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光我倒是認識,他常騎著英國飛利浦上端木蕻良老大哥這兒來聊天,我跟端木住斜對門,總碰見祖光上廁所,他總不會為這個請我吃飯。
我就問:“祖光請誰?”
他說:“請趙丹他們。”
我說:“那我去幹什麼?”
他說:“趙丹想拍你的‘懸崖’,要跟你談談。他明天就回上海,沒工夫單獨約你了,咱就湊一塊去談。他們談趙青拜師的事,咱們談劇本的事,各行其事,兩不耽誤。”
“人家不是要吃飯嗎?”
“咱跟著吃唄,反正祖光花錢。”
“晚上吃飯現在就去?”
“今天天安門前有事,晚了就過不去了。”
等他漱口,淨麵,剃須,熱奶,沏茶,著裝,登履,升冠……這套忙完,就將近中午,天安門前已經人山人海。我倆在人堆中鑽空子前進,走到新華門對麵就再也走不動。隻見畫家彭彬擠在人群中翹首相望,眼睛盯著天安門方向。我們就湊過去閑聊。過了半個多小時,從那邊傳來歡呼聲,又過十五分鍾,近處人頭開始轉動,前邊的人往後退,後邊的人往前擁,隨後就看到毛澤東跟伏羅希洛夫兩位站在一輛敞篷車上緩緩而來,車經過處就有人鼓掌,也有人高呼“毛主席萬歲!”“歡迎……”但並不整齊——那時距文化大革命還有好些年,還沒定出歡呼致敬的儀式和規格。多的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少了些膜拜作場的形式。我也喊了“毛主席萬歲!”還把腳蹺得更高些瞻仰領袖的風采,誰知離我們還有數丈遠時兩位卻坐了下來,車子也加快速度,拐彎進了新華門。盡管兩位都是巨人,坐下後人們也還是看不清楚。我跳起來看了一眼二位領導的後背,就退到後邊去休息。人散開後我們繼續前進,走到王府井南口已是下午三四點鍾,宗江說:“中午咱們省了一頓,這晚飯還不知什麼時候吃上,咱先吃點什麼墊補墊補吧。”就到東單三條口,吃了頓奶油炸糕,到帥府園吳府時離吃晚飯時間不遠了。
祖光家裏好熱鬧,一進門就聽見滿是上海閑話,吳儂軟語。黃宗英、上官雲珠、趙丹……足有七八個人,擠滿了東廂房一屋子。還有幾位生臉:一個漂亮小夥,說是趙青的全權代表,趙青有事不能來,他替她來談拜師事宜。另一位文雅中年名叫岑參,剛從香港回到內地,正準備拍一部戲曲片。當時我還沒經過當右派的磨練,麵皮尚薄,在多位名家麵前有點自慚形穢。這些人中我最熟的是風霞和王雁。王雁大概是拜師的聯絡人,正和趙丹、宗英、趙青的代表商量有關細節;鳳霞是女主人,要忙著招待,我就退到屋角去抽煙。宗江大概看出我的拘謹寂寞,就拉過上官說:“小鄧有點認生,你來照顧他。”我和上官在上海隻有一麵之交,並不熟悉。她卻認真地照顧起我來,拿過一盤鳳霞母親做的炒紅果說:“他們講話咱們就吃,談談你最近又在寫什麼。”隨後又把香港演員送她的一把尼龍傘打開給我看——那時我們市麵上還沒有尼龍製品。她想叫我看個新鮮,我從這裏卻是看到了上官的善良和忠厚。
拜師事務談完後王雁和趙青的代表就告辭而去了,祖光就領著大家步行上新開路康樂飯館。我跟趙丹在路上就進行談判。講好三個月之後交稿,在這期間我要請創作假,創作假期間我是不領工資的,趙丹答應簽定合同後就先預支一筆稿費給我做生活費。走到康樂時我們已達成協議了。
