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子沅(十八年)三月十八日
十五
皚嵐:
在不曾見麵之前,我應該先把我這一年來的×生活向你同念生詳說一番,因為我們要作就作好朋友,並不是作點頭交。作點頭交的人我不必告訴他我過去生活怎樣,好朋友就不然。頭一件要說的就是……第二件說我的一段軼事。我初進芝校,頭一次兩周交作文,英文小說班給了我一個D,(以後七樣功課一C兩B四A。)我大氣特氣,除了退課以外,並投稿兩首譯詩到本校學生辦的《鳳凰》雜誌。這兩首詩登出之後,被一個女同學看上了。她暑假和我同上過一樣功課,(我在暑假剪去頭發,留個平頭。)她又是那雜誌的銷行部副經理,她為我作了一首十分熱烈的詩。這時不湊巧,我一次去××,那××把詳情泄告與學校中一個法文教習,我剛巧就有這教習的課,他暗中十分譏諷,我便借故退課,並要求退學。我同《鳳凰》主筆久已發生意見,因為他登出我的譯詩以後,寫信要我去他辦公處談談。我不明校情,不曾找到他的辦公處。後來找到,又因不是他的辦公時間,門總是關著。我厭煩起來,就不再去了。後來無意中翻著有我譯詩的那期雜誌,才知道了他的辦公時間,那時候已經遲了,因此他便對我懷疑。那個女同學的詩便登在雜誌上麵,那主筆便借此大泄私憤。後來我寫了一些詩寄給她,她又在雜誌上有詩回答。這些來往各詩都存著有,你們來美國時候總可以看到。第三件說我因好奇而受懲罰。我在芝城最後住的一家女房東是一位休業多年的××,另有幾個清華的人也住那裏。我頭一兩天有一次問她可是從歐洲來的,(隻因她口音奇怪。)她當時大動其氣。我恍然大悟,她少年時一定是當過××的,因為美國××大半是歐洲來的移民,我無心中戳到她的創傷,所以恨我。這種少年××中有儲蓄後休業的女子美國很多,(甚至大學女學生都有以此為業的,此次Missouri大學社會學係調查表中就曾經刊入此項。)休業後嫁人之事也有。這個女房東我後來調查到有野男子,半夜來,清早走,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定就是這樣生的。我恍然大悟之後,好奇心猛發,使用各法刺探,那知我手段太差,耍不過,居然大上其當,居然鬧到她能教人相信是我要想她的心思。這種老辣的手段更非此中經驗極富的人不能有。同住各入居然相信。(以後我常在書中碰到一句格言“Man is prone to believeevil of other.”)其實呢,那房東又老又醜,……何至那樣。不過他們又不是學文學的,說了他們也不會了解,索性閉了口不提。好在我是不愛名譽的人,毫不在乎。有一天黃昏,我回去時候,剛要進門,看見一個半老的黑人送一個白種女孩子到隔壁一家,他帶笑叫她打電話,她見我避過頭去,其實我已看見。這個女孩子同我們房東的女兒是朋友,常時有意無意的在我在廳裏吃飯時候便來我們這樓,一臉擦著白粉,對了我賣俏。自從這次以後,她便不曾來過,這更證明了我的猜想。
我這來到俄亥阿,地方不大。……秋天很想去紐約。紐約雖是大城,地方卻極其幹淨。……我在清華所學各科平均起來隻有中等。在芝加哥居然一躍而到AB之間,並且有時很出風頭。你們來一定也成績很好,我敢斷言。
子沅(一九二九年四月十四日)
十六
皚嵐:
接到了四月五號信。我作詩不說現在,就是從前也不是想造一座象牙塔,即如《哭孫中山》、《貓誥》、《還鄉》、《王嬌》,都是例子。不過年輕時候,牽泥帶水的免不了要寫些綺辭,我因為這是內心發展中一個必由的程級,也不可少,所以就由了它去。我一貫的目的大體上仍舊同《北海紀遊》裏所說的一樣,我是要用敘事詩(現在改成史事詩一名字)的體裁來稱述華族民性的各相,我在《草莽集》中不過是開辟了草莽,種五穀的這件正事還在後麵呢。不說別樣,當時《王嬌》未寫之前,本是想寫《杜十娘》的,不過覺得這題材太好,年紀又太輕,決定了留著等中年再寫,幾年來常常想寫,總不動筆,《韓信》也是這樣。此次來美國,別的無可說,《文天祥》一詩的血肉卻被我忍痛割掉了。你秋天去斯坦佛的動機我極為敬服,你這種肯扛重擔子的決心要是中國人個個都有,中國現在決不會這樣疲弱。秋天我若是不能回國,一定到西部去,朋友相聚,一團高興,我那譯詩的工作便可進行了。這兩年來像一個遊魂漂來漂去,活氣都沒有,還說什麼作事。《瘋婆子》還沒有收到,我希望她不要半路脫逃了才好。《苦果》已經付印,這是好消息,這是你的第一篇長篇小說,我很想看。文學社的刊物要稿子,我從前寄過幾首詩給元度,本預備讓你們分用的,信是寄到複旦,後來知道他已經離開複旦了,這封信不知他收到沒有,你們很可以教元度向複旦追到備用。現在另寄譯詩一首,這是最近譯的,不曾留底稿,請用過之後,把它仍舊留著,我到秋天再向你要,標點可以一律用圈子,我想著無論如何,夏天決定回國。
(未署名)(十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十七
皚嵐:
