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上車,西行七十餘裏,入昌化境,地勢漸高,過蘆嶺關後,就是昱嶺山脈的盤據地界了;車路大抵是一麵依山,一麵臨水的。山係砏磃古怪的沙石岩峰,水是清澄見底的山泉溪水。偶爾過一平穀,則人家三五,散點在雜花綠樹間。老翁在門前曝背,小兒們指點汽車,張大了嘴,舉起了手,似在大喊大叫。村犬之肥碩者,有時還要和汽車賽一段跑,送我們一程。

在未到昱嶺關之先,公路兩岸的青山綠水,已經是怪可愛的了。語堂並且還想起了避暑的事情,以為挈妻兒來這一區桃花源裏,住它幾日,不看報,不與外界相往來,饑則食小山之薇蕨,與村裏的牛羊,渴則飲清溪的淡水。日當中午,大家脫得精光,入溪中去遊泳。晚上倦了,就可以在月亮底下露宿,門也不必關,電燈也可以不要,隻教有一枝雪茄,一張行軍床,一條薄被,和幾冊愛讀的書就好了。

“像這一種生活過慣之後,不知會不會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塵,看電影的?”

語堂感慨無量地在自言自語,這當然又是他的Dichtung在作怪。前此,語堂和增嘏、光旦他們,曾去富春江一帶旅行;在路上,遇有不適意事,語堂就說:“這是Wahrheit!”意思就是在說“現實和理想的不能相符”,係借用了歌德的書名而付以新解釋的;所以我們這一次西遊,無論遇見什麼可愛可恨之事,都隻以Wahrheit與Dichtung兩字了之;語彙雖極簡單,涵義倒著實廣闊,並且說一次,大家都哄笑一場,不厭重複,也不怕煩膩,正像是在唱古詩裏的循環複句一般。

車到昱嶺關口,關門正在新造,停車下來,仰視眾山,大家都隻嘿然互相默視了一下;蓋因日暮途遙,突然間到了這一個險隘,印象太深,變成了Shock,驚歎頌讚之聲自然已經叫不出口,就連現成的Dichtung與Wahrheit兩字,也都被駭退了。向關前關後去環視了一下,大家鬆了一鬆氣,吳、徐兩位,照了幾張關門的照相之後,那種緊張的氣氛,才茲弛緩了下來。於是乎就又有了說,有了笑;同行中間的一位,並且還上關門邊上去撒了一拋溺,以留作過關的紀念碑。

出關後,已入安徽績溪歙縣界,第一個到眼來的盆樣的村子,就是三陽坑。四麵都是一層一層的山,中間是一條東流的水。人家三五百,集處在溪的旁邊,山的腰際,與前麵的彎曲的公路上下。溪上遠處山間的白牆數點,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又將這一幅中國的古畫添上了些洋氣,語堂說:“瑞士的山村,簡直和這裏一樣,不過人家稍為整齊一點,山上的雜草樹木要多一點而已。”我們在三陽坑車站的前頭,那一條清溪的水車磨坊旁邊,西看看夕陽,東望望山影,總立了約有半點鍾之久,還徘徊而不忍去;倒驚動得三陽坑的老百姓,以為又是軍官來測量地皮,破壞風水來了,在我們的周圍,也張著嘴瞪著眼,繞成了一個大圈圈。

從三陽坑到屺梓裏,二三十裏地的中間,車盡在昱嶺山脈的上下左右繞。過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盤旋上去,又盤旋下來,有時候向了西,有時候又向了東。到了頂上,回頭來看看走過的路和路上的石欄,絕像是鄉下人於正月元宵後,在盤的龍燈。彎也真長,真曲,真多不過。一時入一個彎去,上視危壁,下臨絕澗,總以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車非要穿入山去,學穿山甲,學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誰知鬥頭一轉,再過一個山鼻,就又是一重天地,一番景色;我先在車裏默數著,要繞幾個彎,過幾條嶺,才到得徽州,但後來為周圍的險景一嚇,竟把數目忘了,手指頭屈屈伸伸,似乎有了十七八次;大約就混說一句二三十個,相來總也沒有錯兒。