那時的康樂還是家庭飯館,住房改的營業廳,隻能擺下一張圓桌。白天賣散座,晚上才有包桌,每晚隻做兩桌,所以要提前訂座。我們來時前邊那一桌還沒吃完,掌櫃的說:“多包涵您哪,屋裏沒地方,先在這門道裏站會吧您吧。”這幾位大明星、名導演就都站在那兒紮堆咽唾沫。正等得不耐煩,不知外邊走路的哪個人認出了趙丹,就伸過頭來看。北京人有從善如流的好習慣,隻要有一個人伸頭看,一會後邊就站上一幫。還有人自來熟,湊過來問:“早來了?開會了是吧?”大家就提議進裏邊站著,寧可叫裏邊人討厭,也別惹外邊人圍觀。祖光帶頭進了屋,一進去就響起一片寒暄聲。原來梅蘭芳先生在請客,蕭長華、薑妙香都在坐,請的是老明星徐來夫婦。大家既都認識,梅先生就放下筷子起身打招呼,別的幾位也舉著筷子讓坐,亂了一陣他們匆匆吃完把桌子讓給我們。
祖光要了不少菜,最出色的是“櫻桃肉”和“桃花泛”。上官忠於職守,吃飯時仍拉我坐在她身邊,見我愛吃什麼總是為我多布些。結果我吃得最實惠。
幾杯酒下肚,談話海闊天空起來,有兩個話題我最感興趣,一是宗江談起《柳堡的故事》,有意請鳳霞演女主角,一是鳳霞講起評劇演員王度芳一件往事。舊中國時王度芳在台上唱戲,一抬腳把靴子甩了出去,靴子飛到台下正砸在一個特務的頭上,那特務跑到後台抓住王度芳“叭叭”就打了他一頓嘴巴。王度芳有氣沒地方出,當晚就請自己吃了一頓紅燒肉。上官建議我把這個細節寫進將來的小說裏。因為她問近來在寫什麼時,我說想要寫一個反映戲曲藝人生活的小說。
我想大家看到這兒準煩了,吃頓飯用得著這麼羅嗦嗎?別急,你往下看,下邊還有文章:
過後不久,趙丹寄來三百元預支稿費,我請創作假回到北京文聯寫劇本。劇本沒寫完我就成了右派。欠下上影三百元使我心中不安。接受勞動改造後,有天放假,溜到西單劇場去聽昆曲,意外的碰到了宗江。我覺得沒處躲沒處藏。宗江卻依然如故,親切地問我身體如何工作怎樣,既不提我當右派的事也不問我劇本的下文。我本想表示那筆帳一定要還,可眼淚直轉,怎麼也說不出口。這股欠債難還的愧疚一直拖到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中正蹲牛棚,有一天來了兩位外調人員,轉彎抹角地啟發我證明趙丹、吳祖光等開黑會的問題。我沒的可說,那兩人就火了:“不開會你怎麼能拿到趙丹三百元?怎麼就按計劃炮製大毒草呢?好,有你交代的地方!”
第二天我又被拉上了鬥爭會,會前一位尖嘴猴腮的造反派對我說:“你小子直到如今沒跟我們露過參加黑會的事,就以為我們不知道嗎?連日期地點我們都掌握了,今天不交代清楚別想散會!”
雖然丟人,我也不想塗改曆史,說我“跟造反派展開了麵對麵的鬥爭”。照實說,我是低頭哈腰,老實承認了接受三百元炮製大毒草的罪行。造反派問我還策劃了什麼大陰謀?我說用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腐蝕青年靈魂這陰謀夠不小了,還要怎麼大法?
造反派賞了我一頓大嘴巴子。
回到牛棚我想起王度芳的故事,簡直想哭,因為我挨了頓嘴巴連吃碗燉肉出出氣都辦不到。
此事我和誰都沒提過。我為我的認罪瞧不起自己,覺得對趙丹、祖光和宗江都欠著份情。
19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