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姑失蹤是在黑馬來過之後的第三天。
她跟茶說出去轉轉,就騎上馬背著獵槍出去了,卻一去未歸。開始他們以為她去了老大那裏,可失蹤第二天小喜子去那裏尋找時,柴姑根本不在,而且老大也不在。庵棚裏的一切都表明,這裏已有很長時間沒人住了。
這下大家全慌了。柴姑還從來沒有這麼離開過草兒窪。她會去哪裏呢?
後來茶說,也許去找黑馬了。
也許。小喜子說。
事實上,柴姑誰也沒去找。起碼,她並沒有明確一定要去找誰。她的確想到過黑馬,也想到過老大,甚至還想到老三。這些男人都像影子一樣在眼前晃來晃去。
當她經過老大的庵棚時,曾駐馬往那裏看了好大一陣子,但終於沒去。那時她並不知道老大並不在家。她隻是不想去。男人們一個個都讓她失望,讓她提不起精神。
柴姑縱馬在荒原上馳騁,數日之後,在家時的鬱悶和煩躁一掃而光。她騎了一匹鐵青馬,特別能跑。在所有的馬匹中,這匹鐵青馬是最不安分的,柴姑每天早晨和黃昏都要騎它跑一圈,否則它會暴躁不安,對別的馬又踢又咬,“噅噅”嘯叫。柴姑特別喜歡它。這趟出來,鐵青馬似乎興致特別高。一入荒原便撒開四蹄,幾乎由不得柴姑。柴姑本也沒什麼明確目標,便鬆挽韁繩,由它一路飛奔。鐵青馬雖然跑得極快,馬背卻很平穩,柴姑渾身筋骨都舒展開來,如騰雲駕霧一樣,那感覺真是好極了。這樣的飛馬馳騁,隻有在荒原大地上才能有的。過去在大森林裏,你隻能像鬆鼠一樣鑽來跳去。那裏也有許多神秘,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前頭的大山和森林中潛藏著什麼,也許是一頭凶猛的野獸,也許是一匹美麗的花鹿,也許是一掛流瀉的瀑布,你老是驚驚乍乍,一顆心懸在喉嚨裏。她曾十分迷戀那樣的環境。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都在那童話般的世界裏度過。她對父親的記憶非常模糊,隻聽說還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在和狼山人的一次衝突中死去了。她隻記得父親高大健壯,喜歡喝酒,也喜歡女人。後來母親告訴她,在父親相好的十幾個女人中,甚至有幾個是狼山的姑娘。他在大山裏捕獲野獸,也捕獲女人。那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連仇家的女子都無法抗拒他的誘惑。母親是個美麗的俄羅斯姑娘,當初也是在森林裏被他捕獲的。那時她正在山上采蘑菇,突然遇到一頭豹子向她撲來,一嘴撕破她的裙子將她掀翻在地,她大喊救命並拚命掙紮,正在這時,他出現了。你不知他是怎麼出現的,他永遠都是突然出現。他手中有槍,但他沒用,是怕傷著她。他從一道山崖上縱身跳下,一個翻滾抓住豹子的後腿,奮力舉起摔向一塊巨石。豹子被他摔死了,姑娘已經嚇得半死,看到他的目光,慌忙用一片破裙子遮住下體。
他哈哈大笑,一手拎起豹子扛肩上,一手牽起她回家來,當晚就成了親。後來柴姑問她你怎麼就同意了呢?母親說我沒有理由不同意。那時柴姑歪起頭想了想笑了,說真是的,要是我碰上個這樣的男人也會同意的。母親說,他讓我驕傲,又讓我傷心,他是整個大山裏最優秀最勇敢的獵人,又是整個大山裏最放蕩的壞小子。他愛我,又和許多別的姑娘幽會,他有使不完的精力。有時幾天不回家,回來後你問他哪去了,他會極興奮地告訴你,我又找一個相好的。他倒是從來不瞞我,而且每次回來都說,那女人不如你。柴姑相信當年父親對母親說的話都是真的,的確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母親漂亮。