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的ballade(巴俚曲),——大概也借了幾個錢;——接著,他又開始了他的浪遊,一直到保兜地方,他才停歇了下來,因為又犯了事,被逼得停歇在一個地窖裏。這又是教堂中人於的事;那個定罪名的主教治得他真厲害,不給他水喝,——忘記了耶穌曾經感化過一個妓女,——隻給他麵包吃,還不是新鮮的,他睡去了的時候,還要讓地窖裏的老鼠來分食這已經是少量的陳麵包。徒步旅行者的生活到了這種田地,也算得無以複加了。江行的晨暮

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個輪船碼頭的上麵。

等船,在劃子上,在暮秋夜裏九點鍾的時候,有一點冷的風。天與江,都暗了;不過,仔細的看去,江水還浮著黃色。中間所橫著的一條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眾星的點綴裏,長庚星閃耀得像一盞較遠的電燈。一條水銀色的光帶晃動在江水之上。看得見一盞紅色的漁燈。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輪廓。一條躉船在四五丈以外的地點。模糊的電燈,平時令人不快的,在這時候,在這條躉船上,反而,不僅是悅目,簡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圍下麵,聚集著有一些人形的輪廓。不過,並聽不見人聲,像這條劃子上這樣。

忽然間,在前麵江心裏,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順流而下,沒有聲音,像一些巨大的鳥。

一個商埠旁邊的清晨。

太陽升上了有二十度;覆碗的月亮與地平線還有四十度的距離。幾大片鱗雲黏在淺碧的天空裏;看來,雲好像是在太陽的後麵,並且遠了不少。

山嶺披著古銅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畫意的。

水汽騰上有兩尺多高。有幾隻肥大的鷗鳥,它們,在陽光之內,暫時的閃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這邊。

水汽騰上有一尺多高;在這邊,它是時隱時顯的。在船影之內,它簡直是看不見了。

顏色十分清潤的,是遠洲的列樹,水平線上的帆船。江水由船邊的黃到中心的鐵青到岸邊的銀灰色。有幾隻小輪在噴吐著煤煙:在煙囪的端際,它是黑色,在船影裏,淡青,米色,蒼白;在斜映著的陽光裏,棕黃。

清晨時候的江行是色采的。煙卷

我吸煙是近四年來的事——從前我所進的學校裏,是禁止煙酒的,——不過我同煙卷發生關係,卻是已經二十年了。那是說的煙卷盒中的畫片,我在十歲左右的時候,便開始收集了。我到如今還記得我當時對於那些畫片的搜羅是多麼熱情,正如我當時時於收集各色的手工紙,各國的郵票那樣。有的是由家裏的煙卷盒中取來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煙才好;還有的是用製錢——當時還用製錢,——去,跑去,雜貨鋪裏買來的。兒童時代也自有兒童時代的歡喜與失望:單就搜集畫片這一項來說,我還記得當時如其有一天那煙盒中的畫片要是與從前的重複了,並不是一張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滯著,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著改變那既成的事實。收集全了一套畫片的時候,心裏又是多麼歡喜!那便是一個成人與他所戀愛的女子結了婚,一個在政界上鑽營的人一旦得了肥缺,當時所體驗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過去。

便是煙卷盒中的畫片這一種小件的東西,就中都能以窺得出社會上風氣的轉移。如今的畫片,千篇一律的,是印著時裝的女子,或是俠義小說中的情節;這一種的風氣,在另一方麵表現出來,便是肉欲小說與新俠義小說的風行,再在另一方麵表現出來,便是跳舞館像雨後春筍一般的豎立起來,未成年的幼者棄家棄業的去求俠客的記載不斷的出現於報紙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嚐沒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畫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種強有力的引誘;在十年以前,我自己還拿十歲時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畫片之內的一張剪出來,插在錢夾裏。——也未嚐沒有《水滸》上一百零八人的畫片,——《水滸》,它本來是一部文學的價值既高,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書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話文學中惟一的能以將男性充分的發揮出來的長篇小說,(我當時的失望啊,為了再也搜羅不到玉麒麟盧俊義這張畫片的緣故!)——不過在二十年前,也同時有軍艦的照相畫片,英國的各時代的名艦的畫片,海陸軍官的照相畫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產物的畫片,……這二十年以來,外國對於我國的態度無可異議的是變了,期待改變成了藐視,理想上的希望改變了實際上的取利;由畫片這一小項來看,都可以明顯的看見了。

