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臘在窗外聽得差點笑起來,忙捂住嘴退回來進客房去了。心想這婆媳倆也真是處得好了,像一對老小朋友,白天黑夜廝守,盡享天倫之樂。睡倒許久,眼前還有文君在婆婆懷裏撒嬌瘋笑的情景,不由感慨萬千。

不知為什麼,臘決定在這裏住一些日子。

那天老大沒有看花眼,他看到的確是白羲。

白羲就在這附近。

在距小木屋約半裏遠的河邊,有一個很大的沙土崗子。土崗上長滿灌木和荒草。土崗下頭原是一座倒塌的房屋,又被洪水過後的淤沙埋上,看上去像個小山包。這裏臨水、幹燥、向陽,又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很遠的地方。白羲和花狼在這裏扒了一個窩,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在最初的日子裏,它們像一對情意濃濃的戀人,在荒崗上下追逐打鬧,渴了去河邊飲水,餓了在附近追捕小動物,然後就是做愛曬太陽。

白羲不再關心人間的事,而花狼也忘了它的狼群。仿佛荒原上就是它們兩個的世界。當它們做愛時,對雙方來說,那感受和快意都是嶄新的。白羲說你是我的第一個異性,花狼說你是我的第一個異類。白羲說我不很在行,這樣行嗎?花狼笑起來說你無師自通,蠻行的就是有點慌張,你慌什麼呢?白羲就放慢了速度一下一下衝撞,說幹這事容易慌張,花狼又笑得咯咯的說不是幹這事容易慌張,是你自己要慌張,老像做賊似的,白羲說你不慌張嗎?花狼說我從來不慌張,你沒見我當著它們的麵幹這事的嗎?白羲說我見過,那時看著你們幹這事就慌張。花狼說那時你又沒幹慌什麼呢?白羲說不是慌什麼是我也想幹。花狼說算你便宜了,沒和大灰狼它們決鬥就得到我了,它們可厲害了。白羲冷笑一聲說打架我可不怕,它們不是我對手。花狼就有些不高興,說你小看它們了,這事不算完,它們會找你算賬的。白羲說那沒用隻要你願意就行了。花狼說你別得意忘形,說不定哪會兒我就不願意了,哎喲你快一點使勁,白羲就笑了,說你不願意我可就下來了,花狼說別別別下來,你這個無賴,白羲說我說你會舍不得的,花狼說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看你是異類我才願意的,白羲說像吃東西吃個稀罕?花狼說一點不錯,我喜歡獵奇,你還不稀罕嗎?羲犬隻在傳說裏聽說過沒想到讓我遇上了,我就是要嚐嚐你的味道,白羲說這是你的造化羲犬屬古犬再過幾年我死了你就碰不上了,花狼說你們也怪可憐的,怎麼羲犬會越來越少呢?白羲說不知道,花狼說看來你們是不行要絕種了,你看我們狼滿世界都是,白羲說一種生命不在多少數量而在於質量,狼多沒有用,名聲太壞。花狼就火了說怎麼名聲壞你說清楚,白羲說比如狼的凶殘、貪婪、狡詐、膽小、無恥什麼的,花狼跳起來說你們才無恥一輩子依附於人類從來就沒有獨立過,甘願做走狗,白羲說那是友情,花狼咯咯笑起來,說見你的鬼去吧!屁的友情,你們所以滅絕就是因為和人靠得太近,白羲說這事咱們說不到一起的,別說了,還是專心幹這事兒吧。花狼也暫時閉了嘴。其實它們心裏早已充滿敵意,它們的交媾隻是另一種形式的戰鬥。它們持久地盤結在一起,卻各有打算。花狼盡情品嚐著白羲的味道,它的確和狼的方式不同,它比狼更耐心,更能堅持住,即使完了事還要盤結許久,不像大灰狼完了事就抽身而去。花狼每次都從它的餘味中得到極大的滿足。那時它想我不能輕易放過它,白羲的確是個優秀的家夥,我要把它全部的精力都要過來,讓它在我身上耗盡精力,然後再咬死它就毫不費力了。羲犬的滅絕必定在我手上,但不是現在。而白羲卻有另外的打算,它要在花狼身上做一種大膽的嚐試,它希望讓它懷上它的崽,為它生一群犬子,雖然那將不是羲犬的純種,但畢竟有羲犬的血液。何況這條漂亮的花狼有許多可取之處,說不定會集中雙方的優點造就一種新的生命品類。當白羲從後頭看著花狼在它的衝撞下如癡如醉的時候,心裏便戰栗著居高臨下的喜悅和捉弄的快感。