母親說她的爺爺是中國人,就是說在她身上既有中國血統,也有俄羅斯血統,母親本就是個混血兒,隻是俄羅斯血統更多一些。母親身材很高,體態窈窕豐滿。柴姑是從十二歲才開始注意到母親的身材的。那一年她來了初潮,於是有了女人的心理,她看母親開始用一個女人看另一個女人的目光。在那之前,母親隻是母親,母親的溫暖的懷是她的避風港,母親的兩個豐滿的乳是她的奶罐子和手鈴鐺,母親親切地叫她娜娃,那是她的俄羅斯名字,父親則叫她柴姑。父親和母親常為她的名字爭吵不休。父親死時,柴姑六歲。不知為什麼,父親死後,母親就再也不叫她娜娃了。隻叫她柴姑。柴姑是跟爺爺學會打獵的。爺爺是個獵人,也是個優秀的石匠。居住在羊山的人有很多姓,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愛擺弄石頭,家家都有石匠,他們住的房子都是自己用方條石砌起來的,而且特別考究。最奇特的是整個羊山都是石雕的世界,不僅居民點家家門前有石雕,而且山上的石雕也隨處可見。有時那石頭並不要從山上取下,隻是在原處隨勢造型,大多是些動物,如羊、馬、牛、豬、駱駝、虎、狼、豹、龍、象等等。更有很多飛禽。可謂百獸千鳥,姿態各異,栩栩如生。此外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造型、符號和文字。不要說外人不懂,有時連羊山人也不懂,隻是隨心所欲,信手刻來。後來柴姑問爺爺,怎麼羊山的人都愛雕石呢?於是爺爺給她講述了那個古老的故事,爺爺說羊山人都是那些修造皇陵的匠人的後裔,幾百年了,在這座深山裏隱居繁衍。他們一輩輩傳說著這個故事,每一家都記著自己的故鄉。柴姑問咱們家的故鄉在哪裏呀,爺爺說在中原的黃河邊上一個叫草兒窪的村子。從此在柴姑的心裏就有了對先祖故鄉的懷想。這故事深深感動著她,她為整個羊山人驕傲。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遺民部落。爺爺說大夥刻石雕像,是為了記住先祖,大家在羊山遍山刻的圖像和符號都是每個人心中的秘密,此外第二個人都無法破譯。柴姑時常在那些石刻和圖像前徘徊,那是一部深奧的大書,一個驚天動地的故事,一個遺民部落的全部智慧和精神財富,她為之傾倒,為之戰栗。
但爺爺沒教她刻石,卻教她學會了打獵。爺爺說生活在大山裏的人必須學會打獵,不然就沒法活下去。柴姑從六歲起跟爺爺上山,披荊斬棘,披星戴月,在深山老林裏穿行,在毒蛇猛獸中搏擊。爺爺是把她當男孩子訓練的。但柴姑到底還是個女孩。特別十二歲以後,她變得細心起來。她開始注意到有幾個男人特別愛到家來和母親說笑。其實這以前,母親和他們也來往的,她隻是沒注意罷了。說不上是惱火、害羞還是嫉妒,她常常用敵視的目光看著母親和那些男人們。但母親似乎渾然不覺,她在那些男人麵前居然像小姑娘一樣說笑撒嬌。柴姑真為她害羞。她還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麼會這樣。那些男人沒有誰注意柴姑,這讓她委屈而惱火。她注意到母親比以前更顯豐滿,卻更有風韻,她想肯定是母親的風韻打動了那些男人。當晚上睡覺時,她會偷偷坐起來,久久看著熟睡的母親。母親喜歡側身側臥,從胸到腰到臀部,是一彎令人驚心動魄的曲線。她低頭再看自己,卻是那樣單薄無味。母親的豐滿高聳的乳不再是她的奶罐子和手鈴,不再親切和溫暖,而是充滿高傲的嘲弄的意味。這讓她十分沮喪。後來有一次和爺爺打獵歸來,回屋時突然發現母親正和一個男人相擁親吻,那男人的一隻手伸進母親的懷裏。那一刻她呆住了,她知道那男人的手在握著什麼。她憤怒地衝上去,在那男人身後使勁踹了一腳,然後跑出屋去。從此柴姑就搬到爺爺屋裏去睡了。爺爺為她重新鋪了炕。爺爺知道為什麼,爺爺比她知道得多。爺爺笑著安慰她,你長大了會有更多的男孩子追你,柴姑說我討厭男人!我不讓他們碰我!爺爺哈哈大笑,說你還小,長大了就明白了。