當時我所收集的各種畫片之內,有一種是我所最喜歡的,並不是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為的它搜羅繁難。它是在每張之上畫出來一句成語或一聯的意義,而那些的繪畫,或許是不自覺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鈍鐵磨成針”,“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許多同類的成語,都寓莊於諧的在繪畫中實體的演現了出來,映入了一個上“修身”課,讀古文的高小學生的視覺……當時還沒有《兒童世界》、《小朋友》,這一種的畫片便成為我的童年時代的《兒童世界》、《小朋友》了。

畫片,這不過是煙卷盒中的附屬品,為了吸煙卷的家庭中那般兒童而預備的,在中國這個教育,尤其是兒童教育落伍的國家,一切含有教育意義的事物,當然都是應該歡迎、提倡的。——不過就一般為吸煙而吸煙的人說來,畫片可以說是視而不見的;所以在出售於外國的高低各種,出售於中國的一些煙盒、煙罐之內,畫片這一項節目

是蠲除去了。

煙卷的氣味我是從小就聞慣了,嗅它的時候,我自然也是感覺到有一種香味,——還有些時候,我撮攏了雙掌,將煙氣向嗅官招了來聞;至於吸煙,少年時代的我也未嚐沒有嚐試過,但是並沒有嚐出了什麼好處來,像吃甜味的糖,鹹味的菜那樣,所以便棄置了不去繼續,——並且在心裏堅信著,大人的說話是不錯的,他們不是說了,煙卷雖是嗅著煙氣算香,吸起來都是沒有什麼甜頭,並且暈腦的麼?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煙卷,是在二十六歲左右,在美國西部等船回國的時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煙卷,是美國國內最通行的一種煙卷,“幸中”(luckySirike)。因為我在報紙、雜誌之上常時看到這種煙卷的觸目的廣告,而我對於煙卷又完全是一個外行,當時為了等船期內的無聊,感覺到抽煙卷也算得一條便利的出路,於是我的“幸中”便落在這一種煙卷的身上。

船過日本的時候,也抽過日本的國產煙卷,小號的,用了日本的國產火柴,小匣的。

回國以後,服務於一個古舊狹窄的省會之內;那時正是“美麗牌”初興的時候,我因為它含有一點甜味,或許煙葉是用甘草焙過的,我便抽它。也曾經斷過煙,不過數日之後,發現口的內部的軟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為初由水料清潔的外國回來,漱口時用不慣黴菌充斥著的江水、井水的緣故,於是煙卷又照舊的吸了起來,數日之後,那些口內的水泡居然無形中消滅了;從此以後,抽煙卷便成為我的一種習慣了。醫學所說的煙卷有毒的這一類話,報紙上所登載的某醫士主張煙卷有益於人體以及某人用煙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類消息,我同樣的不介介於懷……大家都抽煙卷,我為什麼不?如其他是有毒的,那麼茶葉也是有毒的,而茶葉在中國原是一種民需,又是一種騷人墨客的清賞品,並且由中國銷行到了全世界,——好像煙草由熱帶流傳遍了全世界那樣。有人說,古代的飲料,中國幸虧有茶,西方幸虧有啤酒,不然,都來喝冷水,恐怕人種早已絕跡於地麵了,這或許是一種快意之言,不過,事物都是有正麵與反麵的。煙、酒,據醫學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鴉片與白蘭地,醫士也拿了來治病。一種物件

