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夜裏,夥計飯店失了一場大火,是從外頭燒起的。有晚睡的居民說,發現有幾個乞丐放火,喊人已來不及了。大火把夥計飯店燒成一片廢墟。
老三聞風趕來時,大火才燒了前堂。他抓住一個驚慌失措的夥計:“人都出來了啊?”夥計說:“人都出來了,可這火怎麼救!”說著就嚇哭了。老三說:“別哭,不死人就行。”這時趕來許多救火的居民。提水桶拿臉盆,一片嘈雜,老三往高處一站,大吼一聲:“誰也不許救火!”大夥都愣住了。那時火光衝天,正“畢畢剝剝”卷向後院,老三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仿佛大火吞噬的是別家的財物。居民們第一次感到了這個外鄉人的分量。許多年後,老三和一個很大的惡幫結下仇恨,應當說從這個夜晚就開始了。
大火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小城的乞丐幾乎銷聲匿跡,就像一把火燒了一件棉襖也燒光了隱藏在棉襖中的虱子。小城少了一些騷亂,多了幾分寧靜。乞丐們嗅到一些火藥味,聞風而逃了。事實上,老三並沒有打算報複任何人,他隻是從此厭煩乞丐。他知道,他隻是重複了一遍鰥夫家族救助落難者的故事。
這場意外的變故,幾乎重新造就了老三,起碼,他變得自信而強硬了。或者說,這場大火喚醒了家族血統中強悍的性格。僅僅兩個月後,一座磚木結構的環形二層樓在夥計飯店的廢墟上重新矗立起來,老三為它起名鳳城飯莊。他用重金聘來小城幾位最好的廚師,又請一位老秀才做他的管賬先生,使鳳城飯莊一躍成為小城最顯赫的社交場所。其實,當這座氣派的環形樓以神奇的速度建造的時候,老三已被刮目相看。一個人成為輿論中心常常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老三被人們反複議論之後,居然發現這個外鄉人並沒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他不煙不酒不賭不嫖,幾乎沒有任何惡習。他唯一嗜好隻是吃著一根冰糖葫蘆站在人群裏看熱鬧,什麼吵嘴打架的,玩猴鬥雞的,雜耍賣藝的,都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樂哈哈一看就是半天。但這算什麼壞毛病呢?這家夥有錢,不用為吃喝奔忙,而且那時一切有小迷娘操持,他隻是個甩手掌櫃罷了,這會兒小城的人們說,若不是小迷娘亂當家,老三怕是早就幹大了。這家夥大智若愚呢!
鳳城飯莊開業那天,老三請到了小城所有的頭麵人物。也就從那天開始,有人稱老三為三爺。第一次有人這麼稱他三爺的時候,老三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打了個很大的噴嚏。
開張那天晚上,老三回到住所時,一個臉上有疤的當兵的人正等著他。老三不知他是鬼子,但老三聽小迷娘說起過這個人。鬼子自報家門後,老三說你來找小迷娘?鬼子說小迷娘呢?老三說她去荒原了。鬼子說她啥時回來?老三說你要去問她。鬼子就有點火,說我去哪裏問她!老三也有點火,說你去荒原問她!
鬼子愣了愣,起身走了。
這趟回城沒一件事讓他開心。他直想發火,對他的長官,對這小城的居民,對老三,對老三那座氣派的環形樓。他發現他仍然是個流浪兒,這小城沒他待的地方。他曾去找過順子和玉子,可他走到夥計客棧門口時又停住了。
他看到了他們忙碌和快樂的身影,看來這地方對他們挺合意,他不願再去打擾他們的生活。孤零零走在青石街麵上,鬼子試圖從陰暗的角落裏發現一兩個蜷縮的乞丐和流浪兒,那似乎能讓他感到一點溫暖,找到一些曾在這小城生活過的痕跡,但他失望了。他已經知道,夥計飯店那場大火後,小城已難得看見一個乞丐了。鬼子對自己這種老是懷舊的情緒同樣惱火,好像誰都比他活得快活,人們都在往前走,而自己卻老要往後看。幹嗎呢?發賤!