柴姑嘴上不服氣,心裏卻不得不承認,她還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比如那個古老的石匠們逃出皇陵的故事,比如這羊山神奇的石雕和圖騰,比如羊山和狼山的仇恨,比如女人和男人的事,比如母親有時很快樂半夜突然發出一陣呻吟般的叫聲,有時也很憂傷獨自唱些她完全聽不懂的俄羅斯民歌,比如那個“遙遠的故鄉”。這一切把柴姑糾纏得暈頭轉向。她像被關進黑暗的籠子裏的一頭小獸,找不到一點出路。那時她隻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荒原較之大森林是另一種壯闊的美。
此次深入荒原和上次大不相同。那次是為了尋找一些夥計,而且是步行,視野有限。這次隻是閑蕩,隻管放馬前行,無限風光如畫卷一樣一幅幅展開,令人心曠神怡。馬身前後不斷有驚起的兔子、狐狸和飛鳥竄來跳去,淡黃色的枯草一片片在寒風中蕩漾。如波如浪。左前方好大一片野葦,抽出的玉白色的穗子如雲絮般在荒原上翻滾湧動。天地開闊遼遠,一隻兀鷹在高空盤旋,突然俯衝下來抓住一隻小鳥又升上高空,打個旋飄向遠處。
時令已到初冬,滿眼沒有綠色,荒原愈顯得沉甸甸的,博大而厚實。幾天了,柴姑還沒有看到一個人影。這叫她心頭多了一些不安。她想起外出尋找女人的夥計們,似此怎麼能找得到女人?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回來時還能找到草兒窪嗎?她頓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次放他們出去,也許是一場災難。
柴姑騎在馬上不那麼輕鬆了。
她一路都在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她的夥計們,雖然明知這種可能性很小。二三十人撒在這茫茫荒原上像撒幾粒糧食,太難找了。後來的幾天裏,柴姑曾看到幾戶住庵棚的零星荒民,打聽一番毫無音訊,就有些灰心,心想隻能聽天由命了。想是這麼想,到底還是憂心。
這天晚上,柴姑在一戶荒民家借宿。這戶人家四口人,還有一條短腿狗,老漢五十七八歲的樣子,倒還壯實,胡子長出老長。庵棚外一個三歲多的男孩正和短腿狗在地上翻滾打鬧。庵棚裏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乳房髒成灰黑色,隻是小孩吮奶的乳頭顯出赤紅。柴姑看看這幾口人,弄不清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老漢正蹲在地上抽著煙看小男孩和短腿狗玩耍,一副迷迷茫茫的神態。看到柴姑牽馬走來,老漢先是一驚,然後結結巴巴地招呼:“來來……來啦?”他還沒見過穿戴這麼整齊,騎著馬來訪的客人,而且是個女子。柴姑衝他笑笑:“老人家,你好嗎?”老漢手足無措地站起身,說屋屋裏裏坐坐。柴姑說不用,就在這外頭歇歇腳就很好。說著把馬韁繩盤在馬脖子上,往馬身上一拍說吃草去吧,鐵青馬轉身去了。柴姑看小男孩愣愣地看著她,有些癡呆的樣子,一點也不知害怕。倒是那女子看到生人來,又驚喜又害羞,扯扯身上的蓑衣蓋住前胸,轉身要回避,又有些舍不得。柴姑衝她笑笑,走過去把她懷裏的孩子接過來,是個很漂亮的女娃,長得和這女子很像,就問:“幾歲啦?”那女子囁嚅道:“快兩歲了。”“會走路了吧?”“不會。”“兩歲還不會走路?”“她沒有腳。”柴姑吃一驚又嚇一跳,這麼漂亮的女娃怎麼會沒有腳呢?抱著她的手一抖,差一點掉下來。女娃兩眼骨碌碌看著柴姑,忽然大哭起來,那女子趕緊接過去,扯開胸前的蓑衣,塞她嘴裏一個奶頭。
