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終於到來。

那雪紛紛揚揚,悄無聲息,漫天飄落,十幾步以外,草木莫辨。一夜工夫,整個荒原成了銀色的世界。雪還在繼續下,看來一時是停不住了。

老二用僅剩的一隻左手拄一根樹枝,在雪地裏艱難行走,腳底下像踩棉花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腦子裏卻想著青青和羊羊。這麼大的雪,他們不會亂跑吧,自己不辭而別,他們會不會到處尋找呢?他們肯定會非常傷心,特別是青青。外頭在下雪,不時有雪片鑽進庵棚,門前已積了一道雪脊,他們蜷縮在庵棚裏,用幹草埋住大半個身子,凍得渾身發抖。羊羊說姐姐那個人怎麼走了呢,青青說走了就走了吧。羊羊說我看他是壞人,青青說他是好人。羊羊說他是好人為啥夜裏偷著走呢,青青說他不是偷著走的,那會兒你睡著了,我看見他走的。羊羊說你為啥不留住他,青青說他肯定有事,說不定辦完事還會回來的。老二的耳朵裏老有他們說話的聲音。這些天老覺欠了那兩個孩子很多,這是一份無法償還的債。老二對自己說,過些日子你還是回去,找到他們,你不能這麼拍拍屁股就走了。

老二是朝廢黃河方向走的,他沒去天齊廟。他知道暫時還不能找鬼子算賬,那小子有一幫人而且心也黑,這會兒弄不過他。但終有一天會去找他的。他特別恨鬼子就是因為那小子捉弄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一刀砍了倒爽快。鬼子你不是人,你是王八蛋!

老二想先回老家去看看。

他並不是懷念那個家,而是要找個落腳之地。他相信那個老石屋還在,沒有什麼能把它毀掉。而且他也想找找老大,老大不會死。老大在他心目中有很重的分量。過去他不怕老鰥爹,就怕老大,因為老大能揍他。但更主要的是老大讓他服氣。老大要幹的事肯定就能幹成,盡管他從來不多說話。老二對自己說,我就是去看看老大,不是去求他幫什麼忙。但心裏卻虛。他第一次有了孤單感。他曾以為自己可以橫行天下為所欲為,結果發現不是,闖蕩一番弄丟了一隻手。他想讓哥哥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哥興許會說點什麼。他知道老大是素來愛護他和老三的。過去和人打架,老大從來都是衝在最前頭,小時候誰欺負了他們,他們會沒完沒了地找人算賬。老大打死過人,也燒過人家的房,都是因為老二。老鰥爹因此用一生所有的積蓄賠償那條人命才算了結。那本是老鰥爹為他們兄弟攢下來日後娶媳婦的錢。家道敗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老二一輩子都記著這件事。在三兄弟中,從來都是老二在外惹事,從來都是老大去了結。老二對老大有一種信賴感。就是當初對柴姑,他也本可以獨自娶她,沒有誰能阻攔,況且他又是長子。第一夜他去了,因為他贏了。第二夜他對老二說:“你去!”當時老鰥爹說:“你們要遭報應的!她和咱是一個血脈!”但老大沒理睬,陰著臉對老二又說一遍:“還不快去!”第三夜老三去了。老鰥爹已無能為力,躺在床上翻白眼,他指著老大說他們都不得好死!

老二冒著大雪趕到石窪村時,先是一陣驚喜。老石屋不僅還在,而且起了一片庵棚,還有籬笆牆。他滿以為這一切都是老大操持起來的。可他很快就迷惑不解了。

事實上他剛剛鑽進籬笆牆就被老佛捉住了。

老佛說:“你是誰?”

老二說:“我是老二呀!”

老佛說:“啥雞巴老二?滾!”

老二說:“放屁!你是什麼人?”

老佛說:“我是老佛!”

老二說:“啥雞巴老佛?”

老佛說:“老佛就是老佛!”

老二笑了,說:“我問你跟誰幹事?”

老佛說:“我跟柴姑幹事!”

老二眨巴眨巴眼:“柴姑真的沒死?”

老佛說:“你才死了呢!”

老二說:“去把她叫出來!”

老佛說:“你口氣不小?”

老二說:“那是我女人!”

