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再次回到黃口鎮,已是疲憊不堪。連日奔波把他累垮了。他要在這裏歇息幾天。順便打聽一下消息。在七棵樹沒有找到女兒,他有些不甘心。
鎮上人還在忙著修寨牆,一天到晚轟轟烈烈。臘沒有住到黃煙袋的店裏去,他隱隱感到這個老狐狸不會幫他什麼忙,就在鎮子東頭一家小客棧悄悄住下了。
這家客棧距鎮子一箭之遙,孤零零的,有一天寨牆修好了,將把它隔在黃口鎮之外。名字起得也怪,叫“開一天”。開一天客棧一個小院,僅三間客房,但收拾得極幹淨,院子裏有幾棵紫藤,上頭還掛著已經枯萎的葫蘆秧,幾隻半幹的葫蘆吊在那裏,看來是讓它繼續風幹才沒有摘下的。客棧很冷清,附近黃口鎮上轟轟烈烈的壯舉,似和它毫無關係。店主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婦人看上去有七十多歲,年輕的女人二十六七歲。
老婦人首先看到臘牽一頭大黑牛進來,忙回頭喊一聲:
“文君有客人來了。”
叫文君的女子正在修剪紫藤,轉回頭時,手裏正拿著一把大剪刀,衝臘笑笑,把剪刀遞給老婦人,走來接過臘手裏的韁繩,把大黑牛牽到牆根,拴在一棵棗樹上。老婦人已拿過一張小凳放在紫藤下一張小方桌旁:“客人請坐。”忙著去屋裏提茶時,年輕女人已端來一盆淨水,裏頭放一條毛巾,端到一張小石桌上,笑盈盈地說:“客人請洗把臉吧,我去給你收拾屋子。”說著轉身去了一間客房。
臘弄不清她們是母女,還是婆媳關係,卻從一進院就感到一種文雅之氣,不像一般客棧粗俗,就生了幾分拘謹。洗過臉,拍打幾下身上的塵土,坐到方桌前,老婦人已衝好茶,說:“客人先用茶,在院子裏稍歇一會兒,屋子就收拾好。”一邊陪坐一旁,慈眉善目地看著臘說:“客人從遠路來?”
臘忙說:“打擾你們了。”
老婦人笑道:“來的都是客,說不上打擾。隻是小店簡陋,不嫌棄就好了。”
臘說:“老人家,家裏還有什麼人?”
老婦人說:“就俺婆媳兩個。”
臘“哦”一聲,不便多問,端起茶喝了一口,心想這裏近於荒郊野外,兩個女人不怕有歹人侵擾嗎?怪不得客棧叫“開一天”,怕也隻能開一天算一天,隨時都會關門的。
臘終是納悶,又問:“老人家,你們這店開了多久了?”
老婦人笑道:“你是看見‘開一天’幾個字了吧?俺們是開一天算一天,也不指望它賺錢。客人有錢就留幾個,沒錢起來趕路,誰也不能背著床外出,你說是不?俺這店哪,還是當年老先生起的名字,算起來也有五十年嘍。”
臘吃一驚,抬起頭看看老婦人,老婦人依然慈眉善目,平靜如水,仿佛五十年隻是眨巴眼的工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臘相信,麵前這位老婦人定有不尋常的經曆,五十年,世上發生過多少事啊!一個開店的老婦人,更不比尋常村婦,南來北往的客人,砍殺劫奪的土匪,都在這裏走馬燈一樣過往。這位老婦人卻依然一副常態,叫你感到一種難以置信的平靜,實在叫人費解。
不大一會兒,叫文君的女子已收拾好屋子,臘住進去,房間雖不大,卻幹淨整潔,被褥都是剛拆洗的。文君跟進來,笑盈盈說:“客人還滿意吧?”
臘連說:“滿意滿意!”
文君說:“你先歇著,我去做些飯菜,不知客人想吃點什麼?”
臘說:“隨意吧。吃點東西我要睡一覺。”
文君點點頭走出去,轉身間,一股淡淡的幽香散開來。二十六七歲的女子,依然是二十歲的體態,人如其名,文靜嫻雅,落落大方。臘暗自稱奇,想不到這鄉野小店兩個女人如此不俗。
當晚,臘草草吃點飯,喝點酒,上床歇息前,文君又送來洗腳水。臘忙不迭接過,說:“不怕姑娘笑話,睡前一向還沒洗過腳呢。”文君笑道:“洗洗腳睡覺香,洗吧。”說著又出去。待臘洗好了,又要進來端髒水,這回臘不好意思了,堅持自己端出去潑了,再三道謝。文君接過空盆,笑笑說:“不算什麼,客人歇息吧。”
臘這一覺,足足睡了兩天兩夜。
第三天傍晚醒來時,一時竟忘了身在何方。在床上擁被坐了好一陣,才想起是在客棧。猛聽遠處一聲牛哞,一拍腦袋心想糟了,大黑牛一定餓壞了,忙跳下床奔出去,院子裏並沒有黑牛的影子,見老婦人正在院子打掃,急吼吼問道:“老人家!我的大黑牛呢?”老婦人也不搭言,笑著往院後一指。臘衝出門轉到院後,見文君正牽著牛慢慢走來,大黑牛肚子圓鼓鼓的,隨在文君身後,一副悠然模樣。顯見得剛放牧歸來。一時竟有些不好意思。
文君見臘來了,說:“客人這一覺好睡!”
