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曆代碑銘2-3
告中郎文
【作者簡介】
袁中道(1575—1630),字小修,為“公安三袁”之一,與其兄袁宗道、袁宏道在文學上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對後世影響甚大。有《珂雪齋集》。
【原文】
萬曆壬子五月初一日,弟中道以葵蔬之具致祭於六休兄之靈曰:
哀哉吾兄!去世之期,已曆三紀,而弟尚無一言哭吾兄也。弟非不言也。自兄庚戌九月初六日下世,弟於初九日得血疾,幾至不起。醫者雲鬱極所致,一哭必大嘔不止,有性命憂。弟以兄為命,相隨地下,快矣!何更求生,而又有不得不求生者,則以堂上有大人也。大人年已七十。初喪伯修,既喪吾兄,弟又溘先朝露,令老人何以為懷?弟是以勉強排遣,藥餌不效,則走之玉泉山中,看山聽泉,期日久日忘,以消此苦懷。庶宿疾不發,凡一年餘,弟始有生望。而大人以哭子斷腸逝矣,痛哉,痛哉!大人既逝,弟料理後事,及營功德完,始念子職粗盡,乃敢為一言以哭吾兄。哭吾兄而觸舊病兒死,隨大人於地下,猶羽化也。
嗚呼!吾兄三不朽事業已成,而浸浸乎其未有涯也,乃遽逝耶?以出世則得千古不傳之髓而盡離蓋纏。以用世則圖不見不聞之功,而盡泯朕跡;以垂世則傳古人修詞之神,而盡去剿襲。此弟所深知,而兄所自負者也。學問兼悟修矣,而或疑其道不勝;習營綜兼明膽矣,而或疑其懶不耐事;詩文極清新矣,而或疑其以才軼法。此亦弟所深知而兄所不自白者也。
自己酉冬,庚戌春秋半載,時時聚首論學,則常雲須以敬持,以淡守;論用世,則常雲須耐煩生事厭事等病;論詩文,則常雲我近日始稍進,覺往時大披露,少蘊藉。此則弟獨知之,而兄所為日新而不已也。不息者道,無盡者生,經曆諸位,磨煉習氣,天上人間,隨意寄托,何憾何憾!
世間父子兄弟,寧有異情,但兄於弟知己感恩,更自不同。追思種種譽弟之語,或以溺愛溢美,弟不敢遽信,而亦不敢不勉。顧資學俱劣,百分不及兄,而懶不耐事之跡則肖之。近日家難體複多病,雙眼以出淚過多,不能看細字;略思慮,心中怔忡不寧;如人捕狀,權膝常苦寒;夜則恃鼠子為伴。每應酬少勞,則火從兩頰起,滿大宅間,發血疾,結習所使。惟看山色聽泉聲,則沉屙為之一洗。以此遵兄遺命,於玉泉修一蘭若祠兄而巳。修靜其中,念種種業緣,於此生總似啖劍吞椒。近更欲留色身,救養後生,有所闡發,補二兄最後一段光明。
故急走入山,玉泉精舍已有次第,尚平平耳。”清溪水色如碧玉,鹿苑諸山如破雲裂霞,宛如向所見。李大將軍青綠山水,視吳越諸山,便如妖姬之視老嫗。鹿苑尤奇,有七渡流水,至寺即陸。法和舊邸,因山為牆,前後有山穴,為門戶,使得兄寓目。賚以妙墨,不知山川作何等映發,惜不令兄見之。彭年詩文,大有驚人語。雖微有冶習,無損英特。第二男已作虎子跳地矣。家計粗安,無可慮過者。
今束裝入山,玉泉舊傳為諸仙翔集之處,幽明雖隔,兄必來止,弟尚不寂寞也。嗚呼哀哉!