那晚他喝了一點酒,出了酒館隻覺渾身發熱,腳步打晃。一條狗衝他吠個不停,他衝上去一腳將狗踢翻,那狗尖叫著跑開了,鬼子哈哈大笑。這時他正經過一家妓院門口,一個年輕的妓女看他醉醺醺的樣子,忙跑過來攙住他,笑盈盈地說這位爺你跟我來。鬼子一瞪眼說跟你去幹啥?妓女說給你泡壺茶醒醒酒呀,鬼子說你是什麼人?妓女就笑了說你說是啥人俺就是啥人。鬼子已認出這是妓院門口,那妓女已把個高聳的胸脯貼他身上,一股撩人的香氣鑽人鼻子,他終於無法自抑,由她攙扶進去了。
睫其實是個很精明能幹的女孩子。嫁給老三她知足了。她知道該怎麼伺候他,讓他高興讓他舒心。老三不讓她在外頭做事了,隻讓她在家收拾家務,幾個月下來,她已由原來幹瘦的黃毛小丫頭變成一個白白淨淨水靈靈的姑娘,個頭似乎也長高了。
老三很珍愛睫。
他總是泡一壺茶,靜靜地看她嬌小的身影忙這忙那。老三已經很會泡茶了。那是他從茶館裏學來的。茶館、書場都是他常去的地方。老三其實很聰明,看了就記在心裏,怎麼走路,怎麼說話,怎麼泡茶,怎麼起坐。他學著城裏人的樣子,學得很像了。唯獨吃冰糖葫蘆看熱鬧的嗜好無法改變。但也有城裏人說他是裝傻。
哪裏是裝傻呢?
他的確愛吃冰糖葫蘆,因為他常常感到一股魚腥味從腔子裏泛出來。他的確愛看熱鬧。多少年捕魚時的寂寞生活,使他對任何喧鬧的人語和場麵都有一種吞吃的饑渴。當他吃著冰糖葫蘆站在街頭看熱鬧的時候,會快活得渾身發抖。自然,看女人也是他最喜歡的,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人,她們的高矮胖瘦,她們的發型,她們的服飾,她們的臉蛋,她們的胸脯和屁股,以及她們的大腿和走路的姿勢,都在他欣賞之列。但他不會直直地去看,他怕被人發現了難堪,他對女人們有一種畏懼感。隻有當他和小迷娘一起時,才能大膽地釋放他的欲望。
現在對於睫,就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他可以居高臨下看她,欣賞她,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形體上。
睫被他看得心慌意亂。
她知道當他老是盯住她看時,就會很快要她了。
她怕他突然襲擊式的摟抱,不論白天還是夜晚。
她更怕他龐大的身軀和器官,她幾乎無法承受。
但她知道她隻能順從。
當老三喝掉差不多半壺茶時,就慢慢站了起來。
那時睫已主動躺在床上。
她盡量讓自己放鬆,讓全身心都放鬆下來,那樣會好一些。
老三走到床前,動手脫去她所有的衣裳,像剝蛋一樣剝出一個嫩白嬌小的身體。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顯得很小,一對小乳結實地挺起,不像小迷娘躺倒時總攤在胸脯上。她的腿間的毛叢稀疏,幾乎可以數得清楚。當老三將頭臉俯上去時,那裏便有一股悠悠的清甜的氣味發散出來。他持久地用他的舌濡濕著,那時他心裏便充滿了對睫的愛憐,感受並滋生著一種強大的感覺。他必須持久地借助他的舌激發她的欲望和回應,不然進入就會十分困難,她會痛苦地抖動和抽泣。隻有當她開始抽動身子並用手撫摩他的後腦時,他才起身進入。她給他的感覺永遠都是處女的感覺。他滿滿當當地體味她的狹小和溫暖,常常久久不動,隻讓她小心而拘謹地尋找若有若無的快感。那時他整個覆蓋著她,低下頭看她鼻尖上沁出細小的汗珠,心裏便湧出澎湃的男人的情懷。和柴姑在一起時,他感到他是個小偷,和小迷娘在一起,他感覺他是個嫖客;隻有和睫在一起時,他才感到是個真正的男人。感到自己的強大,並生出某種責任心。哦,哦哦!這嬌小的人兒,我要給你快樂,讓你無憂無愁,別的女人有的東西,你應當都有,你會成為小城最富有的女人。