臘說:“也就一天一夜吧。”
文君笑起來:“哪裏是一天一夜,整整兩天兩夜呢。”
臘說:“是嗎?我真是睡昏頭啦!”
文君遞過韁繩:“給!以為大黑牛讓人偷走了是不?”
臘笑道:“多謝姑娘照料!”接過韁繩,文君已笑著前頭跑走了。
這兩天店裏並無客人來,仍然是臘一個人。臘想這婆媳倆靠開店生活真是不行呢。飯後,臘沒有急於離開廚房,和婆媳倆閑坐,問起她們的生計,原來院後還有一塊田,種些糧食蔬菜,養些雞鴨,也就夠用了。好在兩人費用不大,日子倒也從容。臘本想再問她們家中男人事的,又覺唐突。老先生何時過世,兒子又怎麼不在家,死了還是在外謀生,這些話題想必常有客人問及,她們回答得也厭了。這時就不願主動提及,不好多問,說不定觸及人家疼處,就惹人嫌了。奇怪的是她們也不打聽臘從哪裏來,要到何處去,這的確和她們無關,但照一般情理,這種閑話場麵是會隨便談起的,並無不妥。她們不問,便也是一種處世謹慎之處,兩個女人不願多打聽什麼,唯恐卷進什麼是非,徒惹麻煩。
但臘是有心事的,就把自己如何外出多年,如何回來尋找女兒,如何家中被燒夢柳不見蹤跡的事慢慢說了,說得聲淚俱下。兩個女人也跟著唏噓抹淚。文君睜大了一雙美目,愣了許久似有話說,可是看看婆婆又咬住嘴唇。老婦人勸慰道:“客人不必過於難過,死生有命,一切都由天定。你女兒說不定流落哪裏,有一天會父女團聚的。”文君接過去說:“客人不要太著急,慢慢打聽,終會有下落的。”
臘已偷眼看到文君先前的表情,心裏急得不行,就想把文君拉到一旁問她是否知道一點什麼。但礙於老婦人在旁,不敢輕舉妄動。看得出,老婦人是個極謹慎的人,文君也不是那種狂言少婦,太急了反把事情弄糟。看來隻能慢慢來,在這小客棧多住些日子,瞅機會再打聽。他相信這小小客棧會有八麵來風,說不定真會從這裏打聽到夢柳的消息。
臘不敢追問太急,就故意把話題岔開說:“鎮上在修寨牆,日後就安全多了,你們這個小店不是就隔在外頭了嗎?”
老婦人笑笑:“俺兩個婦道人,又沒啥錢財,外頭裏頭還不是一樣。”
臘說:“在寨裏總歸安定一些。”
老婦人說:“俺們清靜慣了的,不想湊那熱鬧。”
臘說:“聽說是黃煙袋牽頭修寨牆的?”
文君說:“那個老東西怕人殺他!”