【譯文】
萬曆壬子年(1613年)五月初一日,弟中道,恭敬地準備了果品菜蔬,致祭於已經安息在地下的兄長的靈前:
哀哉!我的兄長,你去世已經過了三年,而弟還沒有一句話來哭悼我的兄長啊!弟不是不願向你訴說的。自從兄於庚戌九月初六日去世後,弟就於初九日得血疾,幾乎臥床不起。醫生告訴我,這是憂鬱過度所致,隻要一痛哭就必定大口吐血不止,有性命之憂。弟願以兄性命為命,相隨兄於地下,那是痛快的啊!為什麼還要求生,而又有不得不求生的原因,則是因為高堂之上還有老父親。父親年已七十,才死去了大哥伯修,又死去了二哥你,弟如果又忽然死去,會讓老人作何種感想呢。於是弟因為父親的這個原因,勉強排遣悲痛。藥物醫治無效,就走入玉泉山中,看山聽泉,期望日子長了就會忘記,以減輕我思念的痛苦。弟原有的疾病已幾乎不再發作,前後有一年多,弟才開始有了生的希望。這時父親因痛哭兒子,傷心欲絕死去了。悲痛啊悲痛,父親已經死去,弟料理後事,等到做完功德,才開始想到我的職責已盡,才敢以一言痛哭我的兄長。如果哭我的兄長觸發舊病而死,那麼,隨父親與兄長於地下,也就好像是羽化成仙了。
嗚呼!吾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事業已經完成,而潤澤擴展這些事業還沒有邊際,你就突然去世了啊!兄以出世的態度則得到了千古不傳的精髓,而完全脫離掩蓋著的世俗的纏繞;以用世的態度去圖謀不顯著不聞達的功效,而完全脫離自我的蹤跡;以流傳後世的態度傳遞古人文章修辭的神韻,而完全去除掉剿襲模擬的風氣。這都是我所完全知道的,也是兄所自我得意的。你對學問研習兼探究了,而有時會懷疑自己所堅持的觀念不能勝任;你研習綜合兼明示膽魄了,而有時又會疑惑因懶惰而經不住事;詩文極清新了,而有時又會懷疑自己的才能是否已經超越了詩的法度。這也是弟所深深知道而兄是不明說的。
從己酉冬至庚戍秋的半年時間,我與兄時時相聚討論學問,兄常常說必須恭敬地堅持,以靜守;論用世,兄則常常說必須耐煩得住無事生事、厭煩事務等毛病;論詩文,兄則常常說近日才開始稍有進步,覺得往日太過暴露,少深入含蓄。對於這些,惟有弟知道,而兄所作詩文是日新月異並且不停止前進步伐的。不停止者是道,無窮無盡者是生,經曆諸多磨難,磨煉性情氣質,天上人間,可以隨意寄托,何有遺憾,何有遺憾!
世上的父子兄弟,哪裏有情誼不同的呢?但兄對於我的知己之惰,弟對於兄的感恩之情,更自有不同之處。追思種種兄讚譽弟的話,有的是厚愛溢美,弟不敢立刻就信,但也不敢不勉勵自己。回頭看看自己,資質才學都很差,不到兄的百分之一,而懶惰行事沒有耐心的形跡則與兄相似。近日家難事多,我身體又多病,雙眼因為流淚過多,不能看小字;稍微激動,動點腦筋,心中便驚慌不寧;如被捕的犯人一樣,雙膝常常為寒所苦;夜裏難以入眠,就依靠與老鼠為伴。每逢應酬稍有勞累,內火就從兩頰升起,滿臉通紅;就要發血疾,這是老毛病所致。隻要看看山色,聽聽泉水聲,那麼舊疾就會為之一洗。因此遵照兄的遺命,在玉皋山上修建一座寺廟為祈禱兄而用。靜修其中,考慮種種業緣,想想我這一生總是如同吃下劍刃吞下辛辣的山椒。近來更希望留住身體,救養後生,有所闡發,用來彌補二兄生前最後的一段光明。
所以趕快進入玉泉山中,玉泉精舍已有次序,雖然還一般化。清溪河的水色如碧玉,鹿苑等山的山色如破雲裂霞,完全如同兄向來所見到的。如果用李大將軍的青山綠水,來比較吳越之間的山水,便如妖嬈的女孩來看老婆子。而鹿苑山尤為奇特,有七次穿過的流水,流到寺旁即是陸地。法和的舊宅,依山築牆,前後有山穴為門戶,兄可以憑依寓目。賞賜美妙的筆墨,不知道山水的光輝作何等的映照,可惜不能令兄長見到了。彭年的詩文,大有驚人語。雖然他微有貪玩的習慣,但無損於他的英俊特出。第二個兒子已經像小老虎一樣在地上跳著亂跑了。家計還平安,沒有什麼可憂慮的。
現在我整束行裝入山。舊傳玉泉山為諸仙翔集之處,陰世與陽世雖然有阻隔,但兄一定要來止步觀賞,弟才能不太寂寞也。嗚呼哀哉!