它們也時常打架,互相咬得鮮血淋漓,誰也不向誰屈服。但花狼不是白羲的對手,白羲隻要用六分力量就足可以和它周旋了。花狼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它十分惱怒,常常像一個驕傲的受了委屈的公主突然向白羲攻擊,沒完沒了地糾纏。它的這種不屈不撓的做法讓白羲吃驚和防不勝防。它們時常在廝打後做愛和做愛後廝打。它們互相吸引、互相佩服、互相需要、互相仇恨。白羲在和花狼的相處中一天天增加著野性。現在它懂得狼為什麼在荒原上久盛不衰的原因了。

當它們廝殺或做愛之後精疲力竭趴在土山上曬太陽的時候,那氣氛又分外寧靜。它們互相呼吸著對方的氣味,享受著陽光、風和曠野的風景。

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多久。花狼越來越焦躁不安。它越來越意識到,不管這頭羲犬多麼傑出,都不能代替它的狼群,它的部落。它已經不能沒有前呼後擁,不能沒有女王般的尊貴。這種私奔式的生活漸漸讓它淒清難耐。

忽然有一天,一群狼從土山下走過。花狼看見了,長叫一聲歡呼著飛撲下去,那時它是多麼激動啊,它又看見它的狼群了,它已經有些日子沒和它們在一起了。可是當它撲入狼群並試圖和它們親熱的時候,一群狼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花狼後,隻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便躲避瘟神樣地逃走了。

花狼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狼群消失的方向,心裏冷冰冰的。它忽然意識到大事不好,它離開它的狼群已經太久了,它的部落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這群狼怎麼會疏遠自己呢?

白羲站在土山上看到了這一幕,它知道花狼在這裏待不太久了。

果然兩天之後,花狼突然在夜間消失了。

花狼離開的時候,白羲其實看到了。那兩天,它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它知道它要去尋找它的狼群了。狼群對它的疏遠會引發花狼對自己的仇恨,這場愛的遊戲讓它失去了自己的部落。但花狼離開的時候並沒有襲擊它。它隻是朝白羲看了一陣,然後躍下土山撲進黑蒙蒙的曠野,那時半邊月亮被一片濃雲遮住,遠處傳來一聲狼嚎。

老二的一隻右手爛掉了。從手腕那裏整個掉下來。

左手仍然不能動。

他希望能保住這隻左手。

他時常會想起那些噩夢般絕望的日子,他居然背著一棵樹走了那麼多天,他沒想到能活下來。但他活下來了。

老二仿佛變了一個人。當他看著那小姑娘和她的弟弟為他忙碌的時候,他眼裏的凶光再也不見了。那時他顯得如此溫和和平靜。

他還不能做什麼,隻能到處走走,看看。他看著他們姐弟住的這座庵棚,上頭已是千瘡百孔,如果下雨,就根本不能住人了。他想等左手好一些了,要幫他們修一修。他們睡覺用的鋪草也太少,應當多割一些幹草來,把下頭墊得厚厚實實的,不然冬天沒法過去。

老二奇怪自己對這兩個孩子會有這麼些溫情。

是因為他們救了自己?

是。又好像不完全是。

小男孩正在附近捕捉螞蚱,一會兒奔跑,一會兒撲倒,弄得一頭一臉都是土。已是深秋,草都枯黃了。螞蚱已不大蹦得遠,捕捉並不太難。小男孩每捕一隻,便穿在一根細細的樹枝條上,他已經捕了一大串。老二走過去,靜靜地看他忙,心裏生出無限憐愛之心。他才隻有五歲,穿著娘留下的大衣褲,鬆鬆垮垮,兩隻腳赤裸著,腳背上滿是草葉劃破的痕跡,有的露出一道血來。

“羊羊,來歇一會兒吧。”老二和他打著招呼。

“不!我要逮很多很多螞蚱。”羊羊並不抬頭。

“羊羊,你姐姐呢?”

