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 3)

成軒

章太炎是中國近代著名的革命家和思想家,一生大部分歲月是在奔走國事、研究學術和傳道授業當中度過的。他先後發表了大量的論著,給國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其中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代表作,當推《訄書》和《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前者是一部內容豐富思想深刻的政治和學術論文選集,後者是一篇轟動朝野膾炙人口的政治檄文,兩者都是史乘留名的傳世之作。

《訄書》從成書至今已有百年,經曆了兩個“世紀之交”,但其意義與價值並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這是因為該書反映了當時中國的社會實際和時代精神,宣傳了反帝反封建的思想主張,為方興未艾的民族民主革命提供了一個初步的比較完整的理論體係,促進了民眾的覺醒。同時,該書也集中地體現了作者在諸多學科領域內的學術成就,創獲甚夥,對學術文化的繁榮與發展作出了積極的貢獻。《訄書》既具有革命性和戰鬥精神,又有極高的學術價值,此書出版之後,立即風行一時,轟動海內,一方麵受到革命派和進步人士的熱烈歡迎與高度讚譽,另一方麵又遭到封建頑固派的誣蔑圍攻和口誅筆伐。《訄書》在當時就已引起社會震動,至於其影響,更超出了那個時代。可以說,該書的問世,為章太炎在中國近代革命史、思想史和學術史上的崇高地位奠定了基礎。

《訄書》論及哲學、宗教、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民族學、語言文字學等諸多學科,幾乎涵蓋了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的所有領域,也涉及到自然科學的許多知識。語言文字高度濃縮,信息含量極其豐富。其意義和價值是多方麵的。該書在學術上的突出成就,早有定評,素享盛譽。當今發表的一些論著,仍時有援引以為根據,互相印證發明或引申發近者,足證該書確有不少孤發先鳴精辟獨到的見解,為學術界所重視,不愧是一部權威性的著作,經得起曆史的檢驗。同樣,該書在鼓吹反清革命、傳播民主思想方麵,也有不可磨滅的功績。而在這方麵,隨著社會的變遷,時代主題和曆史任務的轉換,現在似乎已不大為人們所注目,各種論著較少述及,專門研究者寥若晨星。這種狀況,實與《訄書》的曆史地位不大相稱。革命年代雖已遠去,但《訄書》所發出的光耀永存!這是我們論及《訄書》時不應該忽略的一個重要方麵。

如果深入研究書中的內容,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來考察,那麼《訄書》的革命性和曆史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書中有直接揭露帝國主義侵略、抨擊清朝暴政的篇章,旗幟鮮明,文字犀利,慷慨激昂。另外一些文章,或發表政治見解,或提出社會改革方案,無一不為反清革命、創建民主國家的目標服務。即使那些討論學術問題的作品,也往往與社會現實密切相關,隱含政治目的。例如,書中熱衷介紹進化論,但其主要用意卻不在於探討生物學原理本身,而在於通過宣傳進化論警醒國人,呼籲人們“合群明分”,團結禦侮,救亡圖存。作為古文經學家,章太炎本來就服膺儒家“華夷之辨”、“夷夏之防”的傳統思想,從西方傳入的進化論又為他提供了新的理論依據。所以,他在書中大談“民獸之辨”、“夷夏之別”,號召漢族人民奮起驅逐“異種”,光複舊物,還我河山,進而建立民主自由之新中國。

眾所周知,自漢代“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便成為曆代統治者的官方哲學,成為君主專製製度的護身符。近兩千年之中,雖經曆過多次改朝換代,江山易主,然而儒學獨尊的地位卻始終沒有動搖。孔子學說被看作是萬古不變的教條,一切思想言論都要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顯然,要推翻君主專製製度,批判封建主義,不改變“獨尊儒術”的局麵是不可能的。因此,近代一些先進人物和政治集團在實行社會改革或革命時,往往把孔子以及儒學作為批判的對象。在辛亥革命時期,曾出現一股令人矚目的批孔思潮;“五四”時期,更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反孔運動。這一現象的發生,決非偶然,而有其曆史必然性。章太炎可以說是近代首開正麵批孔之風的代表人物,在批判舊傳統、創建新文化方麵起了導夫先路的作用。《訄書》初刻本即已突破了“獨尊儒術”的傳統模式,視儒家為諸子百家當中的一家,將其與各家放在一起論列,有還曆史本來麵目之寓意。《訄書》重訂本特增列《訂孔》一篇,專門評議孔子。稱孔子為“古良史”,但批評其“虛譽奪實”,言論自相矛盾,思想道德、理論學術都比不上孟子、荀子。《學變》篇盛讚王充敢於批評孔子的精神勇氣,以為“足以振恥”。章太炎這些言論,在當時堪稱振聾發聵,石破天驚,引起社會強烈反響和巨大震動。有人驚呼:《訄書》出版以後,“孔子遂大失其價值,一時群言多攻孔子矣”(許之衡:《讀〈國粹學報〉感言》,載《國粹學報》第6號)。有人氣急敗壞地質問:“章氏謂今世資於孔氏之言者寡,三綱五常,可一日去乎?”(誌學《:章炳麟氏〈訄書〉書後》,見《訄書》重訂本附頁)章太炎主編《民報》以後,批孔言論更趨激烈,以為排滿革命張本。章太炎的批孔,自《訄書》開其端緒,至《民報》時期而登峰造極;及至“五四”新文化運動,猶見其風流餘韻。“五四”運動中的幾員健將,陳獨秀為章太炎朋友,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為章太炎學生,他們的文章都或多或少受到章太炎的啟迪和影響。胡適、傅斯年、顧頡剛、吳虞等人的作品,也不同程度地從章太炎的思想中吸取養料。被譽為“隻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指斥孔子為“國願”,揭露“孔子之徒,湛心利祿”等等,更直接地搬用了章太炎的話語。由此可見,從某種意義上說,《訄書》對孔子的批評,實是20世紀初葉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