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樣一首充滿禪意的詩,也是李氏所作不出的,並且王氏有他個人的文體,終唐之世,隻有杜甫的特別文體可以與它對映。

五言絕句的趨向很多,寫境的趨向可以拿一個不出名的作家許渾的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一詩來代表,寫景的趨向也可以拿一個不出名的作家暢當的

回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一詩之中第一第三兩句來代表,寫情的趨向可以拿一首作者雖出名而此詩尚未為人所真正發現的白居易的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首有微妙的抒情旨趣的詩作代表;重含蓄的趨向可以拿王昌齡的

日昃鳴珂動,花連繡戶春;盤龍玉台鏡,——唯待畫眉人。

一詩作代表,搜巧思的趨向可以拿李端的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一詩作代表。但這些代表著作在別國的文學中都可以找得出來的,唯有王維的那種既有情又有景,外麵幹枯,而內部豐腴的五言絕句是別國的文學中再也找不出來再也作不出來的詩。它們是中國特有的意筆之畫與印度哲學化孕出的驕子,它們是中國一個富於想象的老人的肖像,它們是中國文化所有而他國文化所無的特產!保存哪!我們應當怎樣的保存哪!

五言絕句重神韻,七言絕句重飄忽;飄忽便是沈德潛所謂的“一唱三歎”,英國桑茲伯裏所謂的“抒情的緊張”(lyricalintensity),這種抒情的緊張完全以詩的音樂表現情緒,在英國有雪萊(桑氏所以推重雪氏,即以此故)的詩,在中國便有七言絕句(就中首推李白的為最高)。這種七絕不是王維所擅長的;他雖然有“渭城朝雨輕塵”一首七絕為古今所傳誦,但我覺得它很平常,我猜想它所以盛於當代的原故,是因為將它譜入音樂的樂譜,《陽關三疊》很美妙,所以辭也就借譜而傳了。

王氏的用畫筆,達禪機的兩種特長在他的五言律詩中(七月墒猩暈幸壞?,以及五言古詩中(七言古詩中也稍為有一點)同樣的表現,不過不像在五言絕句中那樣融洽而神妙罷了。

律詩中的七律是一種很堂皇的詩體,王氏用來作了不少應酬皇帝豪貴的詩,是很得體的。作者的如畫的描寫以及靈活的想象沒有一個休歇的時候,所以就是在這種被動的當兒,也產生了不少的好句子,即如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兩句的莊嚴之景,

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兩句的富麗之景,《敕賜百官櫻桃》一首的流走自然,都是非大手筆不辦的。

王氏的五言律詩中寫一種清超的風景,與五言絕句中所寫的充滿禪性的幽景不同。如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一類的寫景是很上乘的。又有

日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田犬隨人還。

四句,將北方農田的景象活現的烘托出來了;我因了它們,不覺得聯想起王氏惟一的後繼,一個也是以五絕擅長的詩人清代的王士禎的一首五絕:

蒼蒼遠煙起,槭槭疏林響,落日隱西山,人耕古原上。

這首詩也是寫北方的田景,寫的也是同樣的佳妙,我看,在北方住過的人,看了這兩首詩,一定會想起那一種寥落的景色,而連聲讚歎王士禎詩中的“疏”字,稱美王維詩中“望”字的。

王維的五言律詩中又有幾句為我所喜的,它們就是詠雪的

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

四句。它們之中別的都淺,就是一個“靜”字與一個“閑”字深刻之至。

王氏的五言律詩久為世人傳誦,所以我在這裏隻在寫景上舉了兩個久見稱道的例子,而別的不舉;至於在達禪上,我則沒有舉任何例子,雖然這種例子也是很多的。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中就有很多,所以我就不提了。唯有“日影桑柘外”四句以及“隔牖風驚竹”四句為前人所忽略,所以我特別的提出它們來談一談。

