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海魂》寫完後正式調到北京來的。《海魂》有一部分題材來自起義的“長治號”軍艦。“長治號”起義到南京我是最先采訪的人之一,電影劇本的幾位作者我都熟悉,我就打聽他們的創作情況。這才知道他碰上多麼尷尬的事。《海魂》劇本寫得好,拍得也好,是要載入電影史的名片。可《海魂》的創作過程卻是另一出好難演的鬧劇。宗江在裏邊扮演了個覺新式的人物,我又看到了他忠厚寬大,忍辱負重的一麵。宗江是個人道主義者,是個君子,不摻假的好人。
宗江的朋友遍天下。不論什麼行當,不管什麼流派,不計年齡檔次,他都交往。他有句名言,叫:“多山頭即無山頭。”這句話對我做人頗有影響,但要學到他那火候不易。他表麵上超脫隨和,內心是非常清楚,愛憎分明,正義感和責任心極強。強得把功利二字甩得好遠。本來他能寫的題材極多,要洋的他是燕京的科班出身,西方各種流派的作品他早就有所了解,而且讀的是原文不是譯本;要土的他書香門第,博覽群書,真要弄什麼京音律韻,我這樣的根本不是個兒。在他寫了《海魂》、《柳堡的故事》等名作之後,有位負責人跟他說:“你總這樣跟工農兵不著邊不行啊,得深入工農兵生活。”他就扔下自己熟悉的一套,毫不猶豫地深入工農兵去。下農村,進西藏,隨後就寫出了熱鬧一時的《江山多嬌》、《縣委書記》和一部名垂永久的《農奴》。到此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可他還要再接再厲,竟視死如歸地去了美國正進行“地毯式轟炸”的越南前線,並且在彈片橫飛中寫下一部劇本。天可憐見這劇本還沒發表就被偉大旗手看中,赫然列入了重大毒草的名單。等他從美國炸彈下返回北京,便帶著一身罪名,發往大西北充軍了。
就我所知,宗江在“文革”中的生命危險絕不比在越南小。可死裏逃生後想幹的第一件事還是寫作。“文革”過後我倆頭次見麵他就談他正在寫和正要寫的作品,不久就給我送來兩個劇本,一本是寫一個連隊,另一本是寫一位被“四人幫”殘酷迫害致死的烈士。他跟我說:“我知道這倆戲都不能拍,可我不寫出來對不起死去的和活著的。我寫出來了,哪怕隻給朋友們看看我也算了結一番心願。”我無法評判過去有些作法的得失。但宗江為人民,為事業的這種熱誠勇敢勁頭我是永遠崇敬的。別看他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在十裏洋場出過大風頭,卻絕不是文學、藝術前邊加個“玩”字的公子哥兒。
宗江是個多棲、全才的藝術家。我弄不清他到底有多大本事,隻看到凡是派給他的活他都幹。他的創作一直是文武昆亂不擋。五十年代有一陣聽說他在寫越劇《春香傳》,那劇彩排時我也看到他在台前台後忙活,可說明書裏並沒他名字,又聽說寫了話劇,卻又不見下文。有天我和畫家彭彬在長安聽侯寶林的相聲。除去我二人,招待席的一排座位全空著,演出過一半,我覺得亮光一閃,有位穿藍綢旗袍的小姐娉婷而至,緊挨我坐了下來。那時穿旗袍的人已經不多,何況小姐眼光在我臉上掃了一下,我便扭過頭放肆地看了一眼,不看則已,一看招來幾句好話。
“對不起,打擾您了,耽誤您聽段子了。”
“嗨,我當是誰呢,言小姐!”