這一陣,老漢一直手足無措地看著,並不言語。柴姑心裏沉沉的,這家人遭了什麼災,兩個孩子都是殘廢人。但她話到嘴邊無法問,就說我是過路的,今晚想在這借宿一夜行不?老漢忙不迭答應中中中。柴姑打個呼哨,喚來鐵青馬,從馬背上摘下兩隻兔子,說今晚就燒這個吃吧。老漢搓搓手接過去,說還讓你拿東西,快進去歇著吧,我去那邊收拾收拾。說著從懷裏摸出一把刀子,領著小男孩去了附近一片水窪。
柴姑走進庵棚,裏頭倒很寬敞,收拾得也很嚴整,葦牆上抹了泥,風透不進來。靠裏邊築了個很大的泥炕,上頭鋪了很厚的草。這家人鋪的是草苫,蓋的是草苫,穿的是蓑衣,他們沒有布衣就隻有靠草了。柴姑沒覺得吃驚,住在荒原上的人幾乎都是這樣。轉身出來時,那女子正呆呆地看她,目光極為複雜,有親近、好奇,也有膽怯和慌亂。那一瞬間,柴姑感到這女子的心裏藏著好多好多東西,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卻又不能說不敢說也無從說起。她好像也在猜度柴姑,這人是幹什麼的,是臨時住一夜還是要住一些日子,自己心裏的話能不能跟她說,說了會有什麼作用,可是不說又好像錯過了機會。從她複雜的目光裏,柴姑相信她心裏藏著的多是痛苦和難言之隱,而且和老漢有絕大的關係。
柴姑看出來了,也似乎猜到了一點什麼。她試探著問了一句:“這老人是你啥人?”
女子仍呆呆地盯著她,沒有回答,眼裏卻忽然流出淚來。
柴姑知道不能再問了。
老漢殺好洗淨的兔子回來,正好看到那女子在流淚,愈顯得慌亂不堪,仿佛做了什麼事被人窺見了似的。之後幾個人就幾乎沒有再說什麼話,空氣冷凝而緊張。飯後,老漢說你們先歇吧,我出去轉轉,說著就到庵棚外去了,拿著煙袋。他一直在抽煙。柴姑看到了,他抽的其實是一種草葉,發出濃烈的味道,嗆得人直想咳。
這夜月光很好。有時有一片浮雲滑過。
夜深了,老漢還蹲在幾十步遠的水窪旁抽煙,火光一明一滅。遠處傳來幾聲狼嚎。大地朦朧著霜氣。鐵青馬站在庵棚外,偶爾踩動一下四蹄,警惕地諦聽著四野。
那女子突然在黑暗中抽泣起來。
柴姑本沒有睡好,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又好像知道她為什麼哭。她在炕上翻個身,伸手拍拍她的頭,想說點什麼,卻不知應當說什麼。
“你帶我走吧!”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決然地抬起頭說。
柴姑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
“大姐,真的,你帶我走吧!我給你當用人,我啥都能幹。”
柴姑說:“那怎麼行?你這裏有一家人呢。”
“我不管這些。你不帶我走,我也要走!”
柴姑沒想到事情會突然發展成這樣子。可是這怎麼行呢?
“姑娘,你帶她……走吧,我願意。”老漢不知何時走進來,站在庵棚門口。月光中,柴姑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柴姑坐起來,這事不是兒戲了。
“孩子怎麼辦呢?”柴姑說。
“孩子我帶著,我能拉扯活。讓她一個人跟你走,行不?”老漢急切地哀求。
“女娃還小呢。”
“她能吃東西了。”
柴姑終於忍不住:“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漢歎口氣:“別說了,造孽!”
天亮時,兩個孩子仍在睡著。
柴姑牽上鐵青馬,那女子緊隨著離開庵棚。她回頭看了孩子一眼,淚簌簌流出來。
柴姑說:“你叫啥名字?”
“我叫冬月。”
“你想好了跟我走?”
