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來了!來了!”3(3 / 3)

駱駝漠然咀嚼,行囊卸完,被男人牽著,飄然而去。楊大桶走上大路,邊走邊張望。迎麵走來兩個道士,經過他身旁時,楊大桶聽得瘦弱道士說話像湖北口音,便好奇地看一眼。兩個道士同時站住,上山下下,仔細打量他。接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道士施禮,說:“貧道法號盛道,在酒泉玄妙觀修行。敢問客官從何而來?”

楊大桶還了禮,說:“江南。”

盛道微微點點頭:“哦,我的祖上也是江南人。明朝初年跟隨大將沐英從安徽到了洮州。”

“安徽?什麼地方?”

“鳳陽。”

“口音不像。倒是他的口音像湖北人。”

“王圓籙是湖北麻城人,來西北才二十多年,口音沒咋變。而我從來沒有回過老家。你風塵仆仆,是來就任的吧?”

“就任?你怎麼知道?”

“嗬嗬,不用誰告訴我,全部寫在你的臉上。客官如果有興趣,我算一卦。算得準,賞我們師徒二人幾個住店錢;算不準,各走各的路,怎麼樣?”

“好,說說看。”

盛道拉他到路邊胡楊樹下,看了他的麵相、手相,摸了骨相,然後默默念叨一陣,說了八個字:“玄奘西行,大功告成。”

“什麼意思?”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難道你不明白嗎?”

楊大桶想:反正已經傾家蕩產了,還在乎多扔一些錢嗎?

看兩人走遠,發半回呆,然後,喊來馬車,“送我去軍營!”

馬車卷起一帶土霧,頃刻間就到了軍營。營官沒聽完他的訴說,就一陣亂棒打出來。楊大桶非常惱怒,發誓說不成狀元就成佛,他跑到敦煌莫高窟,用曾經冒充誇父寫家書的左手刨沙子,搬碎石,每年去一趟月牙泉,通過明鏡般水麵來審讀自我。開始,他的麵容模糊不清,一年後,有了鼻子。兩年後,有了眉眼,三年後,有了嘴巴,四年後,有了耳朵,五年後,血色、表情、思想開始湧現……幾十年後,當莫高窟一個石窟側室的小門被他摳開時,才發覺左手的五個指頭、手掌、半截胳膊都磨凸了,就像裸露空中的半截胡楊樹杆。

忽然,誇父被一陣野駱駝的吼叫聲驚醒。沒有於闐,也沒有敘述者。什麼都沒有。誇父煩躁地對著天空大聲喊叫:誰在給我講述?我在為誰傾聽?

無風無人,一切寂然。正是紅柳和駱駝刺瘋長的季節,大片大片的駱駝刺像綠色的海子,在平坦無垠的戈壁灘上漂浮。駱駝刺是雲朵,戈壁灘是天空。一叢叢開滿小花的紅柳也冒充雲團。兩種雲團被風翻卷,從塢牆下向遠處連綿起伏,激烈動蕩。天空很高,荒灘很寬,誇父越過朵朵雲團,把目光飛速拋向天空與荒灘交接的地平線。地平線實際上像一道明亮而潔白的河流。隻要天晴,總有那麼白的河在天邊融合。戈壁灘裏隻有風沙、石頭、古城和寂寞,很少見到河,所以,誇父帶著於闐到達懸泉置時,被戈壁灘的寬廣震懾住。天下還有這麼壯闊的地方,真是神奇。於闐竟然驚得連著三天說不出話。誇父以為她中邪了,請來一個名叫盛道的雲遊法師禳解。於闐看盛道一絲不苟地表演儀式,覺得滑稽,就大笑起來。笑聲宣布盛道做法成功。誇父問你啥三天不說話。於闐說我想把戈壁灘捧起來,用眼淚澆灌它們。誇父說傻妹妹,你的眼淚有那麼多嗎,再說,眼淚是鹹的。說到這裏誇父停住了,他驚奇地望一眼於闐,說傻妹妹,讓你還真給說準了,戈壁灘上的水都是鹹的呢。第二天,於闐上到角樓,就看到了天邊的河流,她想到河邊去看波濤。誇父說那是幻河,看得見,到不了。當年唐僧去西天取經也看到過這條幻河。其實,戈壁沙漠裏幻河很多,有很多迷路的人就在奔赴幻河的路途中渴死。於闐不相信,誇父帶她朝幻河走半天,還是那麼遙遠,而且,有時虛無縹緲,變成無邊無際的大海,似乎要像牆壁一樣懸立起來。他們還是朝前走,終於走進水裏洗浴——不過,據說那是三危山的懸泉。但是,他們堅信那是沙漠裏的幻河。他和於闐曾經不斷尋找幻河,不斷洗浴,可是,現在,怎麼隻剩下了自己?

誇父仰天長嘯,“於闐!你在哪裏?”

“來了!來了!”

東邊,西邊,南邊,北邊,天上,地下,傳來於闐的回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