我們不能說是有毒或無毒,

隻能說,適當,不適當的程度,

在施用的時候。

抽煙卷正式的成為我的一種習慣以後,我便由一天幾支加到了一天幾十支,並且,驅於好奇心,迫於環境,各種的煙卷我都抽到了,江蘇菜一般的“佛及尼”與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來品與國貨,小號與“Grandeur”,“Navycut”與“Straightcut”,橡皮頭與非橡皮頭,帶紙咀的與不帶紙咀的,“大炮台”與“大英牌”,紙包與“聽”與方鐵盒。我並非一個為吸煙而吸煙的人,——這一點自認,當然是我所自覺慚愧的,——我之所以吸煙,完全是開端於無聊,繼續於習慣,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樣。買煙卷的時候,我並不限定於那一種;隻是買得了不辣咽喉的煙卷的時候,我決不買辣咽喉的煙卷,這個如其算是我對於煙卷之選擇上的一種限定,也未嚐不可。吸煙上的我的立場,正像我在幼年搜羅畫片,采集郵票時的立場,又像一班人狎妓時的立場;道地的一句話,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的享受上的立場。

我咀嚼生活,並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來,那麼,我之不知煙味而作了一個吸煙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寬自解了。我隻知道,優好的煙卷濃而不辣,惡劣的煙卷辣而不濃;至於普通的煙卷,則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時沒得抽或是那抽得太多了的時候。

橡皮頭自然是方便的,不過我個人總嫌它是一種滑頭,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種切膚的親密的快感;即使有時要被那煙卷上的稻紙帶下了一塊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來,個人的,我終究覺得那偶爾的犧牲還是值得的,我終究覺得“非橡皮頭”還是比橡皮頭好。

煙咀這個問題,好像個人的生活這個問題,中國的出路這個問題一樣,我也曾經慎重的考慮過。煙咀與橡皮頭,它們的創作是基於同一的理由。不過煙咀在用了幾天以後,氣管中便會發生一種交通不便的現象,在這種的關頭上,煙油與煙氣便並立於交戰的地位,終於煙油越裹越多,煙氣越來越少,煙咀便失去煙咀的功效了。原來是圖求清潔的,如今反而不潔了;吸煙原來是要吸入煙氣到口中,喉內的,如今是雙唇與雙頰用了許大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幹的煙氣,一任 那火神將煙卷無補了實際的燃燒成了白灰。肅清煙嘴中的積滯,那是一種不討歡喜的工作;雖說吸煙是為了有的是閑工夫,卻很少有人願意將他的閑工夫用在掃清煙咀中的煙油的這種工作之上。我寧可去直接的吸一支暢快的煙,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滿足,即使薰黃了食指與中指的指尖。

有時候,道學氣一發作,我也曾經發過狠來戒煙,但是,早晨醒來的時候,喉嚨裏總免不了要發癢,吐痰……我又發一個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飯以後,這時候是一飽解百憂,對於百事都是懷抱著一種一任其所之,於我並無妨害的態度,於是便記憶了起來,自己發狠來戒吸的這樁事件,於是便拍著肚皮的自笑起來,戒煙不戒煙,這也算不了怎麼一回大事,肚子飽了,不必去考慮罷……啊,那一夜半天以後的第一口深吸!這或者便是道學氣的好處,消極的。

還有時候,當然是手頭十分窘急的時候,“省儉”這個布衣的,麵貌清臒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煙,他又說,這一層如其是辦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數。於是我使用了一隻空罐裝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數;這樣實行了幾天,或是一天,又發生了一種阻折,大半是作詩,使得我悖叛了神旨,在晚間的空罐內五支五支的再加進去煙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藥,寧可將享受在一次之內瘋狂的去吞咽了,在事後去受苦,自責,決不肯,決不能算術的將它分配開來,長久的去受用!

煙卷,我說過了,我是與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與煙卷有連帶關係的項目,有些我是覺得津津有味,常時來取出它們於“回憶”的池水,拿來仔細品嚐的。這或許是幼時好搜羅畫片的那種童性的遺留罷。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來是沒有什麼滋味,它們的滋味全在附帶的枝節之上罷。

煙罐的裝璜,據我個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個有些好“發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種以一個蜚聲於英國古代的伶人作牌號的煙卷,煙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個英國古代的文人讚美煙草的話,最博得我的歡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遞與了我們,拿著它的時候,我們在花的美麗上又增加了美麗的聯想。