【賞析】
這是一篇袁中道深情悼念兄長袁宏道的文章。
袁中道最崇敬二哥袁宏道,稱之為“海內第一知己”。袁宏道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病逝,年僅四十二歲。這對袁中道感情上是個極大的傷害,曾為此悲傷欲絕,吐血暈厥。這篇悼念文寫於袁宏道去世三年以後,從其中仍可感受到他對兄長去世的極度悲傷和思念之深的情感。
文章首先說明為什麼三年後才寫出這篇祭文的原因。這是因為對於兄長的死悲傷過度,三天後即“得血疾,幾至不起”。然而又要請醫生醫治,“不得不求生”,主要是還有七十歲的老父在堂。於是勉強排遣痛苦,一年後“始有生望”。直到父親因思念兒子悲痛而死後,這才“敢為一言以哭吾兄”。
文章接著對二哥的“三不朽”事業即立德、立功、立言方麵所取得的成就及其孜孜追求的精神做了概括與評價,說袁宏道是“出世則得千古不傳之髓”,“用世則圖不聞不見之功”、“垂世則傳古人修詞之神”。丈章說,雖然已經有了這樣的成就,但袁中道並不滿足,而是認為自己堅持的卻不能勝任所悟到的學問,也“懶不耐事”,而且在詩文清新的追求上是“以才軼法”,即以自己的才華超越了詩歌創作的法度。因此,無論在“論學”、“論用世”、“論詩丈”等方麵都日有稍進,做到了“天上人間,隨意寄托”,沒有什麼遺憾了。文章對袁中道的評價是準確深刻的,並且充滿著深深的敬意。
文章第三部分寫袁宏道對自己的幫助和自己多病痛苦的情景,字裏行間,表現出希望對於二位兄長(袁宗道、袁宏道)的事業“有所闡發”的願望。
文章第四部分說明兄在玉泉山修寺廟的遺命已經實現,而玉泉山的山色幽靜,希望“幽明雖隔,兄必來止”,以及報告家計粗安,稚子詩文“大有驚人語”,第二男“已作虎子跳地”的情景,希望兄長不必思慮。這也可以告慰兄長的靈魂。
《告中郎文》整篇以悲愴的呼告一氣貫穿,以深情懷念的心情寫出,一唱三歎之聲可聞,悲痛思念欲絕之狀可見,是一篇優美生動的祭奠文章。
芙蓉女兒誄
【作者簡介】
曹雪芹(1715—1674),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圃、芹溪。清代滿洲正白旗“包衣人”(漢人)。自曾祖父起,三代任“江寧織造”。雍正初年,曹家因受清宮廷內部政治鬥爭的牽連,被革職抄家,全家遷往北京,從此一蹶不振。曹雪芹經曆了從封建貴族大家庭富貴奢靡的生活到沒落貧苦、極為困頓的人生巨大變故。但他憑著獨特的生活經驗和卓越的藝術才能,苦心孤詣,創作出了《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巨著。他為人放達,性格堅強,多才多藝,能詩善畫。他在《紅樓夢》中給我們留下了二百餘道詩詞曲賦。《芙蓉女兒誄》是其中奇妙精絕的一篇。
【原文】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轂、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億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鈕!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盲之疚。故而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頗頷。諑謠誤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複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飛龍,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闔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複拄杖而遽拋孤柩。乃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波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間。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手?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