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道德的注解家是再不肯,或不能,把這幾句詩看為珍惜情人饋遺之詞的。

我看見了這許多的私情詩,不覺為它們的兩種長處所驚,一是它們俏皮,二是它們真實。俏皮,所以眼光如炬的孔子教出使的人去學它們的口齒伶俐;真實,所以四千年後的讀者看見它們的時候,詩中的情形還是恍如目睹(雖然不必身曆)。古代的民歌

《樂府詩集》是一部極有價值的書,此書包括有許多極好的民歌,它又包括有許多考古的材料,我的性子是不近考古的,如今我就詩歌的眼光來批評這部書。

從前英國有白西主教(Bishop Percy)搜集英國古代的民歌,作成了他的《古代詩歌遺珍集》(Reliques of Ancient Poetry)一書,這書在後來的英國詩壇上引起了很大的影響。“浪漫複活時代”承“古典時代”之敝,正在徘徊於絕路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遺珍集》這樣一部新鮮脫套的民歌集,不覺想象中十分的白熱起來,因之在“古典時代”的此路不通的道途外另外走出了一條美麗的路,我們中國的舊詩,現在的命運正同英國“浪漫複活時代”的“古典主義”的命運一般,就是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寶藏悉盡的礦山,它無論再掘上多少年,也是要徒勞無功的了;為今之計,隻有將我們的精力移去別處新的多藏的礦山,這一種礦山,就我所知道的,共有三處,第一處的礦苗是“親麵自然(人情包括在內)”,第二處的礦苗是“研究英詩”,對英詩之樂律感,視覺感多加體察,更直觀地體味到它的變化規律;我國的詩歌如果能夠遵了我所預言的未來大道進行,則英國“浪漫複活時代”的詩人也不能專美於前了。

古代的民歌與一切的詩完全歧異:它並不像詩般限製題材,它是任何題材——隻要引起他的情感的——都拿來寫,它寫這一種新的題材的時候,毫不遲疑,不像一般作詩的人要看看從前的名家曾經寫過這一種的題材沒有,胸中懷著十二分的猶豫;一班詩的仿效者隻知戴上古人的眼鏡來看自然,決不肯,決不讚成,用自己的眼睛來看,作民歌的人則因眼界清淨,並無古人的影子阻梗其間,所以他能赤裸裸的將真實的自然看出,它也不像詩般用喻陳陳相因,它是以此譬喻是否鮮明來作選用的標準,決不像一般庸碌的作詩的人要步步小心謹慎的摹仿前人,凡是前人未曾用過的譬喻他都不敢去用;民歌在句法上極其自由,有三字一句的,四字一句的,五字一句的,六字一句的,七字一句的,一篇之中,長短錯落,極其生動,民歌又喜歡在文字上遊戲,這一種特點雖然過於注意了,很能引起重大的惡影響,但能用的得當,也未嚐不能添加一種新鮮的風味:這便是民歌的五種特采,題材不限,抒寫真實,比喻自由,句法錯落,字眼遊戲。

民歌中的字眼遊戲分為兩類:異形同音字的遊戲,同音異義字的遊戲。第一類的異形同音字的遊戲如“碑”、“悲”:

“石闕晝夜題,碑淚常不燥。”

“三更晝石闕,憶子夜啼碑。”

“石闕生口中,銜碑不得語。”

“聞乖事難諧,況複臨別離?伏龜語石板,方作千歲碑。”又如“蓮”、“憐”:

“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餘花任郎摘,慎莫罷儂蓮。”

“作生隱藕葉,蓮儂在何處。”

“湖燥芙蓉萎,蓮汝藕欲死。”

又如“梧”、“吾”: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桐樹不結花,何由得梧子。”

又如“題”、“啼”:

“石闕晝夜啼,碑淚常不燥。”

“頓書千丈闕,題碑無罷時。”

又如“蹄”、“啼”:

“奈何不可言:朝看暮牛跡,知是宿蹄痕。”

又如“由”、“油”:

“雙燈俱時盡,奈許兩無由。”

又如“駛”、“死”:

“走馬織懸簾,薄情奈當駛。”

第二類的同形異義字的遊戲如“匹”:

“晝夜理機縛,知欲早成匹。”

又如“關”:

門不安橫,無複相關意。”

又如“骨”:

“飛龍落藥店,骨出隻為汝。”

又如“散”:

“百弄任郎作,唯莫‘廣陵散’。”

又如“道”:

“黃蘖萬裏路,道苦真無極。”

又如“華”:

“郎君不浮華,誰能呈實意。”

“摘菊持飲酒,浮華著口邊。

又如“子”:

“五果林中度,見花多憶子。”

“桐樹不結花,何由得梧子。”

又如“實”:

“還君華豔去,催送實情來。”

“郎君不浮華,誰能呈實意。”

又如“顛倒”:

“歡少四麵風,趨使儂顛倒。”

還有合此兩類的遊戲而成的,如“星”、“心”,及“負”:

“畫背作失圖,子將負星曆。”

這些例子,都是很有趣味的,從前英國伊麗沙白皇後時代詩學最盛,當時的戲曲家如莎士比亞等在他們的戲曲中是常有這種遊戲的,當時的詩人,如多恩(John Denne)也有《破曉》(Daybreak)一詩,詩中有這麼一句:

“並非破曉了,破的是我的心。”

“The day breaks not;it is my heart.”

這首詩是一首抒情詩,正如我在上麵所舉的各《樂府詩集》的例子一般。

句法錯落的例子如《戰城南》:“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一首,《西門行》:“出西門,步念之:今天不作樂,當待何時?”一首,《東門行》:“出東門,不顧歸。”一首,《悲歌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累累。”一首。這一方麵最好的例子,長篇中要算《孤兒行》。《孤兒行》中如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

三句,第二句中隻加上一個“遇”字,便將一種似怨別人又似怨孤兒自己的情境表現出來了;又如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

兩句,第二句中的“與”字未嚐不可去掉,但是加入它的時候,則節奏和諧抑揚的多。短篇中最好的例子則推《古歌》一首,這首歌中的開端是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這起端誠然如《古詩源》的選者沈德潛所說的,是“蒼莽而來,飄風急雨,不可遏抑”,但它最妙在加入末一句“令我白頭”,這一句出人意料,加增了十二分的力量。

民歌中比喻新穎的例子,如

“朝霜語白日,知我為歡消。”

“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