老佛伸手抓住老二就要往外扔,老二也有一把蠻力,卻敵不過老佛。就拚命掙紮。兩人正在雪窩裏較勁時,小喜子和江伯起來了,江伯讓老佛住手,問了幾句,說你究竟找柴姑還是找老大?老二說都一樣。江伯說不一樣,柴姑是這兒的主人,不在家。你要找老大去黃河沿,離這幾裏地。老二說這老石屋是俺們家的!小喜子說快走吧,免得挨揍。老二說你們都是些什麼鳥人?江伯說你說話幹淨點,俺都是柴姑的夥計。老二說我得看看老石屋,老佛張開手攔住說你不能去,江伯說老佛讓他去看看吧。老二大踏步走過去,眾人隨在後頭。在經過茶的房門時,茶伸頭看了看,老二衝她一瞪眼,茶嚇得趕緊縮回頭。老二走進老石屋,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隻不過多一層水漬,連當初老鰥爹為她張羅的那張木板床也沒動。老二笑了,說你們看,當初我就是在這張床上和柴姑睡覺的!俺兄弟仨都是她男人。老佛走過去,一拳頭把老二打倒在地上。老二翻眼看看老佛,說你勁不小。爬起身走了,說你們等著,我還會回來的,這是我的家。

老二走後,江伯說這大雪天該讓他住下。小喜子說他肯定去找老大了。老佛說三兄弟都來我也不怕。江伯說這不是怕不怕的事,草兒窪要出事,咱得提防著。老佛說那個叫臘的家夥就不該讓他住這裏,早晚引來禍。小喜子說他們礙著你什麼啦?老佛說他會把瓦引來!小喜子說你怕瓦?老佛說你才怕!小喜子說大雪天你讓他們往哪去?老佛說草兒窪成了避風港了,小喜子你別盡做夢,吃著鍋裏看著碗裏,那個夢柳不會嫁給你。小喜子臉一紅說你別胡說八道。江伯說別吵了,柴姑沒回來,咱們應當齊心才是。老佛不說話了,瞪了小喜子一眼。小喜子也瞪了他一眼,然後各自走開。

臘來草兒窪已有好多天了。

那晚他讓文君騎在大黑牛上,連夜奔七棵樹。到地方時已是第二天後晌。文君讓臘在村外很遠的地方等著,自己先進村找到王七,打聽夢柳在哪裏。王七沒想到文君來找他,更沒想到夢柳的身世會這麼慘。那時七棵樹的人包括王七在內,都對瓦十分厭煩,正想法把他們怎麼趕出去,巴不得弄點什麼事出來,就說那姑娘在村後那片林子裏,有人看著,你們趁傍晚繞過去,趕快把她帶走,那姑娘可遭罪了。文君說王七謝謝你了。王七說你快走吧,不會有人注意。果然文君進村又出村,並沒有引起特別注意,村裏人隻當是王七在外頭相好的女人,這種事七棵樹的人不驚怪。瓦還在黃口鎮沒有回來,他萬沒有料到臘會打聽清楚並連夜奔七棵樹。他手下人倒沒什麼戒備,有人在蒙頭睡覺,有人在賭博,也有人在找女人廝混。

傍晚時,臘和文君繞到村後角那片林子裏,看到一座安靜的小院,仍然是文君首先敲門進去,說是問路的。瓦的一個夥計看守夢柳正在無聊,見如此一個清秀的女子來問路,便涎著臉搭訕。文君故意引開他的視線,臘從外撲進來,一槍托打得他腦袋開了花,咕咚栽在地上。文君說你不該打死他,臘說我該活剝他們!說著往裏去,瞎眼老太婆已經迎出來,說你們把人殺了?文君說老人家這不關你的事,我們是來救姑娘的,這是她爹。老太婆說我是瞎子,看不見。臘上前抓住她的手,急切問道,老人家,我真是她爹!我女兒在哪裏?老太婆說你也配當爹!臘搖搖她的手連連點頭,說我是該死!我救女兒回去就再也不離開她了。先前夢柳正在老太婆屋裏,和平日一樣閑話,夢柳早已把自己家的事告訴了瞎眼老太婆。老太婆已不像開始那樣冷冰冰了,她常勸夢柳,人得認命,好多事都是要等的。夢柳說我怕等不來爹了。老太婆說你才等了幾天,我都等了幾十年了。夢柳說你等什麼,老太婆說給你說你也不懂。我在等一個人。夢柳便不敢再問。兩人就時常這麼悶坐。但老太婆的手不閑著,她老在縫一個什麼東西,縫了又拆,拆了又縫好像總不滿意似的。夢柳說你縫什麼,老太婆說不縫什麼。要不要我幫你縫?不要你幫,這是我的事。幾十年你就這麼打發日子?我一直在等那個人,他說過他會來的。等他把你接走?他不會接我走了。我老了不好看了。可是他會來,我知道他會來,隻要他不死。他會來看看我。夢柳說就等他來看你一眼嗎?老太婆說等他來殺了他。夢柳說他欺負過你?老太婆說他沒欺負過我,他那時對我很好,把我從大院裏搶出來,他挨了幾刀。夢柳越聽越糊塗,她實在弄不清這人間有多少恩怨,更想不到這個瞎眼老太婆心裏也埋藏著那麼深的東西。

