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章太炎是一位具有強烈排滿思想的民族主義者，民族問題一直是他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訄書》重刻本中收錄的《原人》和《序種姓》上下即係統地表達了他這方麵的思想。
章太炎民族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他突出、強調了文明與野蠻的差別和對立。他將傳統的夷夏觀念和西方社會進化論相結合，提出了他關於人的獨特定義。在文中，他把人類形成的自然史當作民族史的出發點，論證了物種從無生命到有生命、從原始的生物到高級的生物的進化過程，指出所有種族的人，都是從魚一步步進化而來的，進化較早、較快的民族比較文明，而進化較晚、較緩的民族則比較野蠻。這樣便出現了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的區別。據此，作者把世界諸民族分作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兩類，並認為隻有那些文明民族才可算作是人，而那些野蠻民族隻可歸於獸一類。
章太炎誇大文明與野蠻的差別，目的在於說明滿族作為落後的戎狄民族沒有權利統治先進的文明民族，他們雖然憑借武力征服、統治了中國，但這種統治是不合法的。作者在文中還討論了這樣一個問題，野蠻的“戎狄”君臨於中國為不合理，文明的歐美民族統治中華民族是否就合理呢？章太炎對此作了否定的回答。這是因為歐美與中國作為文明民族是相同的，但作為種族則是不同的。中國，是中華民族的中國，對於征服者“安論其戎狄與貴種哉？其拒之一矣”。
本文收入《訄書》初刻本及《檢論》。
赭石赤銅著乎山（1），藻浮乎江湖（2），魚浮乎藪澤，果然狙攀援乎大陵之麓（3），求明昭蘇而漸為生人（4）。
（1）赭石（zh者—），指鐵礦石。《管子·地數》“上有赭者下有鐵。”
（2）藻，水藻名。《爾雅·釋草》：“牛藻。”郭璞注：“似藻，葉大，江東呼為馬藻。”
（3）果然，亦作“猓然”，即長尾猿。狙（jué覺j居），猿猴。通。大母猴。《爾雅·釋獸》“父善顧”，郝懿行義疏：“當作。”
（4）求明昭蘇，指自然進化。求明，祈求光明。昭蘇，蘇醒。《禮記·樂記》“蟄蟲昭蘇。”生人，指進化為人。
人之始，皆一尺之鱗也（5）。化有早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獷而戎夏殊。含生之類（6），不爪牙而能言者，古者有戎狄，不比於人，而近諱之（7）。
（5）一尺之鱗，指魚。章氏接受近代進化論觀點，認為人是由低等生物進化而來。他曾著《菌說》一文，認為生物起源於死物，有生命物體來自非生命物體；最簡單的微生物變成草木，草木變水母，水母變蛤蜊，蛤蜊變蝦蟹，蝦蟹變魚，魚變鳥，變獸，獸變猴子，猴子變人。
（6）含生，佛教名詞。泛指一切有生命者。亦稱“含類”。《大唐西域記》卷一“含生之疇，鹹被凱澤。”
（7）近諱之，指近代以來人們不再把“戎狄”等落後民族當作“非人”看待。
餘以所聞名家者流，斥天下中央，則燕之北、越之南是已（8）。然則自大瀛海以內外，為盇洲者五（9）。赤黑之民，冒沒輕盉（10），不與論氣類。如歐美者，則越海而皆為中國（11）。其與吾華夏黃白之異，而皆為有德慧術知之氓（12）。是故古者稱歐洲曰大秦，大秦即羅馬。其曰大秦者，明非本稱，乃實中國所號，猶彼土以震旦稱我也（13）。明其同於中國，異於葷鬻、戎之殘忍（14）。彼其地非無戎狄也。處冰海者，則有哀斯基穆人（15）。燼瑞西、普魯士而有之者（16），則嚐有北狄。盌擾希臘及雅典者（17），則嚐有黑拉古利夷族。夫孰謂大地神皋之無戎狄（18）？而特不得以是白人耳（19）。戎狄之生，歐、美、亞一也。
（8）燕之北，越之南，戰國時名家惠施的十個論題（後被稱為“惠施十事”）之一“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9）盇洲者五，指世界亞、非、歐、南北美洲及大洋洲。
（10）冒沒輕盉，舉止輕率，沒有禮節。《國語·周語中》“夫戎翟冒沒輕盉，貪而不讓。”韋昭注：“冒，抵觸也；沒，入也；盉，進退上下無列也。”
（11）越海，隔海。皆為中國，指與中國一樣是文明國家。
（12）德慧術知，指德行智慧。氓，民。