收到了五月十五日的信。你接到我這封信時候,想必是在家裏,你好像礦工進了礦,開采第二批原料,寫,拚了命寫。你這正是火起的時候,千萬不要讓它冷了下去,皚嵐,為了祖國過去的光榮,拚了命寫。《客串》我看過之後,覺得你道德很好,不料在園子裏引起了風波,妓女難道就不是人,號為開通的學生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嗎?說到金錢賣肉,就是最頑固的舊家庭,最新的外國人,不都是一樣,變相誠然變了相,然而依舊是金錢賣肉。其實進一層說,賣肉同賣力賣智又有什麼分別。一件東西本身是無善惡可言的,隻有影響上才可分個善惡。賣肉自然也有它的惡,性病,換句話說,性病對於社會的影響。但是賣力賣智與黑暗之力的人不也是惡嗎?至於有人譏評狎妓不正經,隻是作戲,我又要問,我們憑了良心自己問一問,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們同她也還不是都好遊戲嗎?遊戲是人類的本能,我們以前的一點情詩,“詞”,不都是寫與妓女的嗎?古人不能從妻子得到遊戲本能之滿足,便去找妓女。外國人的戀愛結婚是什麼,不過異性中兩個最對勁的狎友,經過了眾人的正式認可,同居共活,換句話說,就是久經慎擇之良偶一雙,在法律與宗教下結了婚。《結婚之愛》這本書不能不說是極正經。它何以教人在××時取何種姿勢呢。一件事自然可以作過火,張競生的《新文化》我終究以為是反常了。“常”也難下定義,我上麵的一番議論,在社會上要是被人聽到,才真是反常到萬分呢。《新文化》這雜誌是對以前禁欲的整個反動,慢慢的那戥子針自然會又墜進“中庸”的直線之上。近來一般讀者爭著買的書大半是書名中有“愛”、“吻”等字眼,這說起來誠然是笑話,然而這也是一種反動。反動不是進化,然而是進化必經的頭一腳路,放開來講,這簡直是人性之一相。孤涼固然可以思淫欲,飽暖也可以。美國任是什麼廣告,裏麵都有性的暗示,這大概是廣告心理學的學者研究出來的。回到娼妓問題上,我並不是說娼妓製度比結婚製度好,我是說狎娼並不像平常想的那樣壞,結婚也不像平常想的那樣好。在性之滿足與調劑這一個問題不曾解決之前,娼妓製度是很難取消的。中國人為了結婚前後都不曾得性的正當發展與調劑,去妓院,外國人為了受經濟壓迫,去尋“暗馬”。性這問題,像別的各種問題一樣,極其複雜。加以大家閉口不談,偏見又最深,要解決實在難到萬分。難解決就不去解決了嗎?我們要是情願作眾人,那就沒有話講,要是不肯,早遲總得自己搜尋出一個答案來。“不相容”是進化的最大仇敵,不單我們從前念的一點西洋史告訴我們如此,隻看近來國內的政局,我們也可恍然。西方的政治實在是比我們現在的好得多,他們腐敗,受賄,誠然不見得差似我們,唇槍舌劍也不讓過我們,但是他們有一種長處,現在的中國當局卻還沒有,這就是俗話說的,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堯舜的禪讓全國的人都知敬重,到作起事來,卻看不見一個人追蹤他們的後塵。《招姐》並不曾接到,一定是遺失了,以後來信務望由監督處轉交。自己開書店我想出一個辦法來,每人每月交存華幣五元,能多者聽便,這樣有十個人,每年便可存款六百元,存上三五年,書店就開成了。《新風雨》能夠持久嗎,六十元津貼作為兩期津貼給《紅黑》完了之後,怎麼是好。據我看,這雜誌隻是靠了會社名義撐起場來,不是靠了清一色的友誼作中堅,大概不能持久。《創造》雜誌初辦時候,人是不多,不過他們都是同聲同氣,所以苦是苦了一場,終究不曾倒下去。《小說月報》有資本家作後盾,文人為謀生之故不得不去就它,所以也不曾倒下去。據念生說,我的《若木華集》沈從文講有人想印,我因為又有許多新譯,上次告訴他不要忙著付印,不過他們一片好意我也不可推卻。請你轉為告知,這本譯詩集子早遲編好以後,無論我回國不回國,一定托他們印行就是。這集子包括《若木華》與新譯各短篇,總名《番石榴集》。新譯各篇有科隆比亞一苦巴一和蘭二德國二斯堪底納維亞一法國二西國一俄國一英國,此外大概還要有些。這裏麵的數目並非以優遜為標準,不過那方麵多看過些書,就多譯點。我們既然打算開書店,那下比閉了門作大夢,必得“行情”熟悉才好。在現在這種世界,僅僅作好人是不夠了,也要熟知奸惡鄙俗,設法應付,這好人才能作得成功。你到上海以後,務必隨時隨地探聽書業的內情,不單你自己作小說多得材料,對於將來開書店也一定很有幫助。比仿說,景深兄告訴我,許多書店書寄去了分銷處,錢都很多拿不回來。這隻有兩個方法預防,一,隻教交情好的書店作分銷處,二,隻同有書印行的書店交換分銷。最好是小規模的多開幾個分店,由妥人管理。還有一層,我從前教了幾年書,感到教科書貧乏,沒有好書,隻能靠教員。我們知道,好教員是不多的,有了好教科書,教員就是差點,也總下出軌道,學生天分高的,並且能就書領悟。所以我們的書店辦得有個根基之後,教科書的事業我們便不得不引以為己任。雜誌是最好的廣告,一開書店就得辦一份,我們應當查明各種雜誌的銷路印費發行等等手續。總之我們想舉成一種事業,不得不用全副精神去對付,走半截路的人一定是要失敗的。我們的計劃要大,我們的腳步要小,我們雖不必去自己當經理人,大致方針以及書業行情我們卻不能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