老太婆帶著臘和文君出現在夢柳麵前時,夢柳已經癱在地上。從文君敲門進來到臘砸死那個看守她的夥計,以及他們的對話,她都看到聽到了。這真像做夢一樣,爹幾乎是從天而降,那一瞬間她驚呆了。她曾千百次夢見的爹就在眼前,她對他的形象一點都不陌生,和她想象的完全一樣,隻是顯得更蒼老更疲憊一些。她想起身奔出去,可是剛一站起就昏倒在地了。臘搶進屋一把從地上抄起她,淚水流了出來,夢柳我的孩子,爹來救你了爹對不起你,爹要把你帶走再不讓你受苦了。文君說大哥快走吧!臘說去哪?文君說要不先去“開一天”。老太太突然說開一天客棧還在?!文君說還在,怎麼你去過那裏?老太太說四十年前我在“開一天”住過一夜。文君“哦”了一聲,說老人家你認識“開一天”的女主人?老太太說那女主人心腸極好,如果活著也有七十多歲了。文君說那是我婆婆,前幾日剛去世。老太太歎口氣,說你們快走吧,不要去“開一天”了,那地方藏不住人的。臘說是的,文君你也回不去了。瓦會去找你的麻煩。啥時候等我殺了他你再回去,我幫你重整客棧。文君笑笑,笑得有些苦澀,說我也該離開“開一天”了。老太太催促說你們快走,越遠越好,七棵樹有他們好多人,發覺就走不了啦。

三人離開七棵樹,沒按原路返回。臘恨不得立即去找瓦算賬,可是眼下救女兒當緊,他必須先把女兒安置在一個可靠的地方。想來想去隻有去草兒窪。他相信柴姑是個仁義女子,會幫這個忙的。文君和夢柳騎在大黑牛上,臘牽著,一路往西北方向走。他並沒有去過草兒窪,但他知道大體方向,這麼走下去總會找到的。那時夢柳已經醒來,隻是身子軟得厲害,也不想說什麼話。文君在後頭攬著她的腰,不時用下巴蹭一下她的身體,讓她感到一絲絲溫情。這種細微的撫愛,就是母親也不曾給過的。她還弄不清這女子和爹的關係,但她能和爹一道冒險來救自己,就讓夢柳有一種信賴感。

十幾天以後,他們終於輾轉找到草兒窪。一到地方看到那座小石屋,臘頓時明白了,這地方原來就是石窪村。對於草兒窪這個古名,臘並不知道,但他卻知道石窪村的名字,因為石窪村有個小石屋,這小石屋曆經多次黃河決口而不倒,民間廣為傳播並有許多神奇的傳說,臘在小時候就聽說過。這讓他有些意外的驚喜。可惜柴姑不在。臘本想馬上離開的,但小喜子和江伯卻讓他們留下了。江伯原本認識臘的,當初臘和瓦聯手捕獲野人時,江伯和草兒窪的夥計們都曾是他的捕獲物。但江伯是個厚道人,當他弄明白他原來是夢柳姑娘的爹並知道夢柳的遭遇後,心裏就想上天也真是公平,讓他遭這樣的報應。臘說老人家當初真是對不住你們,江伯哈哈大笑,說不說過去的事了,夢柳姑娘能找回來,是咱草兒窪的稀客、貴客,隻管住下,調養一些日子再說。就安排人為文君和夢柳騰出一個雜物房,讓她們住下。小喜子要讓臘跟他去羊圈合鋪,江伯笑道你算了吧,你那裏臊烘烘的,還不如去跟我搭鋪,好歹也寬敞一些。

小喜子去看夢柳時,茶已幫她們收拾好了。文君說了許多客氣話,茶笑笑,說這算不得什麼,柴姑在家也會把你們當客人的。茶看小喜子來了,就有意避開,拉住文君說,大姐你跟我去看看咱們草兒窪,也是牛羊滿圈呢。文君不知這裏頭的彎彎,說夢柳姑娘還要人照應,隔天再看吧。茶笑道,大姐你放心,咱們小喜子和夢柳姑娘早就熟悉的,他能照應,你放心好了。說著拉起文君走了。