冬月點點頭。
老漢走到庵門外,漠然地站住了。他似乎看了一下天,又看了看遠處一片裸露的地,幹咽了一口唾沫,沒說什麼。
冬月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她緊緊咬住唇,渾身都在哆嗦。
柴姑對老漢說:“你老人家保重。”
老漢喉嚨裏咕嚕了一聲。
柴姑扶冬月上了馬背,自己也翻身騎上去從後頭攬住她的腰。馬走到水窪邊時,突然從背後傳來一聲孩子的慘叫。冬月頓時臉變得煞白,滾下馬就往回跑,柴姑愣了愣,忙撥馬轉回,也往庵棚跑去。
她預感到要出事的,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她們衝進庵棚時已經晚了一步。
兩個孩子都被老頭割斷了脖子,然後他殺死了自己。在他把刀子插進自己心口窩之後,又把兩個孩子攬進自己的兩個臂彎。三具屍體都還在抽搐。血把炕整個都流濕了。
女子撲上去,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
“爹——”
柴姑站在那裏,輕輕歎了一口氣,她想這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她走過去,慢慢把冬月拉開,用草苫子把三具屍體蓋上,然後和冬月出了庵棚。
離開前,她們點起一把火。走出很遠了,那火還在燃燒。
柴姑本想就此回草兒窪的,可是她在一天中發現了數批狼,三五隻一群,而且都是急匆匆往東北方向去。開始她還不曾介意,但後來發現不對了。狼在冬天一般都很凶,可它們對柴姑二人一馬卻視而不見。開始時柴姑還想,這荒原狼也擺譜,你們就是不餓也該看我一眼吧。接連幾批狼都是這樣,而且都是急匆匆往一個方向去,於是柴姑頓然醒悟了,狼在集結!狼群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或要采取什麼集體行動。這在大山裏有時也會有的,它們用一種特別的信號互相聯絡,集結後一般會有大的行動。
它們要幹什麼呢?
柴姑有些納悶,她決定尾隨三條狼去看個究竟。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狼群裏轉悠了。
這場狼群內部的紛爭是由花狼和大灰狼引起的。
花狼要奪回失去的王位,沒想到會這麼艱苦。
那次它離開荒崗不久,就被白羲追上了。事實上它已臨產,根本跑不快。白羲已經很熟悉它的氣味,沒用兩個時辰就在一片小樹林找到它了。那時花狼已停止奔跑,它一陣肚疼接一陣肚疼,開始還不知怎麼回事,後來才意識到要生了。它還沒有生過,這讓它十分慌張。同時又十分好奇。它不知道能生出個什麼東西,肯定和狼不一樣,或者不完全一樣。白羲找到它時,花狼已經臥在草叢裏了。白羲很開心,說你要做媽了。花狼說狗媽!白羲說你很聰明。花狼說我讓你騙了,我不要做狗媽!白羲說那你就別生,讓它們待在肚子裏。花狼說你在利用我給你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白羲說別說得那麼難聽,你生出來的肯定是個雜種,是羲犬和狼的共同後代,我和你算狼犬的一世祖呢。花狼說我不做狼犬的一世祖,我要回狼群去奪回我的王位。白羲說我幫你奪!花狼說我不要你幫!白羲說不幫也行,你生過得調養一陣子才有力氣。花狼有氣無力地說我怕生過就沒力氣了。白羲說你生過會更有力氣,你這會兒隻能算個女狼,那時就是一頭真正的母狼了。母狼要比女狼厲害多了。花狼忽然把後腿伸開,說我要死了。白羲說你要生了快使勁!
花狼終於生了,生下三隻小狼犬,兩隻是純白色,一隻黑花色。白的是公,花的是母。白羲高興極了,幫花狼舔淨身上的胎液,三個小家夥很快站起來,搖搖顫顫尋奶吃。花狼醉眼朦朧,看著三個小家夥拱進懷裏,一時顯得安詳而又無奈。
它再次離開白羲和三隻小狼犬是在一個月之後,那時它已完全恢複體力。花狼很快找到大灰狼,它們決定作一次公平決鬥,把荒原上所有的狼都召集來,當著它們的麵重新決定誰是王者。
這場大戰是從薄暮時開始的。
那時一層蒼灰的雲塊沉甸甸懸在荒原上,居然沒有一絲兒風,讓人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上千條狼黑壓壓蹲踞在草灘和荒崗上,寂然無聲。花狼和大灰狼在中間的一片空地上絞成一團,撲咬攻退,翻騰跳躍,已經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柴姑趕到這裏時,已是二更天。
老遠她就聞到了濃烈的臊腥味。憑經驗,她知道這裏已經集結了大批的狼。她當然不能靠得太近,就在一道小河汊下了馬,讓冬月原地等著。冬月很害怕,說大姐你要去哪裏?柴姑說我要去看看狼群。冬月說你別去,狼會吃人的。柴姑笑笑,說我知道,你在這裏別動,也別弄出聲音來,等我回來。
柴姑從河汊爬上去,悄悄往狼群逼近。她已經隱約看到了那一大片蹲踞的狼,但她還是不明白它們在幹什麼。於是又悄悄從草叢裏往前爬動,在一座很大的河丘旁停住了。這裏茅草很深,她正要探出頭去,突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拉住了,同時一聲低喝:“回來!”
