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看到死者(1 / 3)

第二天中午,埃裏希·胥斯曼突然來了,用他那敏銳的眼睛四下裏打量了一下,答應巴登人一定把這新手及時送回來。他們像兩個旅行家似的大步走著,橫越輕便鐵道,跨過鋪著很多厚木板的小溪,登上山坡,穿過小樹林和灌木叢,陽光透過樹蔭,斑斑駁駁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向右轉入一個四周是打得稀爛的森林的山穀,然後,他們走上半山坡的一條跟山穀軌道平行的牲口路。胥斯曼下士熟悉這些森林,連它們的名字都知道,這裏是姆阿蒙,再往後是渥黑森林,往前是哈蘇勒和它的隘路。為了爭奪每一個森林,都曾流過無數的鮮血,其中有德國人的,也有法國人的,他們轉入了一條窄路,貝爾廷馬上抓住胥斯曼的肩頭說:

“夥計!一個法國人!”

前麵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身穿藍灰色衣服,脖子上掛著銅盔的人,背向著他們,站在灌叢裏,仿佛要在那裏踏出一條道路似的。胥斯曼短促地笑了笑說:

“天呀,真是個法國佬,他在這兒給野戰榴彈炮當了路標。用不著怕他了,他是一具死屍。”

“怎麼不把他埋了呢?”貝爾廷驚愕地問道。

“親愛的先生,你到底在想什麼呢?你大概是在想《聖經》和安蒂葛妮吧。這裏需要有個路標,他可以用就把他用上了。”

這是一個被像一把劍似的長彈片釘在劈掉半邊的樹幹上的死人,他們從旁邊經過的時候,貝爾廷眼睛看著別處。

“重迫擊炮彈。”胥斯曼說。貝爾廷對於這個死屍有些害怕。他覺得應該馬上用土撒在這個死屍的盔上和頭上,給死者祈禱贖罪,送他入土。他用眼睛看了一下那已經沒有肉的臉和幹透了的手。上帝呀,他想,說不定這是個年輕的父親他最後一次休假的時候,也許還用肩膀扛過他的小兒子呢。他緘默地挨著胥斯曼快走。他們忽然來到用綠色帳篷布覆蓋著的彈藥庫旁邊。左方,他們走的路的下坡又出現了輕便鐵道。又走了一會兒,有一門大炮的沉重炮身在破爛樹木中間向上斜立著,炮架是固定在地上的。貝爾廷現在才看到,這裏把一些倒下的樹幹用鐵索連在一起,中間填滿沙袋,還有用藍色、褐色和綠色的四角形亞麻布製成的偽裝。附近一堆發射過的彈筒,已經繡成了廢鐵。一個不帶武器、走來走去的哨兵向他們問口令,胥斯曼跟他答了話。貝爾廷打聽了一下,現在沒有他們的信,也許明天有。這個瘦身材、長著短胡子的哨兵,說話口音顯然是上施梁新人。

最後,他們走到了一個斜坡下麵,斜坡像一座被炸彈轟掉一塊山似的伸向上麵的要塞。貝爾廷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這樣的土地。地麵像顯微鏡下的長了癬的皮膚,又是鋸齒的痂又是膿,傷疤一塊挨著一塊。它像燃燒過似的完全破了,一條條的殘根像許多條小山似地分布在地麵上。一個坑裏放著一束壞了的手榴彈。貝爾廷想,這裏過去顯然到處都是水。在亂鐵絲上飄蕩著布片和一隻帶袖扣的袖子,地上很多彈殼,一條殘破的機關槍彈帶,人糞和白鐵罐遍地都是,隻是沒有屍體。他輕鬆地跟胥斯曼談到這一點。胥斯曼馬上擺手阻止他說:

“就在四月初,這裏還遍地是死屍呢,我們當然不能聽憑它發惡臭。我們把屍體一起埋在那個角落後麵的一個大彈坑裏了。”

“你究竟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貝爾廷驚訝地問道。

“嗯,一直沒離開這兒,”胥斯曼笑著說,“我們先占領了它。接著就在它肚子裏出現了奇觀,然後我離開了幾個星期,又回到這裏。”

“你說的‘奇觀’是什麼呢?”

“爆炸,”胥斯曼回答說,“我告訴你,世界上的事真奇怪。我已經死過一回了,可以說是死了一半。有幾個問題使人非常苦惱:我們幹這些事到底為了什麼?到底為了誰?”

貝爾廷站在那裏,喘喘氣,他無論如何想不出怎樣回答這些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每一句話都會帶有哀傷的感情。

“是的。年輕的朋友,”小向導跟他開玩笑說,“你還像你在家裏那樣好辯論。我常常遇到像你這樣的人,仿佛是從一個氣球上偶然掉下來的一樣,關於他們現在落腳的這個行星上的事情,還必須給他們作一些解釋。”

“我承認是這樣,謝謝你,”貝爾廷不見怪地說,“但願法國人給我們時間……”

“怎麼下呢,”胥斯曼無所謂地說,“法國佬的情況跟咱們差不多,他們不會有什麼行動。”

山坡越往上越陡,手杖幫了大忙。當他們過了吊橋,經過鐵絲網——壕溝裏麵被爆炸的炮彈埋起來的鹿砦的鐵尖露在外麵,貝爾廷嗅到破牆和一種特殊物質的氣味的時候,胥斯曼笑著說: