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稿
(原載“杭江鐵路導遊叢書之一”杭江鐵路局初版《浙東景物記》,據《達夫遊記》)二十二年的旅行
編者出的這一個題目,範圍實在大得很。先自室內旅行起,以至世界旅行,星球、月球旅行等,在實際上,在空想上,二十二年中,大約總有許多人試過的無疑。編者把這題目來分給我,想來是因為我在二十二年秋天,上浙東去旅行過一次的緣故;但這一次旅行的結果,已經為杭江鐵路局寫了兩篇旅行記——一名《杭江小曆紀程》,一名《浙東景物紀略》——隨時在各報上雜誌上發表過一次,現在已被收入到該局發行的旅行指南裏去了。迫不得已,我隻好寫點關於旅行一般的空話,以及還有許多在浙東得來的零星印象,來繳卷塞責。
旅行,實在是有閑有錢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娛樂。從前中國人視出門為畏途,離家百裏,就先要禱告祖宗,辭別親友,像煞是不容易回來的樣子,現在則空有飛機,水有輪船,陸有火車汽車,千裏萬裏,都可以轉瞬而至了;所以從前的人所最怕的這旅行,現在的人卻可以把它當作娛樂來看。有幾個有錢好事的閑人,並且還把它當作了一種學問。
我想旅行的快樂,第一當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係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獄一樣,什麼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不管她媽了;——以入病院和進監獄為譬喻,或者是有點語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對於人世的雜務一方麵的話,入了病院,工總可以不做了,進了監獄,債總可以不還了,是這一個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樂,大約是在好奇心的滿足;有非常美麗的太太隨侍在側的男子,會同臃腫粗大的寢室女仆去親嘴抱腰的心理,想起來大約也同這旅行者之心一樣的在好奇思異。本來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們,到了鄉下,看見一所茅草蓋頂,柳樹當門的廁所,會得喜歡叫絕的,也就是這一個Caprice在那裏作怪。
還有些人,覺得平時的生活太舒適了,隻想去不會喪命的冒些小險,不會損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條生命之流的單條平滑,旅行卻也是最適當的一針嗎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國也有了同Thos.Cok and son一樣的一個旅行社,蕭伯納也坐飛機飛過了長城,獨身者的奪柯勃辣想在北平市裏破一破獨身之戒。但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原因可有點不同,雖在旅行,實際上卻是在替路局辦公,是一個行旅的靈魂叫賣者的身分。
浙東一帶,所給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裏帶雄,水的清能見底,與沿途處處,桕樹紅葉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儉,所以鄉下人家,家家都整潔堂皇,比起杭嘉湖的鄉村的坍敗衰落來,實在相差得很遠。地勢極高,山峰綿亙,斜坡上穀底裏,竹樹最多,間有幾棵纖纖的楓樹,經霜之後,葉盡紅了,微風一動,更能顯出萬綠叢中紅一點的迷人的詩意。中國鐵路的兩大幹線,平漢與津浦,我跑得次數最多,其他的支線若廣九,若北寧,若京綏等,也曾去過幾次,但以景色的變化多奇,山水的淡濃相稱來說,我覺得沒有一處,能比得上這杭江鐵路三百餘裏的一段風光;雖則正太鐵路如何,我是沒有去過,還不敢說。
說到人物,則金華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麗,有平湖蘇州的女人的美處,而健康高大,則又像是條頓民族的鄉間的農婦。
至於物產呢,浙東居民當然是以造紙種田為正業的,間有煤礦鐵礦,湯溪也有溫泉,但無人開發,富源還睡在地裏。因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從事於燒炭燒窯者,為數也著實不少。其餘若畜牧的養豬養鴨養牛,種植的細蔗蕎麥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類,若能改良照科學的方法做去,則金衢一帶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亂紛紜,為政者現在還顧不到此。