在這一條盤旋的公路對麵,還有一個絕景,就是那一條在公路未開以前的皖浙間交通的官道。公路是開在溪穀北麵的山腰,而這一條舊時的大道,是鋪在溪穀南麵的山麓的。從公路上的車窗裏望過去,一條同銀線似的長蛇小道,在對岸時而上山,時而落穀,時而過一條小橋,時而入一個亭子,隱而複見,斷而再連;還有成群的驢馬,肩馱著農產商品,在代替著沙漠裏的駱駝,盡在這一條線路上走;路離得遠了,鈴聲自然是聽不見,就是捏著鞭子,在驢前驢後,跟著行走的商人,看過去也像是畫上的行人,要令人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鍾馗送妹圖或長江行旅圖來。

過屺梓裏後,路漸漸平坦,日也垂垂向晚,雖然依舊是水色山光,劈麵的迎來,然而因為已在昱嶺關外的一帶,把注意力用盡了,致對車窗外的景色,不得已而失了敬意。其實哩,績溪與歙縣的山水,本來也是清秀無比,盡可以敵得過浙西的。

在蒼茫的暮色裏,渾渾然躺在車上,一邊在打瞌睡,一邊我也在想湊集起幾個字來,好變成一件像詩樣的東西;哼哼讀讀,車行了六七十裏之後,我也居然把一首哼哼調做成了:

盤旋曲徑幾多彎,曆盡千山與萬山,

外此更無三宿戀,西來又過一重關,

地傳洙泗溪爭出,俗近江淮語略蠻,

隻恨征車留不得,讓他桃李領春閑。

題目是《出昱嶺關,過三陽坑後,風景絕佳。》

晚上六點前後,到了徽州城外的歙縣站。入徽州城去吃了一頓夜飯,住的地方,卻成問題了,於是乎又開車,走了六七十裏的夜路,趕到了歸休寧縣管的大鎮屯溪。屯溪雖有小上海的別名,雖也有公娼私娼戲園茶館等的設備,但旅館究竟不多;我們一群七八個人,搬來搬去,到了深夜的十二點鍾,才由語堂、光旦的提議,屯溪公安局的介紹,租到了一隻大船,去打館宿歇。這一晚,別無可記,隻發現了葉公秋原每愛以文言作常談,於是乎大家建議:“做文須用白話,說話須用文言”,這條原則通過以後,大家就滿口的之乎也者了起來,倒把語堂的Dichtung und Wahrheit打倒了;葉公的談吐,尤以用公文成語時,如“該大便業已撒出在案”之類,最為滑稽得體雲。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原載一九三四年五月五日《人間世》半月刊第三期,據《達夫遊記》)遊白嶽齊雲之記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應東南五省周覽會之約,出發西遊;去臨安,去於潛,宿東西兩天目,出昱嶺關,止宿安徽休寧縣屬屯溪船上,為屯浦橋下浮家之客;行盡六七百裏路程,閱盡浙西皖東山水,偶一回憶,似已離家得很久了,但屈指計程,至四月三日去白嶽為止,也隻匆匆五六日耳。“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詩人的感覺,的確要比我們庸人靈敏一點!

同來者八人,全增嘏、林語堂、潘光旦、葉秋原的四位,早已遊倦,急想回去,就於四月三日的清晨,在休寧縣北門外分手;他們坐了我們一同自屯溪至休寧之原車回杭州,我們則上轎,去城西三十裏外的白嶽齊雲遊。

休寧,秦漢時附於歙縣,晉改海陽海寧,隋時始稱休寧,其間也曾作過州治,所以城的規模頗不小。我們自北門的夢寧門進,當街市的正中心拐彎,向西門的齊寧門出,在縣城內正走了西瓜的四平開之一分的直角路,已經花去了將近四五十分鍾的時間,統計起來,穿城約總有七八裏地的直徑無疑。

一出西門,就是一條大橋,係架在自榔木嶺、鬆蘿山、齊雲山流下來的溪上的;滾滾清溪,東流下去,便成了浙水之源之一;在橋上俯視了一下,倒很想托它帶個信去,告訴告訴浙中的親友,說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曾在休寧城外,與去齊雲山的某某上下外叉相會。

