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容上看,這篇誄文可以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開頭一段雖襲用舊套,但致祭的禮物不同一般,虔誠之意可見可聞。
第二部分,寫賈寶玉回憶與晴雯生前的親密,對晴雯的美麗容顏、個性剛強的讚頌,寫晴雯受到眾人的仰慕與愛戴的情景。但是,這樣一位冰清玉潔的女兒卻遭到屏緯之內的惡人嫉妒和諑謠誣詬,被送了性命。賈寶玉寫道,在晴雯死後,她的影子和平日的舉動還活動在眼前,一切遺物尚存,她芳名未泯,仍在自己孤衾的夢中,卻已經是空室無人。賈寶玉眼見“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的情景,悲痛至極,從內心裏唱出了“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的哀歌。但想到晴雯已被封為花神,又深感安慰。
第三部分,以歌招魂,上天入地尋找晴雯飄蕩的靈魂,並且希望風神為我駕車,與晴雯聯轡攜手而歸。但這是不可能的,徒然號叫也是沒有用的。這寫出了靈魂相阻已沒有什麼機會再相合的痛苦。
第四部分,悲歎鴻蒙之際,無法見到晴雯,隻能以祭奠的儀式來表達對晴雯的情深意厚。賈寶玉願列成步幛行伍,將各路女神引來,誠懇地迎接她的到來。但煙雲離合,霧雨空濛,仍然是“既顯微而若通,複氤氳而倏阻”,寫出了欷覷悵惘、泣涕彷徨的悲傷的情感。
這篇誄文在藝術上主要采用騷體形式,雜以駢散,活潑自由,同時,大量引入各種神話和傳說,也增加了其內容的厚度。一唱三歎,情感真摯,是內容獨特、藝術質量很高的一篇祭文。
祭妹文
【作者簡介】
袁枚(1716—1791),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清代浙江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人。乾隆三年(1738年)進士,選授翰林院庶吉士,曾任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地知縣。三十三歲時,父親去世,他便辭職回家,不再做官。在江寧(今南京市)小倉山建築了隨園,在那裏度過了將近五十年的生活。他在文學上是“性靈說”的提倡者,著有《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筆記小說《子不語》等。
【原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之以文曰: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裏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嚐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知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雲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曆曆,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印證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昳汝辦治。嚐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碟,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晬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譯文】
乾隆三十二年冬天,我葬三妹素文於上元的羊山,祭奠並且獻上悼詞:
嗚呼!你生於浙江而葬在這裏,離我們的家鄉七百裏路遠。當時雖然做夢幻想,可怎麼知道這裏是埋葬你屍骨的地方呀!
你以一念之差,堅持“從一而終”,嫁了個不好的人而被遺棄,以致孤獨落拓,雖然這是命中注定,但實在是天命所為;然而連累你到這步田地的,這也未嚐沒有我的過錯。
我幼時跟從先生學習經書,你與我並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一類的故事;一旦長大成人,你竟然親身實踐它。嗚呼!假如你不識詩書,或者未必在艱難中有如此堅定不移的舉動。小時候,我捉蟋蟀,你張開雙臂來到蟋蟀藏身的地方。天氣寒冷,蟋蟀僵死,我們同到隱藏它的洞穴去找。今天我給你穿上衣服葬你於地下,而以往捉蟋蟀的情景,又恍然如在眼前。我九歲時在書齋休息,你頭上梳著雙髻,披一件細絹的單衣進來,與我共同溫習《詩經》中的《緇衣》一章。正好先生開門進來,聽到兩童子琅琅讀書的聲音,不覺微笑,連聲讚歎。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應當還很清楚地記得這些吧。我成年之後有廣東之行,你拉住我衣裳痛哭。過了三年,我考中進士回家,你從東廂房扶著長條桌子出來,一家人都瞪著眼而笑,不知話從何說起,大概隻是說說報信人送信來的遲與早之類的話。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但是隻要我一日末死,便一日不能忘記。舊事填滿胸腔,思之淒慘,心頭梗塞,如影子般清清楚楚,接近它又消失了。懊悔當時沒有將兒時的言行,一一排列記存下來;然而你已不在人間,那麼即使能讓時光倒流,兒時可再返回,也沒有了可以查對證明的人了。
你與高家情斷義絕,回到家中以後,堂上媽媽,依靠你扶持;家中有關文字方麵的事情,指望你操辦治理。曾經有人說,女流中很少有能夠了解經書意義熟悉高雅典故的人;你嫂子並非不柔順,而對於這方麵卻稍微欠缺些。所以,自從你歸來後,我雖然為你悲傷,但實在是為我自己高興。我又年長你四歲,或者是人間年長者先死,可將身後留下的事情托付給你;而沒有想到你先離開我而去。前年我病了,你通宵探問,我的病減輕一分你就高興,病情增加一分你就憂慮,後來雖然好了一些,也還是隻能半坐半臥,沒有什麼可供娛樂消遣的,你就來到床前,為我說小說野史中的可喜歡可驚愕的事,姑且供我一歡樂。嗚呼!從今而後,我如果再有病,叫我從哪裏再去呼喚你啊?