王氏的五言律詩清秀(前人稱王氏為“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成珠,著壁成繪”,便是“清秀”的意思;但“清秀”兩字隻能包括他的五言律詩以及其他而言,他的五言絕句則非“清秀”兩字所可範圍的)。流走,令人讀去,不像是讀著一種詩體矯揉的詩,這便是他的五言律詩的最大長處;古人稱美他的五律,將他與杜甫並列為五律中最偉大的作家,並非無由。

王氏的七言古詩可以當得“平穩”兩字,此外更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從前的人說王維像陶潛,這不過是指他的五言古詩而說的,至於王氏的五言絕句,五言律詩,在陶氏的詩中那裏找得出?王氏的五言古詩也是以短篇擅長,可以拿《春夜竹亭送錢少府歸藍田》:

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卻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羨君明發去,采蕨輕軒冕。

一首很有神韻的詩來代表;對比起來,它也可以說是與陶潛的“結廬在人境”一詩先後輝映了。

王氏到了老年,雖然禪寂,茹素,但在少年的時代,他也是一個英氣勃勃擺脫一切的人,(陶潛在少年的時代也是很有誌氣的,“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兩句詩便是一個確實的證據。)不然,王氏便寫不出下舉的好詩來:

五帝與三王,古來稱天子;幹戈將揖讓,畢竟誰者是?楚國有狂夫,茫然無心想,散發不冠帶,行歌南陌上。孔子與之言,“仁”“義”莫能獎!未嚐肯問天,何事須“擊攘”?複笑采薇人:“胡為乃長往?”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周邦彥的《大毯》

“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牆頭青玉旆,洗鉛霜都盡,嫩梢相觸。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黏簾竹。”

南方的房屋高而瘦,不像北方的那樣矮而肥;並且它們也比北地的大得多。住在江南的房屋中,愉悅的感覺到一種虛幽的風味。加上南方的房屋是較深的,光線不容易透進來,在屋頂上又有幾塊半明半暗的天窗,更增加起了室中的幽趣。在春天梅雨左右的時候,凡人手所接觸到的東西部呈現一種新奇的潮潤,並且一陣陣可喜的輕寒不時的向麵上飄拂而來;連綿的雨聲節奏的敲擊於屋頂之上,在深邃的房屋中驚起了微妙的回音。

室口懸著去夏的竹簾;要是在北方,這時還是掛著冬天的青布棉簾呢。竹簾與房門一般,是闊而高的;簾腰上的橫木用細繩係在屋簷之下,將簾懸起;繩子經過了不少的雨露風霜,變成深灰色了,有許多短的蛛絲黏附於繩上,簾紋間也可發見不少蛛絲的痕跡,至於介於竹簾與格子長門扇間的空間中更有一些完整的蛛網,網上還附著微小的雨點。簾與屋簷間有蛛網,在北方是不可能的,因簾常被掀起之故;在江南,則因竹簾有繩懸起,常處於不動的狀態中,於是蜘蛛們的經綸之才便有了遊刃的餘地了。

我住屋的小院裏有一棵杏樹,枝葉茂密,枝條特別的柔韌,確有一種嫩梢相觸的情景,宛不如北方的樹木,枝與幹一般的硬,像我們平常在古畫中看見的一模一樣。杏樹的枝幹是青黑色,葉子永遠的新鮮,與北方雨後灰塵洗去的柳葉一樣,在梅雨的時光中,杏葉上搖晃著一片白的顏色。杏蔭覆滿一院;屋中已是熹微的光景,被杏蔭遮的更熹微了。室中的人,在這種時候,恍如置身於輕煙之中,又如神遊於涼夢之內。

隔院是一棵剛才坼葉的梧桐,筆直的,大半截不見一葉,並且高而聳,與它身旁的簷壁一樣。它活像一柄長傘,柄是淡綠,傘是可愛的透光的青。

不知從什麼地方,不斷的送來春鳩的啼聲。《救風塵》

元曲的思想無論是多麼淺陋,人物是多麼顛倒,但它也有它兩種長處,使得它可以傳後,它的第一種長處便是它為純粹的戲劇,第二種長處便是它為社會的實寫。元曲中能夠代表這兩種長處的便是關漢卿的《救風塵》。