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囑托,但暗地裏卻也有一點去散散鬱悶的下意識在的。上杭州來蟄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見客也少見,小心翼翼,默學金人,唯恐禍從口出,要惹是生非。但這半年的謹慎的結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幾位杭州的文學青年的怨恨,說我架子太大,說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個月裏,連接到了幾篇痛罵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雖則還沒有自大狂到想比擬盧騷,但途窮日暮,到得前無去所,後無退路的時候,自家想想,卻真有點兒和不得不發瘋自殺的這位可憐的蔣·捷克相去無幾了。當時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過放浪的生活,確好是杭江路局的這一回事情來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無絕人之路麼?這一段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我依的私語,附寫在此,好做一個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騷。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談》旬刊“新年特輯”)臨平登山記
曾坐滬杭甬的通車去過杭州的人,想來誰也看到過臨平山的一道青嶂。車到了硤石,平地裏就有起幾堆小石山來了。然而近者太近,遠者太小,不大會令人想起特異的關於山的概念。一到臨平,向北窗看到了這眠牛般的一排山影,才仿佛是叫人預備著到杭州去看山看水似地,心裏會突然的起一種變動;覺得杭州是不遠了,四周的環境,確與滬寧路的南段,滬杭甬路的東段,一望平原,河流草舍很多的單調的景色不同了。這臨平山的頂上,我一直到今年,才去攀涉,回想起來,倒也有一點淺淡的佳趣。
臨平不過是杭州——大約是往日的仁和縣管的吧?——的一個小鎮,介在杭州海寧二縣之間,自杭州東去,至多也不到六七十裏地的路程。境內河流四繞,可以去湖州,可以去禾郡,也可以去鬆江上海,直到天邊。因之沿河的兩岸(是東西的)交河的官道(是南北的)之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部落。居民總有八九百家,柳葉菱塘,桑田魚市,麻布袋,豆腐皮,醬鴨肥雞,繭行藕店,算將起來,一年四季,農產商品,倒也不少。在一條丁字路的轉彎角前,並且還有一家青簾搖漾的杏花村——是酒家的雅號,本名仿佛是聚賢樓。——鄉民樸素,禁令森嚴,所以妓館當然是沒有的,旅館也不曾看到,但暗娼有無,在這一個民不聊生民又不敢死的年頭,我可不能夠保。
我們去的那天,是從杭州坐了十點左右的一班慢車去的,一則因為左近的三位朋友,那一日正值著假期;二則因為有幾位同鄉,在那裏處理鄉村的行政,這幾位同鄉聽說我近來亻宅傺無聊,篇文不寫,所以請那三位住在我左近的朋友約我同去臨平玩玩,或者可以散散心,或者也可以壯壯膽,不要以為中國的農村完全是破產了,中國人除幾個活大家死之外別無出路了。等因奉此地到了臨平,更在那家聚賢樓上,背曬著太陽喝了兩斤老酒,興致果然起來了,把袍子一脫,我們就很勇猛地說:“去,去爬山去!”
緩步西行(出鎮往西),靠左手走過一個橋洞,在一條長蛇似的大道之旁,遠遠就看得見一座銀匠店頭的招牌那麼的塔,和許多名目也不大曉得的疏疏落落的樹。地理大約總可以不再過細地報告了吧,北麵就是那支臨平山,南麵豈不又是一條小河麼?我們的所以不從臨平山的東首上山,而必定要走出鎮市——臨平市是在山的東麓的一一走到臨平山的西麓去者,原因是為了安隱寺裏的一棵梅樹。
安隱寺,據說,在唐宣宗時,名永興院,吳越時名安平院。至宋治平二年,始賜今名。因為明末清初的那位西泠十子中的臨平人沈去矜謙,好閑多事,做了一部《臨平記》,所以後來的臨平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文章,其中最好的一篇,便是安隱寺裏的那棵所謂“唐梅”的梅樹。
安隱寺,在臨平山的西麓,寺外麵有一口四方的小井,井欄上刻著“安平泉”的三個不大不小的字。諸君若要一識這安平泉的偉大過去,和沿臨平山一帶的許多寺院的興廢,以及鼎湖的何以得名,孫皓的怎麼亡國(我所說的是天璽改元的那一回事情)等瑣事的,請去翻一翻沈去矜的《臨平記》,張大昌的《臨平記補遺》,或田汝成的《西湖誌餘》等就得,我在這裏,隻能老實地說,那天我們所看到的安隱寺,實在是坍敗得可以,寺裏麵的那一棵出名的“唐梅”,樹身原也不小,但我卻怎麼也不想承認它是一千幾百年前頭的刁鑽古怪鬼靈精。你且想想看,南宋亡國,伯顏丞相,豈不是由臨平而入駐皋亭的麼?那些羊膻氣滿身滿麵的元朝韃子,哪裏肯為中國人保留著這一株枯樹?此後還有清朝,還有洪楊的打來打去,廟之不存,樹將焉附,這唐梅若果是真,那它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寶貝了,我們中國還要造什麼飛機高射炮呢?同外國人打起仗來,豈不隻教擎著這一棵梅樹出去就對?