對你生的病,我相信醫生的話,說是沒有什麼危險。我遠去揚州探訪古跡,你又怕我心憂,阻止人給我報信。等到你病情沉重已極,媽媽問:“盼望你的兄長歸來嗎?”你勉強答應說“是!”我已於前一天就夢見你來訣別,心中知道不吉利,就趕快飛舟渡江。果然,我下午未時到家,你已經在上午辰時斷氣身亡;你的四肢還溫熱,一隻眼還未閉上,大概還是忍死等待著我吧。早知你要與我訣別,我哪裏肯遠遊?即使遠遊,也還有多少心中的話,要你知道,與你共同商量。現在是完了!除了我死後能與你相見之外,再也沒有能見到你的日子了。我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可以見到你;而死之後有知無知,與你能夠見麵不能見麵,又終於是難以明了的了。然而讓我抱其無邊無際的遺憾,是天意呢還是人為呢?而就這樣完了!
你的詩,我已付梓;你的女兒,我已代嫁;你的生平,我已作傳;惟有你的墓穴,尚未籌劃好。祖塋在杭州,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所以請示母命而安葬你在這裏,便於墓前祭掃。你的墓旁葬有你的女兒阿印,其下兩座墳墓,一是父親的侍者宋氏,一是我的侍者陶氏。羊山空曠遼闊,南望原野低地,西望棲霞山,風雨晨昏,寄居他鄉的靈魂有伴,應當不會孤寂。所可憐的是,我從戊寅年讀到你的哭侄詩後,至今沒有男孩子;兩女剛呀呀學語,生在你死之後,才一周歲。我雖母親尚健在不敢說自己老了,但牙齒搖動頭發禿了,暗地裏自己知道,活在人間還能再有多少時間?阿品遠在河南,也無兒女,袁氏九族沒有可以繼承的人了。你死了還有我來葬,我死後誰來埋我?你倘若有在天之靈,能否告訴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你也不能聽見你的言語,祭奠你又看不見你來享食祭品。紙灰飛揚,北風正狂,我回去了,還在不斷地回頭看你啊!嗚呼悲哀呀,嗚呼悲哀呀!
【賞析】
這篇《祭妹文》是聲情並茂、聲淚俱下的名篇。
《祭妹丈》寫於乾隆丁亥(1767年)作者五十一歲時。其妹素文因恪守“從一而終”的封建道德,遭遇高姓不良丈夫,並被迫走上公堂,離婚回娘家,心靈上遭受極大傷害,四十多歲就死去了。袁枚感於兄妹情深以及妹妹的不幸遭遇,以及自己膝下無兒、晚景淒涼,在這篇祭文中,將妹妹的一生經曆和他們兄妹之間親密的感情用抒情的筆觸傾訴出來,更是感人至深。
祭文在客觀上批評了妹妹“一念之貞”(即“從一而終”)的觀念,“躬蹈”這種“節義”觀念造成的悲劇的結局。
接著以此為出發點,作者回憶了兄妹之間兒時捉蟋蟀、讀《詩經》以及作者中進士以後,妹妹喜不自禁的情景,今日思之仍如在眼前,然已是人去不可再生,也是無人能夠印證的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祭文寫道,自從妹妹“義絕高氏”回到家中之後,家中瑣事及文墨事務全賴妹妹料理,自己病中也得到妹妹的照料與關心。妹妹歸來,更增兄妹之間的情感。而妹妹之死,作為兄長竟未能在她死前見上一麵,更增遺憾、傷感。這種對比的描寫,使得兄妹情深更具強烈的感染力。
祭文最後,寫對妹妹死後的種種安排,聯想到自己尚無兒子,連堂弟阿品也沒有兒子,袁氏一脈將絕,更加傷感,所發出的“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就更是感慨殊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