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白天還好過,一到晚上她就嚇得哆嗦。最害怕的其實是她。弟弟還不懂得害怕,反正有姐姐摟著。就像當初爹死了還有娘一樣,那時她也不怕。但現在不同了。她已經沒任何依靠,她必須靠自己。

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讓她驚喜又讓她害怕。

自娘跟那個男人走後,她和弟弟還沒見過一個人。任何一個人都會讓她驚喜的。她還是個孩子,她希望有人能救她和弟弟,和他們做伴,帶他們生活。可她又隱隱對這個男人害怕。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帶走了娘,這個男人會不會給他們姐弟帶來新的災難呢?她不能確定這種說不清的害怕是什麼,這種害怕和對黑夜對孤獨對無助對狼的害怕都不一樣。這種害怕似乎隻和自己有關。她後來無數次回憶過那個男人和娘摟抱在一起的場景和他捏弄她乳頭的幹硬的手指。她不知男人是怎麼回事。在她過去的經驗中,男人隻是父親,是父親的打罵和疼愛,是父親寬闊的胸膛和力氣,是為一家人操持吃的燒的,是一家人的膽量和依靠。但現在她知道了,男人不光是這些,男人還有另外的叫她不能理解的欲望和要求。男人是一個充滿溫暖同時也充滿危險的世界,像荒原一樣深不可測。

這個男人會怎樣呢?

弟弟已經瞌睡了。

她把弟弟背回庵棚,讓他睡好,心裏亂得很。

她的心還沒有亂過。

她拿不定主意是去看護那個男人還是由他去。

她呆呆地坐在弟弟旁邊。望著外頭的黑暗,身體瑟瑟發抖。

後來她就躺下了,想睡沉了就不想那個人了。可她卻不能人睡。沼澤地那個男人正在受苦,好像在喊她去救他。那人太需要幫助了,想那麼多幹啥呢,還是應當去救他。

小女孩終於重又爬起身,鑽出庵棚,往沼澤地奔去。一股夜風把她的頭發吹得飄起來,天空突然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遠處傳來一陣雷聲。

要下雨了。

荒原上並沒有多少雨。

通常情況下,一年四季在荒原晃蕩的是風。那風是粗糲的,它能刮出沙土揚向天空,把茅屋、昆蟲和飛鳥打得七零八落,狂風過後,是一片狼藉。

雨是荒原的救星,越大越好。

荒原太饑渴,如注的大雨呼嘯著澆下來時,如同天父和地母的性交,野獸、荒草連同幹燥的沙土地都在痛快地呻吟和顫抖。

在那個暴雨之夜,老大痛徹體驗被摧殘的快感,如鞭的長雨抽打在大地上,整個大地都在翻滾,風雨聲把天地間灌得滿滿當當,人在其間,隻像一隻蚊蟲那樣弱小無助。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再摔倒,最後他索性趴伏在地上再不動彈。那時,他感覺著大地的搖撼,豪雨的抽打,身下的草叢間都是流淌的水溪,他整個浸泡在雨水中,像躺在母腹的羊水裏,和大地母親共同經受著分娩的陣痛和暢快。他忽然有一種新生的感覺。那一瞬間,他的心情竟是十分歡愉,多日來纏繞他的煩惱、鬱悶和焦躁全被衝洗得無影無蹤。

走進荒原,和整天守著那個庵棚的感覺完全不同。

他忽然感到這荒原的壯闊,其驚心動魄的魅力一點不亞於黃河。而這壯闊的荒原正是那條消失的大河造成的。這裏有黃河的一切聲音,這沙土、茅草中浸涵的都是黃河的血液。這荒原上蓬勃的所有生命品類都是它養育的。

一道白光如一柄寶劍,“哢嚓”一聲巨雷。

那一瞬間,老大看到十幾步遠的地方,一群被淋得精濕的狼緊緊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天空。

它們居然離得這麼近!