老婦人瞪了文君一眼:“多嘴!”轉臉對臘說:“黃掌櫃也是一番好意,造福桑梓呢。”文君卻在那邊做個鬼臉,表示不屑。
臘裝作沒看見,心裏越發覺得這婆媳倆有意思,文君年輕,到底不比老婦人曾經滄海,看來再聊下去就沒趣了。臘告辭出來,從井裏打一桶水飲了牛,又幫這婆媳倆把水缸打滿了。文君在院子裏看他忙,笑著不動。老婦人笑罵文君:“這丫頭,怎麼讓客人幹活!”文君說:“我不也幫他放牛了嗎?”臘笑著說:“無妨,閑著沒事幹,正好動動筋骨。”
當晚,臘輾轉不能入睡,一則女兒的事讓他牽腸掛肚,二則連睡兩天兩夜,再無睡意。窗外一輪明月高掛,潑來幾片冷冷的光,臘索性擁被坐起,靠在床頭。被子是用皂角洗過的,有一股好聞的氣味,這麼幹淨的床鋪,他隻在成親時睡過幾天,以後就老是油漬漬的。老婆不是那種愛幹淨的女子,衣裳被褥都是髒得發臭了才洗,臘說你不能勤快一點嗎,一個家弄得像豬窩!她說我又沒閑著你看不見我忙得很嗎?她的確沒閑著,就是做事特別慢,丟三落四,洗碗忘了刷鍋,縫被忘了縫角,有一次吃飯居然吃出一根針來,氣得臘把她狠揍一頓。老婆從來沒有個笑臉,老是氣嘟嘟的。像文君這樣輕盈盈笑著的樣子,對臘來說,完全是一種嶄新的感覺,女人原來可以這樣無事笑的,笑得男人一身鬆快,扛頭牛也不知重。
文君和婆婆同住堂屋,文君在裏間,婆婆在外間。
外間點一盞油燈,婆媳倆坐在燈底下看書,一人看一本,頭抵頭。婆婆看《儒林外史》,文君看《鏡花緣》。其實這書她們都已看過多遍,還有箱子裏那一大堆書,都是老先生留下來的,她們都看過。隻是閑來無事,卻也百讀不厭。
老婦人戴個老花鏡,看得吃力,加上文君的頭老往婆婆懷裏拱,老婦人有些承受不住了,於是抬手拍她一巴掌:“死丫頭!你想把我累死?”
文君“哧哧”笑起來,索性放下書本,一頭拱進婆婆懷裏,撒嬌說:“我想讓你摟著我嘛!”
婆婆說:“不害臊,這麼大個人了。讓你嫁個人你又不願,守著我這把老骨頭有啥趣?還是找個如意郎君走了吧!”
文君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娘你趕我走,沒有哪個男人讓我看中。婆婆說你也守了十年啦,對得起死鬼了,我都想得開了,你還想不開?老想著那個死鬼,就不會讓哪個男人往心裏去。文君哭起來,說娘別說了等你百年之後我再改嫁,我不能扔下你不管。婆婆說我要活一百年你也成老太婆了誰還要?文君又笑起來說不要就不要我還不想嫁呢!婆婆說好了好了別光嘴硬,想漢子還不好意思說,你別瞞我這事我懂我也是過來人,當初你公爹死的時候,我都四十歲了,還想男人呢何況你才二十幾歲。文君從婆婆懷裏抬起頭笑道娘你老實說想男人是個啥滋味?婆婆就在她腮上扭了一把說你這死丫頭還來問我你不知道哇!文君越發撒潑把婆婆晃得東倒西歪,說我就是叫你說,你自己別問我,說嘛說嘛!婆婆被纏得沒法歎口氣說,男女人之大欲,聖人都說食色性也,還能不想?隻是咱們是讀書人家出來的,不像一般村婦貓叫春似的滿野地喊。其實還不如她們索性撕破了臉心裏暢快,隻礙著一點臉皮扭扭捏捏,裝腔作勢,反苦了自己。那些年你公爹死了我獨守空房,有多少男人敲門,我愣是不開,心裏卻想你們咋不撞門呢,把門撞破了不就進來啦?可他們也礙著我是大家出來的女子,不敢過分造次,敲門不開就走了。他們一走我就在屋裏哭,獨守空房一個空字說得也絕了,少個男人一屋子空空蕩蕩,不管屋裏有多少東西心裏都是空的,腿空腹空胸空手空連頭都是空的,恨不得抓個枕頭摟懷裏,那滋味一夜夜難熬呢。並不是婆婆對你公爹不忠不貞,他活著時,在外當私塾先生也是十天半月不歸,沒有過二心,隻是想他盼他總有盼頭,人一死再也無處盼就顯出一個空來了。你看那《古今小說》裏多少名門閨秀耐不得寂寞,做出偷情雲雨之事,其實可憐,若論人性天倫,實在比不上尋常百姓家。咱們雖是書香人家,到如今也已破敗零落,形同市井百姓了,何妨效那桑間濮上之風?不是婆婆引你學壞,實在是婆婆不忍看你容顏日衰,空幃獨守,我兒子若地下有知,也會勸你另覓夫婿的。婆婆不是那古板之人,知書當達理,將心比心,文君兒當趁著年輕找個可意人,婆婆死後也瞑目了。
老婦人一席話說得文君伏身大哭。
半夜時,臘還沒睡著,索性披衣起床,悄悄開門走到院中來。那時月已沉西,到處黑咕隆咚,臘站在院子裏聽四野秋風,一派淒涼光景,心想這婆媳二人也真夠大膽的,有歹人闖進,還不是束手待斃,連呼救都不會有人聽到。其實臘有所不知,一般良民不會起這歹心,有那些強盜土匪也多挑富豪之家行劫打奪,在這荒野小店逞威就會被人恥笑,何況兩個婦人並不會有多少錢財,這店名“開一天”就是明證。相反,此店開張五十多年,江湖人多慕老婦人、文君端莊,知書達理,從不多言是非,都敬著她,偶然來小店落腳歇馬,都是規規矩矩。方圓百裏,道中人誰不知這“開一天客棧”?一般百姓都知這老婦人交往甚多,不是等閑之人,因此有那遊手好閑、雞鳴狗盜之小偷無賴,並不敢隨意撒潑。何必呢,哪裏不好亂來,偏到這裏來!