過五裏亭,過藍渡,路旁小山溪流極多,地勢也在逐漸逐漸的西高上去,十一點半,到了白嶽齊雲的腳下。齊雲山的香市,以九月為最旺,自秋至冬,迄正月而歇盡。所以山上廟宇房頭及店鋪之類,雖也有百家內外,但非當香市,則都空著無人居住。我們的中飯,本來是打算上山去吃的,忽而心血來潮,覺得山腳下那個小村子裏的飯店,也可以一飽,於是就決定吃了上山,後來到山上去一見許多空屋,才曉得這預感卻是王靈官在那裏顯靈。

我們平常,總隻說黃山,白嶽,是皖南的名山。而休寧人,除讀書識掌故者外,一般百姓,都不知白嶽,隻曉得齊雲。實白嶽齊雲,是連在一起的許多山的兩個名字。白嶽山中的一處,名齊雲岩,以後山上敕建道觀,又適在這齊雲岩下,明清五六百年下來,香火一直到現在未絕,一般老百姓的隻知道有齊雲,不知道有白嶽,原因就在這裏。康熙年間的《休寧縣誌》說:

“白嶽山在縣西三十裏,高三百仞,周二十五裏,遊齊雲者,必先登此。”又說:

“齊雲岩,在白嶽西北,高三百五十仞,周圍數十裏。”

“明嘉靖丙辰(西曆一五五六年,亦即趙文華視師江南之歲),世宗以祈禱有靈,改曰齊雲山,敕建太素宮。……”

看了這兩段記載,大約白嶽齊雲的所以要打混,與未曾到過的人,每要把一處當作兩處看的疑團,總也可以冰釋了吧?

飯後從北麓上山,石級蜿蜒曲繞。登山將五十步,過一亭為步雲亭,亭後,矗立著一塊五六丈高的大石碑,上刻“齊雲仙境”的四大字,工整勻巧,不識是何人的手筆。山路兩旁,桃花雜樹很多,中途的一簇古鬆尤奇而可愛;在寂靜的正午太陽光下,一步一步的上去,過古鬆、望仙等亭,人為花氣所醉,渾渾然似在做夢;隻有微風所惹起的鬆濤,和采花的蜂蝶的鳴聲,時要把午夢驚醒,此外則山靜似太古,不識今是何世,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子,究竟到了什麼地方。

到一支小嶺脊的中和亭(或為真氣亭)後夢就非醒不可,因從這亭子前向北一回望,來路曲折就在目下,稍遠是菜花滿地的平楚千頃,更遠就是那條數溪彙聚的夾源夾溪了,水色蔚藍,和四麵的農村花樹,成了一個最美也沒有的雜色對稱。走出這亭子的南簷,向前麵望去,先是一個半圓的幽穀,在這大大的半圓圈裏,南盡頭沿山有一條石欄小路,和幾座不連接的道觀禪房;與這一條小路相對,當半圓的這麵,就在亭子的南腳下,更有一條雁齒似的堤路,兩麵是欄杆,中間是橋洞,灣環複與山路相接,是西去上齊雲的便道。壁立在這半圓圈上的高峰,西南東三麵,是石門岩、密多岩、忠烈岩、真棲岩、拱日峰等。山勢飛動,石岩偉巨,初從山下慢慢走上來的人,一到此地,總不得不大吃一驚,因為平常的山裏,決沒有這一種巨大的石岩,尤其是從白嶽山腳下上來的時候,決不會預想到將看見這一種偉大的石山的。這一區,就是白嶽山的境界,所謂“遊齊雲者必先登此”的地方。中和亭(真氣亭)內還有一塊萬曆的碑立在那裏,亭東首也有一個廟在,我們因為要去看的地方正還多著,所以碑文也沒有功夫念,廟裏也不曾進去。

沿山走上南去,先到了洞天福地的那一個廟裏。據誌書之所載,則為無心道人黃上舍國瑞之所築;然在同一項下,又有一段記載:“明嘉隆間,有一數百歲人居此,坐臥石床,無姓名,不立文字,人第稱為邋遢仙,後化去,然有自峨嵋歸者,謂又在山中見之。”觀此,則洞天福地境內真身洞中的那座墳,或者是邋遢仙人的遺蛻也說不定,因為墓的兩旁,還各有一座石床置在那裏,石床上並且還各擺著了三四個大約是施舍的銅元。