老大突然一躍而起,揮舞手中的槍管,大聲吼喊著撲向狼群:“噢噢噢!……啊!……”

狼群被這猝然而來的攻擊嚇得呆了,它們不知這吼喊的黑影是什麼,於是四散奔逃。老大又蹦又跳又喊又叫,聲音豪壯而淒厲。

他說不清自己怎麼了,隻覺不能控製自己,隻想幹點什麼,渾身的力氣無法使出,隻有這樣吼喊才對得住這狂風暴雨,對得住這荒原之夜。

當他一路吼喊著在雨夜中狂奔消失的時候,狼群又漸漸聚攏起來。

它們終於醒悟到那隻是一個人。

它們感到被這個家夥耍了。

天亮時,老大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座沙丘上,這時大雨已經停了,整個荒原濕漉漉的,無數小溪在流淌,但不知流向何處。

天空依然布滿陰雲。

老大已經平靜下來。他輕輕喘息著,寬厚的胸脯微微起伏,肚子癟癟的,他覺得十分饑餓。這種饑餓感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在老河灘守著那個庵棚時,他總是沒有食欲,什麼都不想吃,有時嚼點野菜,把嘴弄得苦巴巴的,日子就像野菜一樣,一天天清寡無味。

但現在他想吃東西了。他向四周打量著,到處都是水窪和流動的小溪,明晃晃的,在水裏有許多魚蹦跳撲騰。真是奇怪得很。這些魚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這些地方本來隻是草地和沙丘,有了水就會有魚鑽出來,好像是種在地裏的,或者是黃河決口時滯留沉積下來的,沉入草地和土層,它們靜靜地等待著,一旦有水就冒出來,永遠也不會死。老大走下沙丘,很容易就抓到一些魚。他有選擇地抓了一些鰱魚,這種魚刺小,肉質鮮嫩,盡可以生吃,還有些甜絲絲的味道。

在後來的一些日子,老大在荒原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偶然會碰到一個人,大家隻是遠遠地看一眼,並不說什麼,好像沒什麼要說的。然後又走開。人在這裏已經失去交流的習慣和激情,一個個變得孤僻、沉默。

老大並不知道有一群狼始終尾隨著他,白天相距一箭之遙,晚上也就幾十步遠。這群狼大約有十幾頭,就是那個雨夜尾隨來的。它們並不急於向他發動攻擊,因為它們並不餓。荒原上可吃的東西太多。它們跟著他是因為無聊,它們要找點事情幹,跟上這個漢子並探究他要去哪裏,就可以打發很多日子,並能滿足一些好奇心。

但數日之後,它們發現這個家夥和它們一樣無聊。他並沒有什麼明確目的,隻在荒原上隨處遊蕩,累了就睡,餓了就吃。既不像要去幹什麼事,也不像要去找什麼人。對於周圍是否有什麼威脅也全不留意。這叫狼們有些不快。就是說他不怕任何人也不怕狼。

老大每天都睡得很沉,像吃東西一樣香。這也是很反常的。以往總是欲睡未睡,似夢非夢,驚驚矍矍,現在是倒頭就睡。但那天夜裏他突然驚醒了,他感到有人在抓他的臉,同時聞到一股刺鼻的臊腥。他慢慢睜開眼,突然看見黑暗中一團毛乎乎的東西正俯在麵前,是狼!他意識到被狼包圍了。老大心裏一陣緊縮,卻並沒怎麼害怕,他相信自己的力氣。他裝作翻身的樣子,把頭轉了轉,立刻看到周圍十幾雙綠色的光點。還好,他相信能對付得了。

狼沒有直接攻擊,而是玩耍式的騷擾,要不要咬死並吃掉這家夥,要看情形而定。老大也想和它們開個玩笑。他裝作睡著的樣子,由那條狼用前掌在他臉上撫弄,一隻手已悄悄摸住了身邊的槍。他知道十幾條狼圍著他蹲了一圈,稍有不慎將會被狼咬得爬不起來。他還是頭一次和一群狼打交道,必須慎之又慎。

當又一條狼走上來有些不耐煩地用爪子抓向他的胸脯的時候,老大突然一個翻滾,同時雙腳踢向兩條狼,這兩腳踢得太重了,兩條狼嚎叫一聲滾下沙丘,其餘的狼本能地往外一跳,但這時老大的槍響了。

這槍撂倒三頭狼,其餘的都逃走了。

老大裝好槍,等在沙丘上,他估計它們還會來的。他有充足的火藥和鐵砂,分別裝在兩個密封的牛皮口袋裏,這一路上還沒有用過。

但他等到天亮,也沒見狼再回來。

老大隱隱有點失望。

這天傍晚,老大在經過一道漫河和一片灌木林時,突然發現了白羲!