當小喜子和夢柳四目相對時,兩人都像做夢一樣。小喜子說我和柴姑去找過你,你們家的房子燒成廢墟了,夢柳噙著淚點點頭。小喜子說沒想到你還活著,夢柳的淚就流出來了。小喜子說你別哭,你一哭我也想哭,夢柳的淚水流得更凶了。小喜子說現在好了,你找到你爹了,我也找到你了。我和你爹老早就認識了呢。夢柳驚訝地看著他,有些茫然,她實在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男人們的世界怎麼會這麼大,爹和他居然早就認識。小喜子說夢柳我等了你幾年,你嫁給我吧,再也不讓你受苦了。夢柳好像沒有聽懂,愣愣地看著小喜子,小喜子又重複了一遍,並衝動地抓住她的手。夢柳嚇得臉色發白,渾身哆嗦,一下跳起掙脫。她還沒有從噩夢中擺脫出來,她害怕男人。小喜子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忙退後幾步,說夢柳你別怕,我不會強迫你的,我會當妹妹愛護你,我還要為你報仇把瓦殺了!夢柳聽了他的話,重又慢慢坐下,卻忽然變得癡癡呆呆的,她的一雙美麗的大眼像蒙上一層霧水,頓時陷入可怕的回憶中。小喜子再說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聽到。

在以後的很多天,小喜子再也不敢對她說什麼了。他猜想她一定受盡淩辱,忘卻那一段日子需要時間。事實上,夢柳夜夜噩夢,有時會突然尖叫起來,從床上跳起來就往外跑,文君趕緊跳下床抱住她,說夢柳別怕,沒有人敢欺負你了。然後扶她上床重新躺好,自己則坐在旁邊,摸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臉頰,哄她慢慢入睡。夢柳睡著了,腮邊還掛著淚珠。文君小心為她抹去,輕輕歎息著,心想這孩子一定遭了大罪。

茶是這裏的常客,她不僅做了好吃的為她們送來,還時常帶著朵朵來陪她們說話。她給她們談柴姑,談草兒窪,談草兒窪的那一大片土地,文君和夢柳便聽得入神。後來就為柴姑擔心,她已經外出這麼多天,會不會碰上危險。

柴姑真的遇上了麻煩。

她和冬月一路上騎馬返回,數日後忽然看見前方有一男一女正結伴同行,忙催馬追上,一看那男人卻是草兒窪的一個夥計,就高興地大叫一聲:“喂!”

那夥計扭頭見是柴姑,高興地跳起來,說:“柴姑!你這是從哪來?”

柴姑說:“我在荒原上轉了一圈,找你們哪!”

夥計說:“你看我尋個女人,正要回草兒窪呢!”

柴姑跳下馬,看那女人有些麵熟,說:“我們見過麵吧?”

那女子卻是小迷娘,她“咯咯”笑起來,說:“柴姑,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幾年前咱們和瓦打架,你帶個巨獸樣的人幫咱們,你忘了?”

柴姑恍然大悟,也高興地笑起來跳下馬拉住她的手說:“怎麼,你看中俺們草兒窪的這個夥計啦?”

小迷娘說:“不是我看中他,是他看中我了!”

柴姑說:“還不是一樣!願意去草兒窪?”

小迷娘說:“我就是去找你的。”

柴姑說:“找我?”

小迷娘狡黠地點點頭:“對!聽說你很了不起,我想看看你究竟怎麼個了不起法。”

柴姑笑起來:“啥了不起?還不是靠夥計們幫忙!你去入夥吧,咱們有苦同吃,有福同享!”

小迷娘笑道:“我可是隻能享福,不能吃苦的喲!”

柴姑也笑道:“那就把你當娘娘敬起來!”

說罷兩個人都笑起來。

上路再走時,柴姑堅持讓小迷娘和冬月騎馬,自己和夥計步行。夥計說:“這怎麼行?小迷娘你快下來!”

小迷娘也不推辭,早已縱身跳上馬背,說:“柴姑讓我騎馬的,你嚷什麼?”

夥計說:“哪有這個道理,你下來咱們慢慢走,讓她們騎馬先回去。”

小迷娘說:“看來你這人不懂得疼女人,我還要給你做媳婦呢。”

柴姑說:“別鬧了,就這樣咱們快走吧!”

夥計說:“要不讓她先騎一段路,往後你們換著騎。”

小迷娘笑著對柴姑說:“看來你的夥計都很忠心。”

柴姑說:“夥計們平日就很照應我,大家共患難就是兄弟姐妹一樣。”

小迷娘說:“你這麼自信?”

柴姑說:“我們就是這麼做的。”

幾天後,柴姑突然發現狼群尾隨來了,這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而從頭天開始,荒原下起了大雪,他們想走快都不可能。

柴姑知道狼是報複來了。

她和黑馬激怒了它們。

尾隨而來的狼有幾百條之多!

夥計有些著慌,問柴姑:“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