自真身洞西去,接連著有雷祖、聖帝、通明等殿,都已坍毀不堪,殿外穀中,溪水不斷在流,誌書上所說的桃花澗,大約總就在這些地方。

我們到了白嶽,看見了許多奇岩怪石,已經是不想走了;同來的吳、徐兩位,更在這裏照一像,那裏攝一影地費去了許多底片。殊不知西上一山,進了天門,再下去入齊雲境後,樣子更是靈奇偉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致吳、徐二君大生後悔,說,“片子帶得太少了。”

拱日峰下的天門,奇峰突起,底下就是一個像一扇天然的門似的石洞。穿此洞而南下,沿山壁走去,盡是一個個的大洞和一座座的峭壁,真仙洞,圓通岩,雨君洞,珍珠簾,文昌宮,玄芝洞,等等,名目也真多,景致也真怪,地方也實在真好不過。

圓通岩前,有順治三年石碑二,立在洞的兩旁。碑身薄而石刻很深,字跡秀麗非凡。拾小石擊碑鐺鐺作鍾磬之音,所以兩碑的當中,各已經穿成了一個大洞,碑上的詩句,早就拓不完全了;這和未倒之先的雷峰塔腳,被燒香客挖掘,謂泥石可以治病事一樣的為迷信之害;象以齒斃,膏用明煎,人之有一特點而致亡身者,睹此應生感慨。圓通洞,本不甚深,中供何神,亦不曾進去細看,實在因為這一帶的神像、碑版、石刻、古器等太多了,身入此間,像到了一處古物陳列所,五花八門,目眩神昏,看也看不得許多,記也記不到底的。

真仙洞(徐霞客所記的羅漢洞即在此處),最深最廣,洞中的佛像也最多,四壁石龕內,並且還有許多就壁刻成的石佛,層層排列在那裏。在從前,這一帶地方,似乎統呼作真仙洞的,以後好事者多,來遊者眾,道士們也想設法多騙取一點遊客的香金,所以就在這一區像羅馬的鬥獸場似的大半圓石壁的四周,刻上了許多的名字,供起了不少的神像。

珍珠簾,是一座百丈來高的斜覆出去的巨岩,岩下也安置著佛座神堂,空廣深幽,是天然的一間高大的石屋。百丈高的石簷上,一排數丈,點點滴滴,不論晴雨,不分四時,時有珍珠似的水滴在往下落。因為岩之高,幅的廣,第一滴下來,尚未及半空,第二滴就又繼續滴下來了,看起來真像是一層自然的珍珠簾幕,罩在麵前。這些珍珠水滴,積少成多,在岩下的大石層中,彙成一大水池,即所謂碧蓮池者是。

自珍珠簾沿著半圓的巨壁向西繞去就是文昌宮、玄芝洞、雨君洞等處所。凡沿碧蓮池的這半圓圈上,約裏把來路的中間,一處一處的名目,還不止這幾個,而嵌在壁上的石碣,立在壁前的古碑,以及壁頭高處,摩崖刻著的擘窠大字,若一一收錄起來,我想總有一部偉大的《齊雲金石誌》好編(魯丁兩氏的《齊雲山誌》,因不曾見到,所以關於金石一類,無從記起),這些隻好讓專門家去搜集,現在這裏隻提起一件,就是文昌宮前,有明嘉靖年間的大石碑四塊,還比較得完整,上麵刻著的,是大學士元峰袁翁的律詩四首。

真仙洞附近碧蓮池上的這大半圓圈繞過之後,又隔一高嶺,再進一重門,拾級抄拱日峰側麵上去,是齊雲岩下的正殿太素宮的區域了,到了這裏,四麵的景色,又突然的一變;愈出愈奇,更變更妙的文章作法,在這齊雲仙境的景色裏,正可以領悟得出來;可惜我們都是俗骨,沒有福分在這裏多住幾天,來鑒賞這篇奇文,走馬看花,隻好算是匆匆地做了一個遊仙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