肯定是它。

沒有第二條狗和它一樣。

那時它正銜一隻兔子往灌木林裏去。老大大喊一聲:

“白羲!”

白羲愣了一下,轉過頭來。它顯然也已看見了老大並認出了他,它停下來,似乎要走過來的樣子,尾巴搖了搖。可忽然間,它轉身走了。走得非常堅決,連頭也沒回。

老大蹚過了河一直追進灌木林,到處找遍了卻沒有蹤跡。

白羲認出了他,卻不再和他親近。

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老大站在林子裏茫然四顧,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這趟出來,其實也揣著尋找白羲的念頭。他已經很久沒看到它了,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牽掛。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它疏遠了自己。

老大十分看重、珍惜和白羲的友誼。

但現在他失去了。

就像當初得到它的友誼一樣突兀。

老大頓覺心裏空落落的。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這件事會讓他這麼在乎。

老大沒找到白羲,卻發現了一座小木屋。

這是一座完全用圓木搭蓋的屋子,算得上精致了。他猜想這木屋的主人應當是個男人,或者是一個有男人的家庭,女人是搭蓋不了這個屋子的。

他本想繞開,他不想和誰打交道。但這座小木屋的沉寂讓他納悶,莫非這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地方,人呢?

老大慢慢走近了仍沒有任何動靜。

門沒有閂,好像虛掩著。

他推了推,裏頭似乎有棍子頂住。木門晃了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有人嗎?”

老大喊了一聲,他似乎聽到一點微弱的聲音。裏頭有人!

老大用膀子稍一用力,木門“哐當”洞開,借助昏暗的光,他看到木床上躺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同時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老大疾步走上前,那女子微微睜開眼,看見老大,突然“哧哧”笑起來,把老大驚得一退:

“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子其實笑得很虛弱,一邊笑,一邊湧出淚來,說:“老三,你……再晚來一天,我就是鬼……了。”

老大如墜五裏霧中,說:“你到底是誰?”

那女子瞪起一雙美而無神的大眼:“傻瓜!我是——小迷娘啊,連我都不認識啦?”

小迷娘把老大誤認為老三了。這也難怪,在三兄弟中,老大和老三長得最像,連個頭也差不多。她這時神誌恍惚,實在也分不清了。

自黑馬走後,小迷娘就在這裏等待臘,她是真心實意地等他。很長時間不見,她很想看到他,並想給他一個意外的歡喜。

她覺得臘不會走得太遠的,說不定三五日就能回來,他不會舍下他精心搭蓋的小木屋,更不會舍下他的金銀財寶。誰知十天、二十天過去了,臘還沒有回來。小迷娘沒耐性了,她決定離開這裏,去尋找柴姑。她最大的願望還是想見到那個女人。但這時她卻病倒了,她得了惡性瘧疾,隔天發一次高燒。她知道是荒原上的蚊蟲害了她。得了這種病無人照料是極其危險的,可這樣帶病上路又根本不可能。幾次高燒下來,渾身軟得像爛泥,邁一步都很困難。她每天支撐著去小河裏弄一些水放在小木屋裏,再挖些野菜來,強逼自己硬吃下去。她希望能堅持下來,堅持到臘回來。

但病情卻在加重。

後來就每天高燒發昏,大約從太陽出來開始,一直持續到黃昏,到夜間才稍稍清醒。但這時她已不敢出門去,屎尿都在屋裏,弄得臭氣熏人。她覺得自己沒指望了,身體瘦弱不堪,嘴上燒起一圈火泡,就索性躺在床上等死。心裏倒也平靜,隻是有點可惜了自己的身子。心想死後這身子不論多美多豔,也會爛掉脫骨的,她並不牽掛哪一個,世上沒什麼人真讓她牽掛,她隻牽掛自己。她無力地撫摩著自己柔軟的身子,摸到哪兒哪兒都在顫動,這是個天生要讓人撫摩的身子,可惜了可惜了。

小迷娘沒想到會絕地逢生,這隻能說命不該死,來了這麼個大男人。她從他吃驚發愣的神態裏,終於弄清這不是老三,可他又實在太像老三了。

“你不是……老三?”