從前談曲的人總是將曲子分作場上案頭兩種。場上這種是以排演為目的的,就是我所說的“純粹的戲劇”。排演既是它的目的,它的曲文自然是偏重於白描,它的說白自然是偏重於通俗了。

我們國內有人說,元曲中的曲文是抒情的,說白是敘事的;研究希臘戲曲的人也是同樣的頭腦,他們說,希臘戲曲中的合唱都是抒情的。其實不盡然;曲文——合唱——中固有抒情的部分,而敘事與解說的時候也並非沒有。希臘的戲曲,我們試拿《亞加曼能》來講,則這篇戲曲中的合唱詩便有許多是追述往事的;元曲我們試拿麵前的《救風塵》來講,也是一樣,因為我們如果將它的說白與曲文分開來,隻看說白,看此曲到底是說的怎麼一回事,那時我們一定是會失望的。

曲文用來敘事解說,而要不白描,是決不可以的了。我們試看《救風塵》第一折中的趙盼兒所發的一番議論是全折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而它卻是用曲文寫的;倘若在這種時候,曲文而不能白描(即是不能為聽眾所了解的意思),則他們將如買櫝還珠,索然寡味,毫不能在心目之中明白的看見趙盼兒這個老於世情、語言中肯的娼家女了。

我們再看第三折中的

幾番家待要不問,第一來我則是可憐見無主娘親,第二來是我慣曾為旅偏憐客,第三來也是我自己貪杯惜醉人。到那裏嗬,也索費些精神。(這是趙盼兒決定從周舍手中救出宋引章時所說的話。)

又看同折中的

那好人家將粉撲兒淺淡勻;那裏像咱幹茨臘手搶著粉?好人家將那蓖梳兒慢慢地鋪鬢;那裏像咱解了那襻胸帶,下ど俠找壞郎詈?好人家知個遠近,覷個向順,一味良人家風韻;那裏像咱們恰便似空房中鎖定個猢猻,有那千般不實喬軀老,有萬種虛囂歹議論,斷不了風塵。

又看第四折中的

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怕你不信嗬遍花街請到娼家女,鄧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那一個不指著皇天後土,那一個不賭著鬼戮神誅?若信之咒盟言,早死的絕門戶!

這些段落都是與曲中情節緊有關連的,它們如不是用白描的曲文來寫出,則聽眾將失了線索,減了興趣,而排演的目的完全失敗。

元曲的白描後人群推為元曲的一種特長,殊不知這種特長完全是被情勢所造成的。

講到曲中的說白,自元到清幾百年中,我簡直沒有看見一個例子,能夠比得上這篇《救風塵》的第三折(與第四折的一部分)。惟一的證明我的結論的方法是將原文征引下來:

(正旦雲)周舍,你來了也。

(周舍雲)我那裏曾見你來?我在客火裏,你彈著一架箏,我不與了你個褐色綢段兒?

(旦)小的,你可見來?

(小閑雲)不曾見他有什麼褐色綢段兒!

(周)哦,早起杭州客火散了,趕到陝西,客火裏吃酒,我不與了大姐一分飯來?

(旦)小的們,你可見來?

(閑)我不曾見。

(周)我想起來了!你敢是趙盼兒麼?……好好!當初破親也是你來。小二,關了店門。則打這小閑!

(旦)周舍,你坐下,你聽我說。你在南京時,人說你周舍名字,說的我耳滿鼻滿的,則是不曾見你;後得見你嗬,害的我不茶不飯,隻是思想著你,聽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惱?周舍,我待嫁你,你卻著我保親!我好意將著車輛鞍馬奩房來尋你,你地將我打罵!小閑,攔回車兒,咱們去來!

(周)早知姐姐來嫁我,我怎肯打舅?

(宋引章上,罵了趙盼兒。)

(旦)周舍,你好道兒!你這裏坐著,點的你媳婦來罵我這場,小閑,攔回車兒,咱回去來!

(周)好奶奶!請坐!我不知道她來!我若知道她來,我就該死!