“開一天客棧”在江湖上的名望之大,甚至連老婦人都不知道。她隻是本分幫人,並無結交江湖人士的願望。當初老先生起意開客棧,也並非為了賺錢。那時黃口鎮一帶還很荒涼,卻又是四省通衢之地,老先生開店隻是為了路人方便,行個善事而已,叫“開一天”也就是臨時歇腳之意,並不指望有回頭客。店就是這麼一天天開下來的。你說它是店沒錯,因為每天都可以容客過宿,你說它不是店也行,因為常常數日不見有人投宿。娘兒倆也不著急,有客來熱情招待,無客來自己快活。居然沒有什麼大的麻煩。
小有麻煩都是在文君身上。
文君十五歲嫁過來,次年春,老婦人兒子即死於肺病。文君年少守寡,花骨朵一樣的年齡,又兼人長得俊秀水靈,自然會有男子撩撥勾引,鎮上少年有事無事,總來搭話。今天這個邀去割草,有邀必去,和他們嬉嬉笑笑,毫不提防。文君的父親原也是讀書人,自小家教極嚴的,但文君生性活潑好動,常感管束之苦。現在和鎮上少年嬉笑進出,正合了脾性。她哪裏知道那些小子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呢。一次又跟一個少年去野外放羊,那少年從瓜田裏偷了幾個西瓜來,盡讓著文君吃。文君已吃得飽了,那少年還是讓她吃,文君隻覺偷瓜好玩,吃瓜爽口,不知是計一直吃了個昏天黑地。那少年隻在一旁偷笑,並不言語。不大會兒文君覺得尿急,要尋地方小解。可是看看周圍,竟無一物遮擋,一時憋得臉紅。情急之下隻好抓一隻羊在身邊擋著,脫下褲子小解。那少年突然一聲口哨,文君手中的羊驚跑了,而小解尚未過半,一個白生生屁股盡露出來。文君這才知道上當,正待起身,那少年搶前幾步抓住她,文君正在掙紮時,幸好婆婆見她久不歸家一路找來,從遠處喊叫,這才救了她。回家後文君仍驚魂未定,直怪自己太貪吃太相信別人了。從此以後,文君再不輕易和人外出。婆婆也提防得緊了。這以前老婦人總覺兒子剛死,文君煩悶,由她外出散心,哪想會出這種事。文君自經那件事以後,好像忽然間長大了。後來雖仍有人打她的主意,文君卻不再上當。過往客人偶有輕薄,文君一概裝聾作癡,不予理睬。
臘在院中站了一陣,又走過去看看大黑牛。大黑牛吃飽喝足已臥倒休息,聽到腳步聲,便立刻醒了,抬頭看看臘,搖搖尾巴,臘彎腰拍拍它的頭,依舊走回來。正要回房時,忽然聽到主房裏文君一陣笑聲。臘有些奇怪,天到這時,這女子還沒睡覺,且又沒點燈,和誰笑鬧呢。便悄悄走到窗下,細聽,屋裏又傳出老婦人的聲音,死丫頭你別悔棋炮二進六將!文君說相五退三!老婦人說車六平八!文君說車一平二!……兩人連珠炮似的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臘不明白她們在幹什麼,好像在下棋的樣子。可是下棋又沒點燈,怎麼摸黑下棋呢?文君突然又氣起來,說娘你輸了炮八平五將!老婦人說我怎麼就輸了呢馬三退五!文君說還不認輸車六進六將!老婦人也笑起來說死丫頭賴皮你不悔棋早輸了好好算你贏一盤,文君說你才賴皮走棋慢騰騰還盡是圈套誘我上當。老婦人笑道行棋如兵道,兵不厭詐嘛,文君說你不服氣咱們再下盤!老婦人說今晚三比一贏過你了我要睡了,文君說不行不讓你睡再下一盤,老婦人打個哈欠,說我真的倦了,回你裏間床上去吧我要睡覺了,文君說我不去就跟你睡,老婦人說又耍賴皮!文君說誰要耍賴皮說好的贏你一盤棋就讓我跟你睡你才賴皮,老婦人說你不走我可要胳肢你了,文君說我不怕癢!老婦人伸手就撓她胳肢窩,文君立時笑得縮成一團:“哈哈哧哧咯咯……娘快住手……哧哧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