“姐姐去挖野菜了。”

“你不害怕嗎?”

“不怕。姐姐說有你和我做伴。”

“姐姐還說啥來?”

“姐姐說,”羊羊想了想,“姐姐說她要多挖些菜,讓你吃飽,傷就好了。”

老二沒再說話。

他覺得他已經欠姐弟倆太多。

他從來沒覺得欠過誰什麼,可現在他在這兩個還不懂事的孩子麵前,卻顯得虛弱而惶恐。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做過那麼多壞事,他們隻認定他被人綁在樹上就是好人,對他也就沒有絲毫的戒備。那個小女孩每天用清水為他洗淨傷口,為他弄吃的,而且總是用巴結討好的目光看著他。

因為他們希望他留下。

仿佛不是他們救了他,而是他救了他們。

可是他怎麼能留下呢。

他知道他最終是要走的。

“姐姐!”羊羊忽然叫起來。

老二看到小女孩回來了,她提著一大籃野菜。現在這個季節,挖野菜很不容易,隻在背風、向陽、河邊濕潤的地方才有,她是一大早出去的,這會兒日頭快午了。

“姐姐我餓!”羊羊迎上去往姐姐懷裏撲。

姐姐拉住他的手說:“姐姐給你煮飯,喲!羊羊逮了這麼多螞蚱?我給你燒著吃,好不好?”

“青青,”老二站在庵棚門口迎接他們,“挖這麼多野菜?”那神態像迎接一位主婦。

“大叔,你傷口還疼嗎?”青青忽閃著一雙大眼。

“不!不疼了。”

“你還是多睡一會兒吧。你看,又沒啥事要幹。”

老二站在一旁,看青青洗菜撿菜,一雙小手十分靈巧,看得出她很快樂。她心甘情願地伺候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他已經在這裏住了二十多天,他傷得這麼重,卻從來不叫疼,連哼一聲也不哼。那隻右手爛掉的時候,他是用左手慢慢拿下來的,像從胳膊上拆下一個物件,除了殷紅的濃血,還有白生生的骨節。他的左手抖著,眉毛直跳,就是沒哎喲一聲。青青和羊羊嚇得抱在一起。那時青青既可憐他又佩服他。

在二十多天的時間裏,老二很少講話,大部分時間躺在庵裏睡覺。其實多數時間裏並沒有睡著,他隻是沉默著不說什麼。青青曾問過他,他們為啥要把你綁在樹上,他們是些啥人。老二沒有回答,他沒法回答。青青很懂事,從此再沒有問過。她相信他心裏有巨大的痛苦。她也沒問過他能不能留下來和他們做伴。她不敢問。但在這二十多天裏,青青和弟弟卻不再害怕,白天快樂地挖菜,捉魚,玩耍,夜晚睡得安安穩穩。有個大人而且是這樣強壯的大人在這裏,他們有一種安全感。青青原先隱約擔心的事並沒有出現,這男人很規矩,躺在那裏動也不動。她有意把羊羊安排在她和他之間,那實在是一個無力的屏障。但後來她發現她根本不用擔心什麼。這個男人在最初的七八天,幾乎是在生死線上徘徊,連青青都能隨時殺死他的。青青每夜都要起來為他喂幾次水,她沒什麼好喂他,隻能喂水。後來青青每天逮魚,燒一些魚湯喂他,果然效果大不一樣。他的身體在迅速恢複。

老二在昏昏沉沉中,知道這個小女孩為他做的一切。

後來老二問她:“怎麼就你們兩個在這裏?”

青青告訴他,爹死了,娘跟一個男人走了。

老二久久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

老二的左手終於好了。

他先是帶著青青姐弟倆弄了許多樹枝和幹草,然後重新把庵棚修得結結實實,把鋪草鋪得厚厚的,說這樣就不怕冬天了。然後又用枝條編了一隻漁罩,用它在淺水裏逮魚方便多了,一罩下去就能逮好幾條。羊羊快活得直笑。青青卻沉默著看他忙這忙那。她的一雙大眼閃動著不安。

終於,她怯怯地問:

“大叔,你要……走嗎?”

老二一愣,隨即笑了笑:

“不走,不走!”