在冷氣逼人的安隱寺客廳上吃了一碗茶,向四壁掛在那裏的黴爛的字畫致了一致敬,付了他們四角小洋的茶錢之後,我們就從不知何時被毀去的西麵正殿基的門外,走上了山,沿山腳的一帶,太陽光裏,有許多工人,隻穿了一件小衫,在那裏劈柴砍樹。我看得有點氣起來了,所以就停住了腳,問他們:“這些樹木,是誰教你們來砍的?”“除了這些山的主人之外還有誰呢?”這回話倒也真不錯,我呆張著目,看看地上縱橫睡著的拳頭樣粗的鬆杉樹幹,想想每年植樹節日的各機關和要人等貼出來的紅綠的標語傳單,喉嚨頭好像衝起來了一塊麵包。呆立了一會,看看同來的幾位同伴,已經上山去得遠了,就隻好屁也不放一個,旋轉身子,狠狠地踏上了山腰,仿佛是山上的泥沙碎石,得罪了我的樣子。
這一口看了工人砍樹伐山而得的氣悶,直到爬上山頂快的時候,才茲吐出。臨平山雖則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點吃力,喘氣喘得多了,肚子裏自然會感到一種清空,更何況在山頂上坐下的一瞬間,遠遠地又看得出錢塘江一線的空明繚繞,越山隔岸的無數青峰,以及腳下頭臨平一帶的煙樹人家來了呢!至於在滬杭甬路軌上跑的那幾輛同小孩子玩具似的客車,與火車頭上在亂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煙,那不過是將死風景點一點活的手筆,像麥克白夫婦當行凶的當兒,忽聽到了醉漢的叩門聲一樣,有了原是更好,即使沒有,也不會使人感到缺恨的。
從臨平山頂上看下來的風景,的確還有點兒可取。從前我曾經到過蘭溪,從蘭溪市上,隔江西眺橫山,每感到這座小小的蘭陰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費,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頂去向南向東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覺得遊蘭溪者這橫山決不可不到了。臨平山的風景,就同這山有點相像;你遠看過去,覺得臨平山不過是一支光禿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沒有什麼奇特,但到山頂去俯瞰下來,則又覺得杭城的東麵,幸虧有了它才可以說是完滿。我說這話,並不是因受了臨平人的賄賂,也不是想奪風水先生——所謂堪輿家也——們的生意,實在是杭州的東麵太空曠了,有了臨平山,有了皋亭,黃鶴一帶的山,才補了一補缺。這是從風景上來說的話,與什麼臨平湖塞則天下治,湖開則天下亂等倒果為因的妄揣臆說,卻不一樣。
臨平山頂,自西徂東,曲折高低的山脊線,若把它拉將直來,大約總也有裏把路長的樣子。在這裏把路的半腰偏東,從山下望去,有一圍黃色的牆頭露出,像煞是巨象身上的一隻木鬥似的地方,就是臨平人最愛誇說的龍洞的道觀了。這龍洞,臨平的鄉下人,誰也曉得,說是小康王曾在洞裏避過難。其實呢,這又是以訛傳訛的一篇鄉下文章而已。你猜怎麼著?這臨平山頂,半腰裏原是有一個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貼地之處,有“翼拱之淩晨遊此,時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兩行字刻在那裏。小康王也是一個康,康定元年也是一個康,兩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難。大約因此也就成全了那個道觀,龍洞道觀的所以得至今廟貌重新,遊人爭集者,想來小康王的功勞,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謙的《臨平記》裏,所說就不同了,現在我且抄一段在這裏,聊以當作這一篇《臨平登山記》的尾巴,因為自龍山出來,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們也就跑下了山,趕上了車站,當日重複坐四等車回到了杭州的緣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來遊臨平山細礪洞。
謙曰:吾鄉有細礪洞,在臨平山巔,深十餘丈,闊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礪石,本草所稱“礪石出臨平”者,即其地也;至是者無不一遊,自宋至今,題名者數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讀,而攀躋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穀之足音,跫然而喜矣。
又曰:謙聞洞中題名舊矣,向未見。甲申四月八日,裏人例有祈年之舉,謙同友人往探,因得見其真跡。字在洞中東北壁,惟翼字最大,下兩行分書之,微有丹漆,乃裏人郭伯邑所潤色,今則剝落殆盡,其筆勢,遒勁如顏真卿格,真奇跡也。洞西南,又鑿有“竇緘”二字,無年月可考,亦不解其義,意者,遊人有竇姓者邪?至於滿洞鏤刻佛像,或是楊髡靈鷲之餘波也。
(《臨平記》卷一·十九頁)
一九三四年三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人間世》半月刊第一期,據《達夫遊記》)出昱嶺關記
一九三四年三月末日,夜宿在東天目昭明禪院的禪房裏。四月一日侵晨,曾與同宿者金篯甫、吳寶基諸先生約定,於五時前起床,上鍾樓峰上去看日出,並看雲海。但午前四時,因口渴而起來喝茶,探首向窗外一望,微雲裏在落細雨,知道日出與雲海都看不成了,索性就酣睡了下去,一覺竟睡到了八點。
早餐後,坐轎下山。一出寺門,哪知就掉向雲海裏去了;坐在轎上,看不出前麵那轎夫的背脊,但聞人語聲,鳥鳴聲,轎夫換肩的喝唱聲,瀑布的衝擊聲,從白茫茫一片的雲霧裏傳來;雲層很厚實,有時攢入轎來,撲在麵上,有點兒涼陰陰的怪味,伸手出去拿了幾次,卻沒有拿著。細雨化為雲,蒸為霧,將東天目的上半山包住,今天的日出雖沒有看成,可是在雲海裏飄泊的滋味卻嚐了一個飽。行至半山,更在東麵山頭的霧障裏看出了一圈同月亮似的大白圈,曉得天又是晴的,逆料今天的西行出昱嶺關去,路上一定有許多景色好看。
從原來的路上下山,過老虎尾巴,越新溪,向西向南的走去,雲霧全收,那一個東西兩天目之間的穀裏的清景,又同畫樣的展開在目前。上一小嶺後,更走二十餘裏,就到了於潛的藻溪,蓋即三日前下車上西天目去的地點,距西天目三十餘裏,去東天目約有四十裏內外;轎子到此,已經是午後一點的光景,肚子餓得很,因而對於那兩座西浙名山的餘戀,也有點淡薄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