廣告,煙卷業在這上麵所耗去的金錢真正不少。實際的說來,將這筆巨大的廣告費轉用在煙卷的實質的增豐之上,豈不使得購買煙卷的人更受實惠麼?像一些反對一切的廣告的人那樣,我從前對於煙卷的廣告,也曾經這樣的想過。如今知道了,不然。人類的感覺,思想是最囿於自我,最漠於外界的……所以自從天地開辟以來,自從創世以來,蘋果盡管由樹上落到地止,要牛頓,他才悟出來此中的道理;沒有一根攔頭的棒,實體的或是抽象的,來擊上他的肉體,人是不會在感覺,思想之上發生什麼反應的。沒有鮮明刺目的廣告,人們便引不起對於一種貨品的注意。廣告並不僅僅隻限於貨品之上,求愛者的修飾,衣著便是求愛者的廣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廣告,甚至於每個人的言語,行為,它們也便是每個人的廣告。廣告既然是一種基於人性的需要,那麼,充分的去發展它,即使消費去多量的金錢,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費的。

廣告還有一種功用,增加愉快的聯想。“幸中”這種煙卷在廣告方麵采用了一種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雜誌上,它的廣告總是一幀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麵印有這最要保養咽喉的人的一封證明這種煙並不傷害咽喉的信件,頁底印著,最重要的一層,這名伶、名歌者的親筆簽名。或許這個簽字是公司方麵用金錢買來的,(這種煙也無異於他種的煙,受懇的人並不至於受良心上的責備。)購買這種煙卷的人呢,我們也不能說他們是受了愚弄,因為這種煙卷的售價並沒有因了這一場的廣告而增高,——進一步說,宗教,愛國,如其益處撇開了不提,我們也未嚐不能說它們是愚弄,這一場的廣告,當然增加了這種煙卷的銷路,同時也給與了購者以一種愉快的聯想;本來是一種平凡的煙卷,而購吸者卻能泛起來一種幻想,這個,那個名伶,名歌者也同時在吸用著它。又有一種廣告,上麵畫著上個酷似那“它的女子”Clara Bow的半身女像,撮攏了她的血紅的雙唇,唇顯得很厚,口顯得很圓,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著她的眼瞼,一雙瞳子向下的望著;這幅富於暗示與聯想的廣告,我們簡直可以說是不亞於魏爾倫(Ver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詩了。

抽煙卷也可以說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為由十歲起,我便看慣了它的一種變相的廣告,畫片。說詼諧

大概,詼諧的本質,與格吱的,它們頗是相似。

這一次,我在一家理發店裏,有理發匠替我槌背礙骨,礙到腰上的時候,我忍不住的笑出來了。後來,我一想,民間有一種俗話,說是怕格吱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肉體上的刺激與反應既然是無由避免,於是,我便不得不教理發匠停止了他的礙骨。普天下的男人,雖說是沒有一個不怕老婆的,不過,他們決不肯透漏出此中的消息來,因之,道貌岸然的,他們,至少,要裝扮成一個若無其事的模樣。我們,對於那種直接的或是間接的有損於自我的尊嚴的詼諧,也是采取著同樣的處置。

天幸的有一種男人,那種不怕格吱的……這種人究竟存在與否,我實在是懷疑。以常理來測度,能忍住的男人是很多,至於完全能以格吱了不笑的男人,那恐怕是不會有的。

一定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劇本內不常見有詼諧——諷刺的大前提——的成份,而小說內卻是不少,甚至於,有的整部都是詼諧的成份。詼諧而一下轉成了諷刺,即使是泛指的,都已經是有損於自我的尊嚴:尤其是,忍下住的又笑了出來,這個更是可以教自我由羞而惱的在家裏看小說,總不會有外人來窺破這種損己的秘密,並且,人的那種大生得需要詼諧的本性也可以憑此而發泄了。說自我

抓著這枝筆的手——自然是右手了,雖說不比吃飯,那是一定得要用口的,左手也可以寫得字,不過,習慣教我從小起就用右手來寫字了,並且話還是一樣的說得。沸騰在這腦中的思想——也並不像愛倫·坡那樣說的,文章先已經都打成了腹稿,接著才去把它抄錄下來;隻是一時間忽然意識到,這是一篇文章了,便提起筆來寫下去,並不曾預計到內容將要是怎樣的,隻是憑賴了這一念之萌,就把這篇文章的將來交付進了它的手裏。這隻手與這一片思想,它們便是現在的自我。