其實,他想的是該走了。他怎麼能留在這兒呢?帶這兩個孩子,困在這片荒灘上,從此與世隔絕,他會發瘋的。當他在死亡線上掙紮,身體極度虛弱的時候,唯一的願望是活下去,能活著就行了,再也不去冒險,再也不幹壞事,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終老一生。

可是現在不同了。

他已經恢複了體力,生命之火又開始熊熊燃燒。他又有精力也有可能去恨他的仇人鬼子了,他要去找他報仇,讓他也嚐嚐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的滋味。他雖然僅剩一隻左手,也已經足夠了。

可他又實在不忍心說出要走的話。

他清楚地知道,這小女孩和她的弟弟在這裏生活的危險,風暴、寒冬、饑餓、野狼、生病,什麼都可能讓他們喪生,他們在這荒涼的曠野上生存的能力,甚至不如一隻小兔子。丟下他們不管,就等於讓他們在這裏等死。現在他們還隻是害怕黑夜和孤獨,並沒有意識到死亡在等著他們。

老二已經猶豫了幾天。

越是住下去,他越是煩躁不安。身上發顫,手心出汗,坐臥不寧。像鬼魂附體一樣。

他看著這兩個孩子的目光越來越不對頭。

鬼魂說,你看羊羊像一隻小羊羔,嫩骨頭嫩肉的,抓起來一下就能摔死,你應該試試你的力氣。

老二說不能,他是個可憐的孩子,沒爹沒娘,我不能摔死他。

鬼魂說你別假正經,你其實老有幹壞事的欲望,你對青青就沒安好心。

老二急忙分辯,說你胡說!青青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怎麼能害她呢?再說她還是個孩子。

鬼魂陰陽怪氣地笑起來,說老二你算了吧,自從你身體好了以後,你就不安分了。你看青青的目光就不再是看一個孩子,而是看一個女人了。特別那天青青突然來紅以後你就更是想人非非了,那是青青第一次來紅,嚇得臉都白了,她不懂這是怎麼回事,血順著大腿往下流,轉頭就往河邊跑。可是你懂,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你渾身的肌肉疙瘩都在哆嗦,你在原地愣了好一陣子,還是控製不住悄悄去了河邊。你躲在一片蔭柳棵後頭,匍匐著身子,分開枝條往河裏看。那時青青已經脫光了衣裳,正在一片淺水裏洗身子,她低了頭到處尋找傷口,她想弄清楚是哪裏破了,怎麼會流出那麼多血來,她不懂這時候是不能下水的。她顯得惶恐不安,不時往岸上看,怕有人或者說怕你看到了,你把頭往下縮了又縮,她到底沒發現你,於是大膽地洗起來,她終於發現血從哪裏流出來的,就使勁往那裏潑水,她以為這樣就能阻止血往外流。可是看來沒用,血還在流,那一小片水都浸成淺紅色了,她把兩隻手捂住那裏,一動不動。那時她全身都已弄濕,滑亮的水衝去身上的汙垢,露出一個潔白如玉的小身子,兩隻小乳挺挺的,像雨後春筍。那會兒你的腿都軟了,你想撲過去,兩腿卻不聽使喚,是不是?

老二訥訥地說,我最後不是悄悄地回來了嗎?我想我不能那樣做,她雖小到底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害她,不能。

鬼魂說你還能堅持幾天?我看你堅持不了多久了。你從黃河決口之後就像一匹脫韁的馬橫衝直撞,你老有一種攻擊破壞毀滅什麼的欲望,你的那些鬼念頭不時地鑽出來,你管不了自己的。你真的不想傷害這個小女孩?

老二說真的不想,真的!你說我應當怎麼辦?

鬼魂說趕快逃走!越快越好!

老二說我走了他們會死的。

鬼魂說你管不了那麼多啦,隻要不死在你手上就行。

老二兩眼發直。他知道另一個他最終會戰勝自己,自己會變成另一個他或者說會恢複凶殘的麵目。那個可怕的極有誘惑力的念頭一直在腦子裏亂蹦:把那小女孩抓過來……

這天半夜裏,老二悄悄離開庵棚,走了。

他走的時候,小女孩其實醒著。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一聲沒響,兩行淚水卻流出來。

她知道她無法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