老三為睫買了很多布料、首飾。睫高興得跳起來,把布料披在身上左瞧右瞧,把首飾戴在頭上手上,笑得像小孩子。但她終於說我不要這些,這不是我應有的東西。老三說就是為你買的。睫說你給小迷娘留著吧,她也許會喜歡。老三說她才不要,她喜歡隨隨便便,天生就是個流浪女。睫說我本來就是乞丐呢。老三這才覺得失言,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在意。睫又笑了,眼裏卻閃著淚花,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真的不要。就把布料首飾鎖進箱子,說跟著你有吃有喝就夠了,你往下不要為我操心,管好生意上的事就行了。老三抱住睫,說睫你給我生個兒子吧,睫就紅了臉點點頭。
鬼子離開這個小城時,有一種悲涼訣別的意味。
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到這裏來了。
七天七夜,他在妓院裏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他用軍餉嫖了七個妓女,一天換一個,品盡了女人的滋味。他還是第一次睡女人,睡了第一個女人後就越發不可收。他讓鴇母把所有的妓女都叫到麵前,一個一個挑,那時他酒氣衝天血紅著眼,臉上的疤塊一抖顯得異常凶狠。鴇母說你有那麼多錢嗎?鬼子把一百兩銀子全掏出來嘩啦撂在桌子上,說你個老雜毛收好了走時結賬!一百兩銀子是上頭給他做軍餉的。鬼子這趟進城,本來是要求把隊伍拉回去的,可上頭不同意,命他立刻返回帶隊伍去荒原,一百兩銀子把他打發了。鬼子離開妓院時已經一文不名,是妓院把他趕出來的。鬼子甩了鴇母三個嘴巴子,踉踉蹌蹌出城去。
西城門外三裏多處,有一座很大的柏樹林,當地人叫蠻子林。裏頭墳丘荒塚、墓碑石馬,足有一百多畝。裏頭埋葬的都是外鄉的生意人。當地傳統,務稼穡賤商賈,自宋明以後,做生意的都是外地人,江浙、福建、廣西、山西,都有人來這裏做生意,並成立了江浙會館、山西會館等六大會館,絲綢、瓷器、木材、藥材、鐵器、煙草等六大商號都由他們經營。一輩輩傳下來,就有家人來此定居,雖說也時常往返進貨、探親,但多數時間還是在這座古城落腳。人死了隻有埋在當地。六大會館合夥買下西城門外這一百多畝地皮,專做墳場祭祀之用,數百年下來,已經很有規模了。小城人把這些外地做生意的人稱為蠻子,蠻子林也因此得名。鬼子小時候常和一些流浪夥伴出城玩耍,鑽進蠻子林捉迷藏。人藏在碑座下,夠你找上半天的。
鬼子走進蠻子林就像鬼使神差。
他忽然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葬身之地。
蠻子林更荒蕪了,上頭是黑森森的柏樹,下頭是沒腰深的草窠子,一條擀麵杖粗的花蛇被驚動,突然從草窠裏躥出來,鑽進一座碑底。一隻老鴉“呱”地叫了一聲,從一棵柏樹飛向另一棵柏樹。
他記得有一次和一群夥伴約好來這裏打仗,正打得不可開交時,忽聽玉子在哪裏尖叫起來,叫得十分瘮人,大家忙住手跑去,原來是玉子跑去解手時發現樹上吊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在一根繩子上吊死了,舌頭伸得老長,褲子都蹬掉了,裸露著下體,那女的腿間還有血跡。看上去兩人都很年輕,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幾個膽小的嚇跑了,躲得遠遠地看,女孩子隻剩下小迷娘。小迷娘說把他們弄下來吧,怪可憐的。於是順子、老炮和鬼子幾個男孩子爬到樹上,把繩子解開,將他們放下來。那時都還小,猜不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一男一女雙雙吊死。還是順子稍大一些,而且已經開始和玉子好了,就說他們肯定是相好的,說不定是家裏不同意才自殺的。大家圍著兩具屍體議論了半天,興奮不已,後來就把他們埋在一個土坑裏。這件事讓他們高興了好多天,以後便常來蠻子林,希望再發現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事實上,蠻子林在小城人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蠻子林充滿了神秘和凶險,好大一片柏樹林幾乎是一片封閉的世界,常人很少涉足。