(旦)你真個不曾使她來?……你舍的宋引章,我一發嫁你。……

(周)小二,將酒來。

(旦)休買酒,我車兒上有十瓶酒呢!

(周)還要買羊。

(旦)休買羊,我車上有個熟羊哩!

(周)好好好!待我買紅去。

(旦)休買紅,我箱子裏有一對大紅羅!周舍,你爭什麼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周舍回家,休了宋引章;宋攜休書與趙同逃,為周所發覺,趕上了。周騙得休書,咬碎。)

(宋)姐姐!周舍咬了我的休書也!

(旦上救科)

(周)你也是我的老婆!

(旦)我怎麼是你的老婆!

(周)你吃了我的酒來!

(旦)我車上有十瓶好酒,怎麼是你的?

(周)你可受我的羊來!

(旦)我自有一隻熟羊,怎麼是你的?

(周)你受我的紅定來!

(旦)我自有大紅羅,怎麼是你的?……引章妹子,你跟將他去!

(周)休書已毀了,你不跟我去,待怎麼?

(外旦怕科)

(旦)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書!

這一段文章自身便是稱讚,也用不到我們來稱讚它了。

關漢卿是一個戲劇的天才(正如蔣士銓是一個詩劇的天才,楊潮觀是一個短劇藝術的天才)。他的天才上引的一段說白可以證實;我又要引一段他對於社會的觀察,也可證明他有戲劇的天才,因為凡是有戲劇天才的人皆是眼光如炬能夠灼見社會上的一切形形狀狀的。

娼妓製度的實情,以及為娼妓者的心理,我向來沒有看見過有任何文人描寫過,寫出它們的,並且寫的逼真的,惟一文人便是關漢卿,那本寫娼妓的書便是《救風坐》。

妓女追陪,覓錢一世臨收計。怎作的百縱千隨?知重咱風流媚。……待嫁一個老實的,又怕盡世兒難成對;待嫁一個聰俊的,又怕半路裏輕拋棄。……作丈夫的便作不的子弟;那作子弟的他影兒裏會虛脾,那作丈夫的忒老實。……我看了些覓前程俏女娘,見了些鐵心腸男子輩;便一生裏孤眠,我也直甚頹?……

俺雖居在柳陌中,花街內,可是那件兒便宜?……

但來兩三遭,不問那廝要錢,他便道,“這弟子敲镘兒哩!”但見俺有些兒不伶俐,便說是,女娘家要哄騙東西。……

禦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娼優?……

那一千不可道橫死亡?那一個不實丕丕拔了短籌?則你這亞仙子母老實頭!普天下愛女娘的子弟口,那一個不指皇天各般說咒?恰似秋風過耳早休休!

我們看了這一段文章,覺著既不能詛咒她們,因為她們自有她們的辯解,但也不能親近她們,因為我們與她們之間隔著一道“猜疑”的鴻溝;我們並且從此看出,猜疑促成了傳統的觀念,傳統的觀念與兩性中的害群之馬也促成了猜疑:這真是一出悲劇,一出極為深刻的悲劇。

我國戲曲中無一可以立於世界悲劇名著之林的則已,倘有,則它便是關漢卿的《救風塵》。蔣士銓傳

蔣士銓,字心餘,又字苕生,號清容,晚號定甫;江西省鉛山縣人。他身材高大,眼睛很長。他原來姓錢,本是浙江省長興縣人。是明末清初錢家躲反,將蔣氏的祖父——那時隻是一個小孩子——藏在了一隻桶中扔在家裏,被一個人發見了,他看見這個小孩子的相貌很奇怪,於是將這個孩子帶了家去,他鉛山地方有一個朋友姓蔣,那時剛巧還沒有生兒子,他於是將這個小孩子給他的朋友作了義子:蔣氏之所以由姓錢而改姓蔣,就是這樣起頭的。

蔣氏的祖父蔣承榮由一個相貌奇怪的小孩子長成了一個性情孤介的大人。他是少年廢學的,他對於家中生產之事很不看在眼裏,他隻同了幾個好朋友去遍遊名山大川,他曾經兩次登過五嶽。終究,他從這些汗漫遊中不得誌的回了家,自此以後,他隻是吃齋奉佛,消去了他的一生。