柴姑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把頭縮回,草叢裏爬出一個人來,一下子撲在她身上。“別怕我是黑馬!”柴姑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黑馬,猛一下摟住他的脖子說你這壞小子嚇死我了你怎麼會在這裏!黑馬嘻嘻笑了說我發現狼在集結就尾隨來了想看看熱鬧,柴姑說你膽子不小敢往狼群裏鑽,黑馬說你不也一樣別忘了咱都是在狼群裏長大的。柴姑說它們究竟在幹什麼,黑馬說看樣子它們在爭王,兩頭狼正在那裏打呢。柴姑說你起來我看看。那時黑馬正壓在她身上,柴姑偏轉身,把頭往上伸了伸。從草縫裏往前看,果然影影綽綽有兩頭狼在一來一往地翻滾。這樣的王位爭霸戰,過去在大森林也很少看到的。他們其實和狼群相距很近,隻有五六十步遠,如果被發現了,是無法逃脫的,即使各人有一杆槍,也會毫無用處。好在狼群正專心注視花狼和大灰狼的爭鬥,沒注意別的。柴姑又把頭縮回來,重新張手摟住黑馬的脖子在他腮上親了一口,現在那邊狼群在爭鬥已引不起她的興趣,她終於把黑馬逮住了,她再也不會鬆手。柴姑把臉緊緊貼在黑馬的腮上,說壞小子你還想殺我不,黑馬說我從來就沒想真的去殺你,柴姑說你還恨我不,黑馬說我隻恨我自己,柴姑說你喜歡我不,黑馬說你說呢,柴姑說我要你說,黑馬說我跟蹤了你幾年,柴姑說傻樣你咋不早說,黑馬說都怪我自己。柴姑說黑馬你跟我回去吧。黑馬抬起頭,忽然說不對,那邊出什麼事啦?兩人俯在沙丘上,從草叢裏探出頭,見狼群整個亂了,互相咬成一團,朦朧中似乎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撲來撲去,一群狼圍住它咬。黑馬脫口而出:“是白羲!”柴姑一時沒反應過來,說白羲是誰?黑馬說就是那條救過你的狗,它一直跟著老大的。柴姑說這下它完了,黑馬說咱幫它一下,柴姑說咋幫,說著拖過槍來。黑馬說放火!對,放火!這麼說著,兩人都極其興奮,忽然像兩個頑皮的孩子,從沙丘上探出頭,把槍伸出去,對準前頭的草叢連放兩槍,嘭!嘭!”冬天的枯草是很易著火的,霎時騰起兩團火,把狼群嚇了一愣。這一愣神的工夫,白羲已騰空而去。但黑馬和柴姑知道這下惹了禍了,狼群不會善罷甘休,說話間已有一群狼試探著往火光逼來,想看個究竟。兩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飛速裝上火藥,匍匐著身子換了地方,對準狼群轟了兩槍,又起兩團火。如此東打一槍,西打一槍,一連放了十幾槍,十幾團火滾動燃燒,形成一道火圈火牆,那火越燒越大,沿草叢席卷而去,狼群一時不知所措,四處亂竄。柴姑拉起黑馬就往河汊裏跑,鐵青馬和冬月仍等在那裏。柴姑拉起鐵青馬說黑馬快走咱一塊去草兒窪吧,黑馬掙開她的手,說你們快走吧,咱們後會有期。柴姑急了說你還在恨我!黑馬拍拍柴姑的頭,說別說傻話了,從今後我把你當妹妹看,以後再去看你。柴姑哭了,說黑馬哥你要去哪裏?黑馬說我做了個夢,夢到一個叫桃花渡的地方,我現在就去尋找那個桃花渡。其實他還夢到了月亮潭,夢到了沉在潭底的桃花,桃花說黑馬哥你快來,你來了,我就會從潭裏浮上來,我就得救了。可這些他沒告訴柴姑。柴姑說那是夢你怎麼能當真!黑馬說我相信有個叫桃花渡的地方,我會找到的。說著眨眼間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