大白天有小偷在這裏分贓,夜間有強盜潛伏,仇人相約在這裏決鬥,女人被拉到此處強奸,隔些天就有無名屍體拋在這裏,連官府殺人也放在蠻子林。蠻子林做刑場,最初曾遭到外地生意人的聯合反對,但沒有用處,強龍壓不住地頭蛇,蠻子林就成了殺場。鬼子和他的夥伴們在這裏目睹了許多他們這個年齡不應該看到的事,白天給他們的是樂趣和刺激,夜間是噩夢和驚嚇。在鬼子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中,蠻子林不僅是一個生死場,而且是個轟轟烈烈的世界。他曾親眼看到三次砍頭的場麵。被砍頭的一個是白麵先生,另兩個據說是綠林好漢。他們都很了得。那書生被砍頭前還吟了一首詩,綠林好漢被砍頭前大笑三聲,當人頭骨碌落地後,身子還猛地躥了起來,一腔血噴向高處,十分壯觀,引得一片喝彩。
奇怪的是當時鬼子沒害怕也沒喝彩,其實那時他離得最近,他總是擠在最前頭的。他看得非常真切,甚至連砍刀鋒刃砍入脖子的瞬間都看到了,掉落的人頭擠擠眼也看到了。但他沒有害怕也沒有喝彩。而是陰著小臉一言不發,然後袖著手走開了。那時他像個夢遊者找不到歸路,急匆匆的身上一陣陣發冷。
鬼子在柏樹林裏轉了很久,找到一根柔軟的藤條。他用力扯了扯非常結實。他把它拴在一根柏樹枝權上,挽了個套子。在把頭伸進去之前,他又重新把腰帶係緊了。他記起當年那兩個吊死鬼蹬掉褲子的場景,他覺得那很難看,他不能把他的襠露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裏吊死。好像出城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打算。他並沒有預謀死亡。但來到蠻子林以後,就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死就成了很自然的結局。這裏沒有選擇的餘地,無須下什麼決心,更沒有悲壯感,走向死亡就像走向柏樹林一樣平靜,隻是走向一個地方。至於確定吊死,是因為不可能有別的死法,沒人和他決鬥,也沒人來砍他的頭,想死就隻能吊死。對鬼子來說,死在蠻子林應當是個合適的地方。死在這裏和埋在這裏的人有外地人也有當地人,有好人也有壞人,他同樣無法確定自己應當屬於哪種人,那麼混在他們中間就再合適不過了。他抬頭看看那個藤條做成的圓圈,濕潤而柔軟,一束陽光從裏頭穿過來,竟是十分燦爛。他感到很奇怪,這麼濃密的柏樹林怎麼會有陽光穿透。
鬼子忽然有點猶豫。
這時他聽到背後有人喊他的名字:
“你是……鬼子兄弟?”
鬼子扭轉頭,看到一個戴狗皮帽子的漢子站在距他十幾步遠的地方。鬼子不知他是誰,隻覺他的裝束有點像遠方來客,雖說是深秋,戴狗皮帽子在當地還早了點。
鬼子打量著他。有點麵熟。
“我是老炮!鬼子兄弟,你不認識我了?”
哦!老炮。
是老炮。鬼子走過去,當胸給了他一拳頭,然後又扇了他幾個嘴巴子。然後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哭完了,兩人拉著坐在一塊碑座上說話。
他們說了很久,直到太陽快落的時候。
他們誰都沒說上吊的事,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他們隻是偶然碰到一起的。
兩人走出蠻子林時,鬼子才發現路邊停了一輛馬車。
老炮說:“你真要走?”
鬼子說:“那幫兄弟在等我。”
老炮說:“咱們合夥幹買賣吧。”
鬼子說:“我得回去。”
老炮說:“回去又能幹啥呢。”
鬼子說:“我不知道。”
老炮說:“你一定要走,我不拉你,啥時有難處了,再來找我。”
鬼子笑笑。
鬼子轉身走了。
太陽已經落下,許多歸巢的鳥正向蠻子林飛來。
許多年後,鬼子被五花大綁著押進蠻子林砍頭的時候,也看到了一群鳥。不過那群鳥是飛向林子外頭的天空,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天地特別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