老大聽她說起老三,就覺有些蹊蹺,忙問:“你認識老三?他在哪裏?那是我兄弟!”

小迷娘這下明白了:“你是老大!”

“你怎麼知道我是老大?”

“我見過你們老二,他比你們都矮一點,你隻能是老大了。”

“你是從北方那座城來的?”老大萬分驚喜。

小迷娘笑著點點頭,說有話以後再說,快去給我弄點水來喝,我要渴死了!

老大這才想起應當先救她再說,急忙在屋裏尋一個瓦罐奔河邊去,洗洗幹淨了盛滿水就往回奔。他見屋裏有鍋,說燒開了再喝,小迷娘已等不及了,說我先喝一會兒再說,捧過瓦罐,一陣“咕咚咕咚”猛灌。老大扶她坐好,這才從容收拾屋子,生火燒水,又去河裏抓了些魚來,順手在門外摘幾把野菜,洗淨了和魚一塊放鍋裏煮。不大一會兒,一股香味就飄溢出來,屋裏也已收拾得清清爽爽。

那時小迷娘靠坐床頭,一直沒說話,隻看他忙裏忙外,就有一種溫暖的家庭一樣的感覺,這是和老三在一起時也不曾有過的。她看得出來,三兄弟中,這個老大是最沉穩最有分量的一個。他不像老三那樣脆弱膽小,也不似老二那樣凶蠻粗野,他是一個有長者氣象的厚重的男人,不由就生出歡喜來,慶幸自己是有福氣。心想這世間的男人,真是一人一個模樣,一人一份性情,哪怕一個娘胎出來,也有這許多區別。品嚐男人,實在是個有趣的事呢。

老大伺候小迷娘喝點熱魚湯,沒讓她多吃,也不讓她多說話。隻叫她躺好了,說我去采些草藥來,你好好睡一覺。小迷娘說你不會走吧,老大說哪能呢,我過一會兒就來。小迷娘說大哥你千萬別丟下我啊,老大說你放心,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就掩上門,用一根小木棍從外頭把門環別上了,怕有狼闖進來。一頭就想,也是上蒼點化,無意間跑到這裏碰上這麼個病重的女子,看來一時間是走不脫了。

老三自小迷娘走後,就有些心裏不踏實,像沒了主心骨似的。又怕生意上出什麼差錯,每天都要去飯店客棧看一看。但生意上的情況不錯,並沒有多少事要他操心,特別是順子、玉子夫妻倆,盡心盡力,說掌櫃的,你隻管放心,這裏不會有什麼差錯的,老三看看客棧,確實生意興隆,每晚來歇腳的客商很多,還有些從蒙古來的馬販子,趕著幾十匹馬浩浩蕩蕩擁進客棧。玉子和順子帶夥計們殷勤招呼忙裏忙外。心想小迷娘確有眼力,把這對夫妻找來,省心多了。

倒是夥計飯店那邊常有些小麻煩,都出在每晚一頓的施舍上,小乞丐越湧越多,有那外地的乞丐聽說了,也聞訊趕來,每晚吃施舍的不下幾十人,有時上百人,費用多了不說,人員也就雜起來。本不是一幫一夥的,在一起久了就會打架鬧事,有時吃著飯就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放施舍一事,老三原本就不同意的,眼下看越弄越亂,滿城乞丐亂竄,不要說官府老大不悅,就連居民也都嫌煩,說夥計飯店像個茅屎坑,什麼蒼蠅都招來了。於是老三下令停止施舍!這主意來得很決斷,完全不是小迷娘在時一副優柔寡斷的樣子。居民們都說,看不出這個老三,倒有些氣魄。那時誰都沒有想到,這一舉動會引來更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