在他的這些浪遊中,他的妻子帶著他們的最幼的兒子,蔣堅,在家中種菜作小生意以維持兩人的生活;在這時候,他們的親戚對於他們娘兒兩個,是沒有一個來過問的。

蔣堅便是蔣士銓的父親,忽忽的長成一個二十歲的大人了,但他好學的心還是不倦;他日裏念不了書,就在夜裏念,念累了精神疲倦下去的時候,便用指爪在指甲與肉相連的地方去猛刺,以振作起讀書的精神來;嘔血在他看來,也是一件平常的事。他考舉人考不取,於是發憤往遊京師,在直隸山西兩省的地方來往奔走,他作了許多任俠仗義的事情,有他的兒子後來作了一篇行狀,將它們都記載了下來。

這個義烈之士的落第舉人是到四十六歲的時候才娶親的,他的妻子是她的父親所奇愛之女,擇婿一直擇到了十八歲的時候,還沒有擇出一個愜意的女婿來;別的人將這位義士的事跡告訴了這位老頭子,這位老頭子竟慨然的將他的擇婿十年的女兒嫁了這位四十六歲的老秀才了。

雍正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卯時,蔣士栓生於江西省南昌省城,那時候他的父親與他的兩個伯伯已經分開家了,他們夫妻兒子三個分得一間小的房子,家中則是精光,隻有一個小奴跟著他們,替他們灑掃炊汲。蔣氏自三歲一直到八歲,是住在外祖家裏的,從十歲一直到二十歲,是住在父親的朋友王氏家裏的,蔣家之窮,由此可以想見。並且他住在外祖家中的六年裏,有兩年還鬧過饑荒呢!

蔣氏從四歲起讀書,都是他的母親教的。四歲的時候,她因他年紀太小,還不能執筆,於是用竹絲排字,叫他認。認熟後,將字解散,叫他照排起來,直至一點不差,才放手。五歲的時候,她教他《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並加講解。七歲的時候,他的功課漸漸的緊起來了;他害病的時候,他的母親寫了許多首唐詩,在牆上,帶了他在詩下唱讀,好將病痛忘記一點。病好之後,他讀書偷懶一點的時候,她便對了燈傷心起來,到了夜深還是不住;他問她什麼原故的時候,她便說:“你是爸爸晚年所生的孩子;你想想看爸爸是怎樣的喜歡你,有望於你?他如今出著遠門,很少回家,那麼教導你的責任,不都是在我的身上嗎?要是他一天回來,看見你是這樣不長進,這不都是我的過錯嗎,就說他不說我,我自己能不傷心嗎?他外麵雖不說,他的心裏不也要傷心嗎?”說到這裏,她又哭起來了。小孩子聽到了這些話,又看見了這種情景,不覺也哇哇的大哭起來。

蔣氏是十七歲時候開始作詩的。到第二年大病幾乎要成癆病,無論服什麼藥,都沒有用。蔣氏的體質本來就是多病的,他從出世到如今,一共害過三場大病,他在他的自傳——《忠雅堂年譜》——裏麵說,他在十七歲大病時期內一個秋夜中,咳嗽很厲害,以致睡不著;他灰心的坐在床上,呆望著從窗欞中漏入的月光;忽然間腦中不可思議的起了一種念頭,他立刻恍然大悟,他所以害這麼大病是一個什麼原故了;他於是掙紮起床,燃起燭來,從書簏中翻出他這一向所看的幾十本淫靡綺麗的書,以及他近來作的四百多首的豔體詩,一齊搬到庭中,付之一炬,並且向天悔過,鄭重的立誓,以後再不作任何邪妄的念頭了。到了第二天一發亮,他就立刻匆忙的去到書店之中,買了一部《朱子語錄》,回家誦讀;並且自己立出一個課程表來,按表洗心的讀書。這是八月的事,到了十一月的時候,他的病竟完全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