“衝您點了半天頭您理都沒理,原來您還認識我呀。”
那一陣言慧珠正跟我熟悉的一位管事人鬧氣兒,不是一般的氣,是氣得要自殺。我既和她那位對手一個衙門裏辦公,挨幾句搶白也算活該,我就連忙道歉。我看她精神煥發,不像要自殺的樣子,搭訕說:“您最近在忙什麼?”她說:“排《春香傳》哪,是宗江給幫的忙,作家裏還是有人夠交情的。”
我才知道宗江在幫她排《春香傳》。
果然,《春香傳》演出時門口牌子上寫著“藝術指導黃宗江、鄭律成”。
戲不錯,得了獎,言慧珠是我最佩服的三位女演員之一。論功底,論扮相,論嗓子,論梅派戲的地道味,沒幾個人能趕上她。在這點上宗江和我有同感,不過他還是看到言小姐更多長處。他說《春香傳》連編劇帶導演其實都是慧珠自己幹的,他隻幫了點忙,慧珠卻堅持要把他的名字寫出來。這和他在另一出戲裏的遭遇相比,就看出了慧珠的人品。不過宗江剛看到門外牌子時還有點不安,他說:“怎能把我的名字放在鄭律成前邊呢。人家是《延安頌》的作者呀。”後來又看到說明書,他心裏才踏實。說明書上印的是“鄭律成 黃宗江”。由此宗江得出個結論:“言慧珠才女也!”
可歎才女命運多舛,不久後自殺一次,幸好被搶救過來,但到“文革”時終於還是拂袖而去了。
後來我還看過她一些戲,但最深的印象仍是抗美援朝時演的《鳳還巢》和與宗江合作的《春香傳》。此外還有出《百花贈劍》,我覺得誰也沒她演得好。
三
最先鼓勵我寫電影的是黃宗江,雖然我至今也沒寫成一個電影劇本,這份關心我不能忘。
1956年我的《在懸崖上》發表後,接到在電影學院要畢業還沒畢業的董克娜來電話,約我去談談。意思是要我把它改為電影劇本,他們作為畢業論文來拍片,後來桑夫同誌又來約,說北影會拍得更好。但我對電影把握不大,興致不高。就找宗江商量。他那時結婚不久,住在西單大院胡同,我去時他正享受天倫之樂,就背著小女兒,拉著大女兒跟我談話。聽說丹娣如今也做了媽媽了。我不知二小姐長大後的性格如何,小時給我的印象是十分可愛卻頗欠文靜。在她爹背上、脖子上不斷地笑和叫,有時還加上跳!我們整個在她震耳的歡笑聲中費勁地談了一晚上。宗江聽她的叫聲像聽交響樂,精神更能集中,思維更加敏捷,聽完我訴說後,極力鼓勵我寫。還在二小姐的伴奏下為我出點子,指出小說中那些細節閱讀起來雖有趣味,但無法用視覺藝術表現,並教給我如何改成可視形象。就這樣我也還下不了決心,過了好久都沒動手。
1957年4月30號這天大清早,接到黃宗江一通急電:“喂,小鄧,你上我這來一趟好嗎?”
“什麼事?”
“來了再說。”
“多咱去?”
“吃了點心就來,越早越好。”
我當時正長期的無條件的全身心的在第四建築公司深入生活,連住也住在南禮士路的公司裏。這時宗江住在雙柵欄,騎車到了西單,看看時間尚早,我先去同春園吃早點,然後又故意在報攤上磨蹭了一會才去雙柵欄的黃公館。我進屋時他正坐在床邊發愣,不光還沒洗臉,連襪子也還沒穿。我說:“看樣你才起來,那剛才的電話是……”他說是早上想起這事給我打了電話,打完電話他又回來躺下了。
他一邊忙活一邊神聊,話卻不談到正題上:“趙青從舞蹈學校畢業了,想替她找個師傅學點傳統舞蹈,你說找誰好?”我說:“當然是韓世昌。你看看他的《學舌》、《鬧學》、《遊園》,那身段,那台步,那……”他說:“我們也想到他了,可滿城爭說《十五貫》之後,昆曲的行情見長,韓先生正籌建北方昆曲劇院,怕是沒工夫教徒弟。我們想找小翠花,你以為如何?”我說:“那也好,《紅梅閣》的魂步是一絕呀。於先生最近倒是總閑著。”他說:“對,趙丹正在北京,今天他們就決定這件事。”我問:“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喝了口牛奶說:“沒關係,找你來有另外一件事,祖光今晚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