爹病死了。娘在一天夜裏跟一個男人跑了,把姐弟倆扔在這裏。在她的感覺裏,娘是最疼愛他們的,從來不舍得打罵,倒是爹時常揍她。但娘跑了,她怎麼會忍心呢?
那天夜裏,那個男人伸出胳膊拉她,摸她的臉和還沒發育的乳頭,她不知他要幹什麼,她嚇壞了,就使勁往娘懷裏藏。娘一向睡在他們姐弟倆中間的,一條胳膊攬一個。爹死後,娘常哭泣,她和弟弟倒沒覺得怎樣,有娘在就行了。他們還有依靠。那個男人突然來到以後,娘不哭了,千方百計討好他。她時常發現娘在他們睡倒不久就抽身出去,在庵門外和那個男人在地上翻滾。開始她還以為那個男人是在欺負娘,但後來發現根本不是。娘很快活,她的枯黃的臉漸漸泛出紅潤,她時常背著姐弟倆和那個男人互相撫摩親嘴。他們在草地上在月光下摟抱打滾合為一體,脫得一絲不掛。她終於漸漸懂得了他們在幹什麼。那天晚上那男人拉她時,娘並沒有睡著。她伸手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然後把她拽到身後和弟弟躺在一起,自己抽身和他躺在一起去了。他們在一起折騰了很久。開始她還在偷聽偷看,她隻能聽到聲音卻什麼也看不清。後來她就睡沉了。等她和弟弟天亮醒來時,娘和那個男人都不見了,從此再沒有回來。弟弟天天哭喊著要娘,她也哭。但娘不回來了。她已經十三歲,她必須和弟弟活下去。她挖野菜抓小魚,撿些柴火燒著吃。娘為他們留下一口鐵鍋。娘什麼也沒帶走,連她僅有的一件褂子也留下了。娘是光著上身跟那男人走的。她恨娘又想娘,天漸漸冷了,你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