（13）震旦，古代印度對中國的稱呼。意為東方日出之地。
（14）葷鬻、戎，古代北方部族名。葷鬻，亦作葷允、薰育、薰鬻等。
《史記·五帝本紀》索隱：“匈奴別名也。唐虞以上曰山戎，亦曰熏粥，夏曰淳維，殷曰鬼方，周曰狁，漢曰匈奴。”戎，亦作盕戎。
（15）哀斯基穆人，今譯“愛斯基摩人”。居住在北極地區的民族。
（16）燼，毀滅。瑞西，今譯“瑞士”。歐洲中部小國。普魯士，歐洲中世紀王國，今德國的前身。有之，占領、占有。
（17）擾，騷亂動擾。《宋史·安丙傳》“今蜀道擾，未寬顧憂。”
（18）神皋，神聖的土地。皋，水邊地。
（19）而特不得以是白人，意為不能認為白人中就沒有落後的戎狄民族。（aù估），摩平。此作估量。
在亞細亞者，舊國亡。亞細亞巴比倫、亞述之屬（20）。禮義冠帶之族，厥西曰震旦，東曰日本，佗不著錄。岡本監輔曰（21）：“朝鮮者，韃靼之苗裔（22）。”餘以營州之域，自虞氏時著圖藉矣（23），卒成於箕子、衛滿（24）；文教之盛，與上國同風（25），宜不得與韃靼為一族。意者三韓、貉之種姓（26），羼處其壤，則猶俄之有鮮卑，西伯利亞，或作錫伯，即鮮卑。奧之有匈牙利歟？即匈奴。總之，傅於禹籍者近是（27）。其他大幕之南北，蒙古盙魯特之窟（28），袤延幾萬裏，犬種曰狄，亦自謂出於狼鹿。凡犬種等名，皆野人自號，及此方以相鄙夷者。然其獷悍蚩賤，不異禽雀，故因其可以非人。而非人之說，詳《序種姓》上篇。東北絕遼水，至乎挹婁（29），豸種曰貉。甌越以東（30），滇、交趾以南（31），內及荊楚之深山，蛇種曰蠻、閩。河湟之間（32），驅牛羊而食，盚酪而飲（33），旃罽而處者（34），羊種曰羌。羯亦從羊，然與羌異義。《日知錄》三十二曰（35）“羯本地名，上黨五鄉縣羯室，晉時匈奴別部入居之，後因號胡戎為羯。”是羯為地名，非種類名。與羌之言羊種人盜者（36），殊矣。自回鶻之入（37），則羌稍陵遲衰微，亦混淆不得析。是數族者，在亞細亞洲則謂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獷，雖合九共之辯有口者（38），而不能予之華夏之名也。惟西南焦僥（39），從人，長三尺，莫知其誰氏？要之，印度、印度本白種。自吠陀以來，哲學實勝中夏，而丘岡之族，至今尚稱蠻民，亦文野半也。衛藏與西域三十六國（40），皆猶有順理之性，則神農、黃帝所不能外。亦其種類相似，與震旦比，猶艾之與蒿，猶橘之與枳（41）。
（20）巴比倫，古代兩河流域文明國家。最早為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城市國家，後發展為古巴比倫王國和新巴比倫王國。亞述，古代西亞文明國家。約公元前三千年末興起於底格裏斯河中遊，公元前八至九世紀形成東起伊朗高原，西達地中海的軍事帝國。
（21）岡本監輔，日本學者。著有《萬國史記》等。
（22）韃靼，本靺鞨別部，唐末始見其名，後為蒙古別稱。元亡，其宗族走漠北，去元之國號，稱韃靼。
（23）營州，古十二州之一。相傳禹治水後，分中國為九州：冀、兗、青、徐、荊、揚、豫、梁、雍。舜又從冀州分出幽州、並州，從青州分出營州。秦漢時置為遼西郡，為烏桓、鮮卑等所居。虞氏，即舜。著圖籍，指劃入版圖。
（24）箕子，商代貴族。紂王的諸父，官太師。曾勸諫紂王，紂王不聽，把他囚禁。周武王滅商後，把他封於今東北及朝鮮一帶。衛滿，戰國時燕人。率兵擊破朝鮮，自立為王。見《史記·朝鮮列傳》。
（25）上國，春秋時稱中原諸國為上國，與吳、楚等國相對。
（26）三韓，指分布在今朝鮮半島的三個古國，即辰韓、馬韓和弁韓。《後漢書·三韓傳》稱其是亡避秦役來此，風俗習慣多與秦人相同。貉，亦作貊。我國東北地區少數民族名。《漢書·匈奴傳》：“是時漢東拔貊、朝鮮以為郡。”
（27）禹籍，指中國。因傳說禹首先劃分九州，並指定名山、大川為各州疆界，故稱。
（28）大幕，大漠。指蒙古高原的大沙漠。盙魯特，亦稱衛拉特。清代對西部蒙古各部的總稱。窟，居住的洞穴。
（29）挹婁，古國名。據有今東北數省之地。參閱《後漢書·東夷傳》。
（30）甌越，今海南島的古稱。
（31）交趾，古地名，指五嶺以南的地方。
（32）河湟，黃河和湟水。河湟之間，指今甘肅、青海一帶。
（33）盚酪（dMna凍—），乳汁、奶酪。盚，乳汁。《列子·力命》：“乳盚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