記得也在許多的時候,曾經為了後來的運用而貯藏過一些材料在這個頭顱裏,不過,就了自覺的一方麵說來,那些材料都還不曾使用過……至少,是並不曾像當時所想象的那樣去使用過。我也可以預料到,將來自己再看這篇文章的時候,這創作過程中所感覺到的這一點心頭的美味,仍然會複活起來;並且,有時候,還會發生一點驚訝與自喜。

這一個孱弱、矛盾的自我,客觀的看來,它是多麼渺小,短促,無價值;不過,主觀的看來,它卻便是一個永恒隻一個寶貝,一個納有須彌的芥子了。

它簡直就是一個國家。

在它的國度之內,有主人,有仆人;也有戰爭,和解。

如其這顆心並不是我自己的,我真不知道要怎樣的去妒忌它:因為,這個國度之內的樂趣都是“江漢朝宗”於它了。腦筋裏思想,因了思想而獲得的快樂,它是被心去享受了;肚子的命運似乎好一點,因為,在饑餓著的時候,它偶爾也能夠感覺到一種暫時的樂趣——這種樂趣,與出遊了好久以後回家來吞冷茶的那時候所感到的樂趣,恰好是一樣。

《新生》的第一篇十四行裏說,詩人看見自己的心被克去了,這或者便是它的報應。

它實在是過於自私了。不說這整個的軀體都是無晝無夜的在供給它以甜美的螫刺;便是在這個軀體與其他的軀體,抽象的或是具體的,發生接觸之時,我,在毀壞、苦痛其他的自我之中,尋求到快樂,也有的在創造、愉悅其他的自我之中;客觀的說來,自然是後一種好,不過,主觀的說來,兩種的目標便隻是一個。

自我的心便是國家的銀行。

科學,哲學,等於腦;宗教,藝術,等於心。說說話

我是一個口齒極鈍的人,連普通的應酬我都不能夠對付,所以,我對於說話說得極多並且極為伶俐的人是十分的羨慕。好像手工、圖畫這兩樣,我從前在學校裏麵讀書的時候,十分的羨慕著那些成績優美的同學那般。

灑掃,應對,這本是古訓裏所說的一種兒童所應受的教育;在近三十年左右的家庭之內,灑掃這一項家庭教育的項目似乎是已經普遍的廢除了,至於應對,大人也不過在說錯了的時候,提撕一句;在說得不好的時候,歎一口氣;或是灰心了的不作聲;他們並不每天劃出若幹時刻來教授兒童以“應對”這一種課程,或是聘請一個家庭教師來教授,或是用了家長的名義向學校方麵要求著在學校課程內增加這一種課程。於是,說話我便從小不會了。其實,即使是學校內有“應對”這一種課程,我也不見得能夠學的好——不見手工、圖畫,我是成績那麼拙劣麼?

大概,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一點是,從何說起。照例的寒暄,這已經是難於開口了,因為它頗有一點像學校裏麵國文班上所出的題目,這題目的範圍之內所可說的話差不多早已經被旁人說完了,要想推陳出新,決不是一件容易事。至於,由寒暄進而作寬泛的談話,那簡直是我所害怕的,好像從前在中學的頭幾年裏我怕學期、學年的大考那樣。不曉得對談的人愛聽的是那一種話;即使曉得了,自己也多半不見得能夠在這一方麵搜索枯腸可以搜索得一些——不說許多——談話的資料來。麵對麵的僵坐著,終究不是事,於是,急忙之內,我便開口說話了……不幸,我所說的話恰巧是對談的人所不愛聽的,甚至於,他所認為是存心得罪的。這簡直是糟糕!因為,已經是僵窘的對話,如今又加添了一種意氣的成份進去了。這個,在一個不善辭令的人處來,是最難受的了,反報麼,間接的便實證了適才所無心呐出的話是有意的;不反報麼,未免有失身份;解釋麼,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要想解釋一句失言,我經驗的知道,是不僅無補,並且會增加誤會的。那麼,隻好不作聲了。這個,並不見得能把嚴重的局麵緩和下去。因為,這時候的麵部表情,如其是沉悶的,對談的人可以測想為臆怪;如其是和悅的,對談的人又可以測想為在肚裏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